月明时见卿——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4-03 11:48:30

  他一口气找出去近十里地,夜色渐浓,陆明时心里越来越凉。
  她若是徒步,不可能再往前了,可万一,万一她因为某些原因行速很快,比如被人掳走……
  陆明时勒住马,茫然地望着前路,后背的汗水被山风吹干,隐隐透着寒意。
  可他心里的火焦灼地烤着他,让他难以冷静下来思考。
  正当他一咬牙,决定继续往前找时,身后传来了急切的马蹄声。
  “师兄!师兄!快回来!人找到了!”
  是梁焕。
  陆明时猛地勒马回身,梁焕驭马跑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人……六皇子……大夫……”
  听闻人找到,陆明时心稍微松了松,“你慢些说。”
  梁焕大喘了几口气,趴在马上说道:“人被六皇子带去找大夫了!”
  萧胤双带着孟如韫赶到了桐县。
  桐县虽然尚未遭遇洪灾,但是被流匪闹得人心惶惶,一时找不到女医,听闻孟如韫是长公主派来的女官,大夫不敢造次,处理伤口时手一直发抖,疼得孟如韫冷汗连连。
  “我……我自己来吧……”孟如韫实在受不了这种疼,从大夫手里接过止血的药膏和绷带,“你出去候着吧。”
  大夫松了口气,“那您自己小心点,先用棉花沾着烧酒消毒,然后先洒药粉,再涂药膏,按理说还应该缝针,但小民技术实在是……”
  孟如韫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桌子上放着一碗半凉的水,她端过来喝了一大口,待心神稍缓,才小心翼翼地低头看自己肩膀上的伤口。
  刀口有五寸长,最深的地方隐约可见皮肉翻出,慢慢往外渗血。
  孟如韫将烧酒浇在棉花上,轻轻往伤口上按,刚一碰上就觉得伤口被烧得火辣辣得疼,疼得她惊叫了一声。
  “孟姑娘!我进去帮你吧?”萧胤双担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不必……”孟如韫不想让他进来添乱,“我自己可以。”
  她将沾了烧酒的棉花沿着刀口的外侧一点点擦拭,先将血迹擦干净,然后在慢慢按在刀口上。
  好疼。
  孟如韫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喊出声。
  正此时,门外传来喧哗声,似是有人来此处,孟如韫听见萧胤双叫“陆大人”,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萧胤双急声拦阻,紧接着,房门被一把推开。
  “陆明时!你也太无理了!”萧胤双高声骂道。
  闻言,孟如韫手里的棉花球滚到了地上。
  凉风裹着浓烈幽暗的夜色,随着陆明时一起冲进屋来。他绕过屏风就看见了坐在桌前处理伤口的孟如韫,脚步一顿,又快步走到她面前。
  孟如韫十分震惊地望着他,他来得猝不及防,让她有些疑心是自己疼出了幻觉。
  直到陆明时蹲下身,握住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将额头抵在她膝盖上,他满身风尘仆仆的凉意裹住了她。
  孟如韫回过神,霎时红了眼眶,“子夙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陆明时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哑声道:“这话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萧胤双震惊地看着他们,“你们……你们……认识啊……”
  孟如韫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陆明时很快调整好情绪,从她怀里起身,挡住了萧胤双看向孟如韫的视线,声音微冷,“非礼勿视,还请六殿下出去。”
  “她的伤……”
  “我来处理。”
  萧胤双不甘心也不放心,刚才陆明时二话不说闯进来,像个土匪一样,孟姑娘正受着伤,万一他对她不利该怎么办?
  见他赖着不走,陆明时心浮气躁,声调微寒,“要臣亲自请您出去吗?”
  见他俩有些僵持,孟如韫在一旁说道:“我把在虔阳府登记的灾民造册落在马车上了,可否请六殿下派人取回?我这边不劳您挂碍。”
  萧胤双看了陆明时一眼,苦笑道:“那好吧,我走。”
  两个人此时都不欢迎他,萧胤双闷闷不乐地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陆明时拿起油灯走到孟如韫身旁,拨开了她试图挡住伤口的手。
  他的声音似乎很平静,对孟如韫道:“别乱动,我看看你的伤。”
  一道狭长的刀口蔓延在她肩头,虽未见骨,但她肤白肉嫩,便显得格外可怖。
  孟如韫不想他担心,抢先辩解道:“看着有点吓人,其实就划破了皮,已经不太疼了。”
  陆明时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是吗,看来还得再补几刀才行。”
  孟如韫:“……”
  陆明时不想跟她讲话,拿起一团新的棉花,重新给她清理了一下伤口。孟如韫疼得直抽气,幸好陆明时的手很稳,虽然疼,但比她自己处理舒服多了。
  清理完伤口之后,陆明时打开装药粉的小瓷瓶闻了一下,皱了皱眉。
  他说道:“这药止血效果不错,但药性有点烈,上药的时候会很疼,你要有心理准备。”
  “有多疼……”孟如韫声音微微打颤。
  “比你受伤的时候疼一点,”陆明时将干净的帕子叠好递给她,“咬紧。”
  陆明时真的没骗她,药粉落在她的伤口上时,她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仿佛皮肉都在烧灼。肩头的疼痛感沿着神经传遍全身,孟如韫觉得脑袋里突突直跳,眼前一片昏花,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来,此时,她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还好吗?”陆明时在她耳边轻声问,孟如韫小幅度点点头,一方温热的帕子落在她脸上,轻轻擦掉了她脸上的汗水。
  陆明时叹息了一声,紧接着就听他道:“你的伤口要缝线。”
  “能不缝吗……”孟如韫面色惨白,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陆明时摸了摸她的脸,“不是我故意折磨你,你体质本来就比常人弱,此时不缝线,日后很容易感染,到时候只会伤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疼。”
  “可大夫说他不敢缝。”
  陆明时已经铺开了针线,“我来缝吧。”
  麻药金贵,桐县这种小地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陆明时只能跟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萧胤双说你是长公主府女官,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弄假成真的?”
  孟如韫惊讶,“六殿下是皇子,你这样直呼他名讳有点不敬吧?”
  “他哪里有个皇子的样子,”陆明时抬眼瞪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一句话训了两个人,孟如韫哪里还敢多嘴,乖乖将他离开临京后自己如何入长公主府,为长公主选书讲学的事告诉了陆明时。
  陆明时静静听着,在她伤口两侧的皮肤上比划了几个点,趁着她还被药粉疼得感觉有些迟钝,用最少的针数帮她把伤口缝合好。
  孟如韫又疼出了一身汗。
  最后,陆明时用纱布给她包了几圈,她的伤口才算处理完毕。
  “给长公主侍讲,矜矜,你的野心可真不小。”
  陆明时倒了杯水递给她,他的神情隐在背光处,孟如韫一时有点拿不准他的态度。
  孟如韫斟酌着说道:“殿下赏识我,我总不能不识好歹推拒。”
  陆明时不为所动,“我知道你的本事,露才与藏拙是你自己说了算,能让长公主信任到派来相助六殿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你可知你此举,会被卷入朝政党派之争?”
  孟如韫点点头,“知道。”
  “你这样辛苦奔波,图什么呢?”
  孟如韫想了想,说道:“图前程。”
  “前程?”这个答案让陆明时有些意外,“你一个女孩子,要在朝政上图前程?”
  “是。”
  “为何?”
  原因说起来很复杂,孟如韫摩挲着肩膀上的纱布绑带,在心里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陆明时站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她因舟车劳顿而略显消瘦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些新奇。
  就好像,雾里看花,与盛阳之下,总有不一样。
  只听孟如韫慢慢出声道:“这些日子我与六殿下一起安置流民,赈灾抚困,过问州县的救灾事宜,考察河堤的损毁情况,这些事情让我觉得很开心。子夙哥哥,你知道吗,在入长公主府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做这些事。”
  她曾以为她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不过是能完成父亲的遗愿,嫁与陆明时为妻,他在外征战平虏,她在内相夫教子,多陪在他身边一些时日,已经是上天待她不薄。
  可是到了长公主身边后,她发现她的人生还有更多可能。
  她端详着自己的双手,连日操劳让她的指腹上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她更喜欢现在这双有力量的手,在执笔之外,也能做些别的事情。
  她望着陆明时,问道:“子夙哥哥,你觉得我文章作得如何?”
  “文高识广,卓尔不群,”陆明时顿了顿,温声道,“若为男子,当点状元,入翰林,少年卿相,匡道济世。”
  孟如韫低头一笑,“有那么好吗?”
  “非我刻意讨你欢心,这话是老师看了你的文章后说的。”
  闻言,孟如韫眼睛一亮,“韩老先生?”
  陆明时点点头。
  孟如韫先是高兴,而后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你看,所有人夸我文章好时,都要补一句‘可惜不是男子’。若我生为男子,便可凭才学有大作为,可我生为女儿,有再高的学问,也只能吟风弄月,做闺阁之乐的点缀。”
  “可是子夙哥哥,我不甘心。倘我天生愚钝,或者身如草芥,我也就认了,可我偏偏……”
  偏偏机缘之下得到了长公主的赏识,又早早勘破天机,知道她是未来女帝。
  孟如韫幽幽叹了口气,“可我偏偏有野心。”
第46章 日常
  陆明时默然许久, 轻声劝道:“你要想清楚,大周自开国至今,从未有能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的女子。贤明服众如先太后, 令帝位空悬了十年,也不过是垂帘秉政,最后仍要归还宣成帝。长公主是先太后之女, 始终越不过先太后去,她自己在朝堂上都名不正言不顺, 如何能满足你的野心?”
  孟如韫问:“何以见得女必不如母?”
  陆明时往外看了一眼,夜色朦胧,两三个守卫手持长枪在庭院里走动。
  他压低了声音, “你既奉命来相助六殿下, 还不知道长公主安的什么心吗?今上子嗣不丰,成年的几个皇子中, 除了太子, 只有六殿下稍微看得过去。长公主是想扶持六殿下争东宫的位子。”
  孟如韫微微皱了皱眉, 想起临行之前听到了长公主与霍弋的争执。
  “长公主也是为他人做嫁妆,纵然日后萧胤双登基, 也不过是比萧道全多敬她一些, 长公主变成大长公主, 也依然是后宫妇人, 你在她身边再出色,顶多也就是个掌印女官。届时且不说与朝堂上的文武群臣比,即使是见了他们后宅里的诰命夫人,你也得行礼相见。”
  陆明时说完, 见孟如韫出怔, 脸色也不太好看, 担心自己话说得太重,顿了顿,转圜道:“矜矜,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你选的这条路太难了,从未有人走过,我怕你一时热血而往,日后恐要失望难过。”
  没有人走过吗?孟如韫掌心缓缓攥紧。
  这世上,没有人走过的路可太多了。
  萧漪澜之前,大周从未有过女帝。
  她孟如韫之前,也从未听说过谁死后重得一世。
  孟如韫的目光转向陆明时,他正忧心地望着自己,俊逸如玉的面容上神情略显担忧。
  命运总是弄人,他如今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词,一定想不到长公主登基的背后,届时也会有他添的七分柴火三分力。
  孟如韫忽然低头一笑,“子夙哥哥,倘我执意如此,你会不会讨厌我,从此不喜欢我了?”
  闻言,陆明时走到她身边,将她冰凉的双手拢进掌心里,低头看着她柔和美丽的面容,心头生出百般滋味,既怜又爱。
  “慕月华之皎洁,不厌其高远。我既爱慕你与众不同,又怎会怪你不拘世俗,”陆明时温声安抚她,“我只是……担心你再如今日这般伤着自己。”
  肩膀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孟如韫“嘶”了一声,“以后我会小心一些。”
  “你这伤口是刀刃擦伤,可见伤你之人本是冲着你的颈间砍下,若是他刀锋再准一寸,或者你躲得稍微慢了些……”陆明时叹了口气,缓下自己语气中里尚未被察觉的轻颤,“矜矜,我今天险些要被你吓死了。”
  闻言,孟如韫一愣,“你如何得知……”
  陆明时知道她要问什么,将袖间已经擦干净血迹的珍珠步摇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东海粉珍珠在烛光下显得十分莹润,孟如韫惊讶地睁大眼睛,拿起珍珠步摇仔细端详,确认是陆明时之前送给她,今日又被她情急之中插进匪首眼睛里的那支。
  “怎么会在你手里?”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心跳慢慢加快,“难道……救我的那一箭是你射的?”
  陆明时微微叹了口气,“矜矜,不是每一次我都能及时赶到。”
  “真的是你?!”孟如韫眼神明亮地仰视着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哪里还听得进去他在说什么,自顾自惊叹道:“那样利落的准头,那样狠的力度,你隔了多远?竟能一箭射穿他的喉咙!”
  陆明时有心教训她爱惜性命,话到嘴边却没出息地顿了顿,“也就两百多米吧。”
  “两百米外射穿人的喉咙,与百步穿杨相比,哪个厉害?”
  陆明时微微挑眉,看似浑不在意地说道:“准头上都差不多,但是力度上可能比百步穿杨要强一些。”
  孟如韫情不自禁“哇”了一声,笑吟吟望着他道:“不愧是大将军。”
  什么大将军,他现在离将军还远着呢。只是孟如韫这样夸,陆明时还是毫不谦虚地接了,他说道:“你乖一些,等我回北郡,给你猎头呼邪山雪狼做冬裘。”
  “好呀。”孟如韫笑着应了。
  话题就这样被她三言两语揭了过去。关于她随侍长公主身边这件事,陆明时心中仍不赞成,正此时,梁焕有事来寻他,顺手端了些粥和宵夜过来,陆明时盯着孟如韫用了正正一碗粥,又叮嘱她早些休息,这才与梁焕离开此处。
  桐县地方小,没有官驿,孟如韫如今所在的是当地一家富商的别院,被萧胤双租来安放赈灾粮食和物资。结果陆明时带着梁焕也硬要住进来,还偏偏挤进了他和孟如韫中间的院子,他人不在别院的时候,还要派两个人在孟如韫院子前面来来回回地巡视。
  真是气死萧胤双了。
  孟如韫这几日呆在屋子里哪儿也没去,除了养伤之外,她将所了解到的涝灾情况整理成十几页的长信,派人寄往公主府。
  与此同时,陆明时连夜写了折子递进京说明上次镇压流匪的情况,宣成帝十分欣赏他的雷厉风行,想起他押送忠义王世子进京的壮举,朱笔一挥,不仅没治他无权擅摄之罪,反而还封了他一个临时官,叫“巡镇使”,为巡逻、镇抚之意,命他从苏和州、鄞州两处驻军中借调一千骑兵、三千步兵,保证灾民别相聚为乱,夷平灾县流匪后再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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