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士杞辅佐武、仁两帝,周仁帝去世前欲将国政托给明德皇后,担心韩士杞带头阻挠,于是恩封他为一品国师,又命他致仕养老。韩老先生退居阜阳后,再不问朝政,而是专心治学,广收门徒,凡好学者无论老幼贫富,皆可旁听其讲学。
“伍侍讲的意思难道是,韩老先生不吝赐教之举,实为沽名钓誉之行,而您敝帚自珍之作,却乃爱惜羽毛之为?”
单听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语调谦逊,然而说出的话却堵得伍凤清哑口无言。
他再怎么狂妄,也不敢诋毁韩士杞,他乃宣帝八年进士出身,他的座主是兵部尚书钱兆松,他老人家是韩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伍凤清可不敢骂到师祖头上去。
伍凤清下意识看了眼萧漪澜,萧漪澜静静听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谁也不偏向。
伍凤清解释道:“圣人此举是悲悯世人,是大情怀,自然无错。可世人大多愚钝,实际不配听大儒讲学,连圣人都曾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想必你没有听过。”
“若我没记错,此言出自《论语·泰伯》。”
“是又如何?”
孟如韫清了清嗓子,“不巧,对于此言,小女与伍侍讲的理解不同。”
“哼,你能有什么见解?”
“侍讲的意思是,可以让世人听从主政者,不可以让世人明白主政者所想。此政乃愚民之政,与圣人所行相悖,小女认为此为误解。”
孟如韫一顿,又接着说道:“此句还有另一种解释:对于诗礼乐,如果世人能够认可,就任凭他们自行发展,如果世人不认可不理解,就教化世人,使其知诗、懂礼、明乐。愚民安世乃是黄老之学的主张,本朝早已摒弃,圣儒所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反而是其施行德政,启发民智的主张。”
伍凤清闻言,愣在原地,似惊似悟,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想反驳,支吾了半天,质问道:“你此言有何凭据,莫非是自己杜撰……”
孟如韫道:“此说并非我杜撰,韩老先生在其论集《云水杂论》中有完整的考据与论述,翰林院中应收有此书,侍讲回去一读便知。哦,对了,您的上司翰林掌院学士韦明简好像也颇为赞同此说,曾写文章相附和。”
伍凤清:“……”
孟如韫笑吟吟地问道:“伍大人可还有不解之处?”
“你与韩老先生是何关系,为何如此清楚……”
伍凤清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心里怀疑她莫不是韩老先生的孙女,长公主特地请来给他难堪的?
孟如韫道:“有幸听过韩老先生讲学,是他老人家兼收并蓄中的平庸之辈而已。只是没想到我有资格旁听韩老先生,却没资格听伍侍讲。”
她说得云淡风轻,伍凤清神情更加五彩斑斓,似愧似窘。
孟如韫望了一眼萧漪澜,见她微微颔首,于是向伍凤清一揖,转身回到侧案前重新坐定。
萧漪澜问伍凤清:“伍侍讲还有何指教吗?”
伍凤清抬起袖子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躬身对萧漪澜道:“微臣才疏学浅,奉命来公主府讲学,不敢托大,今日时辰已到,殿下若无吩咐,就到此为止吧。”
萧漪澜一笑,“就依侍讲。”
伍凤清躬身往殿外退,退至门槛时,萧漪澜却又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殿下还有何吩咐?”
萧漪澜指着孟如韫问他,“本宫的女官,可是短见妇人?”
伍凤清答道:“姑娘学富五车,见识卓越,微臣自愧不如。”
“那伍侍讲该为自己的狂妄之言道歉。”
伍凤清闻言僵在原地,直到萧漪澜面上神色越来越冷,才回身朝孟如韫一揖,颤声道:“姑娘高才,是我有眼无珠,还望姑娘海涵。”
孟如韫从容回礼,“侍讲过谦。”
萧漪澜神色见缓,“伍侍讲请吧。”
送走了伍凤清,殿中只剩下萧漪澜与孟如韫,萧漪澜朝她招手,温声道:“坐到本宫身边来。”
孟如韫起身行至萧漪澜身侧坐定,“谢殿下抬爱。”
“本宫可没有抬你,这伍凤清在翰林院里是出了名的无理讲三分,今天换了别人,就不是抬爱,而是挨骂了。”萧漪澜道。
孟如韫低眉一笑,“他无理能讲三分,我无理能讲七分,必不给殿下丢人。听伍侍讲所言,应当是个重名不重实的人,所以只要抬出个有名望的,必能压得他哑口无言。”
“妙也,”萧漪澜一乐,端详着孟如韫,“昨日在极乐寺见你时,本宫便知你是聪明人,没想到聪明之余兼有八斗之才,倒也难得。”
听得出萧漪澜这是在委婉地探查自己的底细,孟如韫说道:“小女曾是临京诗书之家,父亲早亡后,与母亲避居道观,闲来无事时,随母亲读了几本书,当不得殿下如此夸赞。”
这与萧漪澜昨日派人打听到的事情倒是吻合。
她心里十分喜欢孟如韫,于是就安排她白日到浮云书阁当值,“既然喜欢读书,那就留在书阁,本宫不来此处时,你可随意观览阁中藏书,笔墨纸砚随你取用,无人拘着你,可好?”
孟如韫闻言眼神一亮,“我真的能……”
萧漪澜点了点头,孟如韫忙行大礼拜谢,“谢殿下恩典,小女笨拙,不知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萧漪澜道:“适才本宫叫你进来旁听伍凤清讲经,本是为了找由头把他气走,翰林院里有些老顽固,来我公主府讲经时,张口三从闭口四德,听得本宫腻烦。”
孟如韫对此颇有深感,“士有百行,女唯四德,不怪殿下不爱听。”
“是这个道理,”萧漪澜随手翻着桌案上的论语,“非是本宫不求上进,本宫只是不好囫囵之学,不听别有用心之讲。你留在书阁,替本宫摘录先贤之言,去粗取精,集简成册,以供本宫翻阅,最好附以评述,如何?”
孟如韫听完暗中咋舌,这可是太傅与帝师该干的活,长公主也太看得起她了。
孟如韫深吸了一口气,应承了下来:“小女定勉力而为,不负殿下所托。”
萧漪澜望着她一笑,“你胆子倒是不小。”
“啊?我……”
“不必紧张,胆子大是好事,”萧漪澜道,“本宫喜欢有野心的人。”
孟如韫闻言心中跳得飞快。
同孟如韫聊了一会儿后,萧漪澜就让她回碧游院休息去了,紫苏端着茶饮与点心走进书阁,萧漪澜捏起一块凤梨酥咬了一口,示意她打开壁画浮雕后的机关。
一扇隐蔽的木门缓缓开启,霍弋摇着轮椅从密室中出来。
“都听清楚了?”萧漪澜问。
霍弋点点头,“是殿下赢了。”
萧漪澜一挑眉,“那是自然,本宫可不常夸人聪明。”
她只夸过两个人,除了孟如韫外,另一个是霍弋,不过当时她说的是他“多智近妖”。
昨日她与霍弋说自己在外收了个聪明的女官时,他十分不以为然,所以才有了今日的赌约,赌孟如韫当不当得起霍弋以为的“聪明”二字。
“听她声音年纪不大,懂进退,知诗书,倒是有资格在您身边侍奉,只是让她选书讲读,是不是有点过了?”霍弋缓声道。
紫苏闻言惊讶出声,“您让她选书讲读?”
萧漪澜看向她,“怎么,你也有意见?”
“殿下可曾查探她的身份?此人曾隐姓埋名在宝津楼中待过一阵子,当时不觉有异,如今想来说不定是刻意为之。”
紫苏将孟青衿当初如何入宝津楼作填词先生,又如何假称公主府女官为官学府的学子出头的事告诉了萧漪澜。
紫苏说道:“当时您刚回京,怕被人探知宝津楼与您的关系,所以寻了个由头将她解雇了,没想到她今日又进了公主府。殿下,我总觉得她是有意冲您来的,您可要小心一些。”
萧漪澜听完后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她一个闺阁女子,若不想为人妻妾受人摆弄,能入我公主府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便是有心而来也无妨,她未曾做什么不规矩的事。”
霍弋闻言缓缓皱眉,“殿下是不是太偏袒她了?”
萧漪澜看向他,揶揄道:“怎么,你醋了?”
“殿下,”霍弋无奈地叹了口气,“您到底仔细查过她没有?”
“昨天让人打听了一下,”萧漪澜端起茶盏慢悠悠饮了一口,说道:“她姓孟,名如韫,是太常寺主簿江守诚家的远房表亲,自幼跟随母亲避居鹿云观,常年……望之,你怎么了?”
萧漪澜看向霍弋,只见他脸色唰然间一片苍白。
霍弋耳中嗡然如雷鸣,他怀疑是自己幻听,紧紧攥着轮椅的辐轴,声音中带着压不住的颤意,“您说她……叫什么?”
萧漪澜打量着他,缓缓眯了眯眼,过了一会儿,轻声道:“她姓孟,名如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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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暗讽
亥时三刻, 公主府中灯火阑珊。
霍弋蓦然从梦中惊醒,他才入睡不到半个时辰,已在梦魇中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睁开赤红的双眼, 过了许久,缓缓撑着床坐起来,摇了摇床边的金铃。
杜风推门而入, “少君是要起夜?”
“去浴室,打热水来。”霍弋哑声道。
水温偏热, 灼得人皮肤发红,霍弋将整个人都沉进去,这微烫的水温反而使他冷静下来。
许久之后, 他从浴桶中探出头来, 靠在边上阖目喘息。
他又梦见了往事,那些往事久远到像另一个人的故事, 许多曲折本已渐渐模糊, 唯有恨意刻骨如初。
适才短短一梦, 那些细节也分外清楚地浮现在心头。
他本不姓霍,他本姓孟, 名岚光, 是前国子监祭酒孟午的长子。
宣帝元年, 十二月初, 他的父亲自裁于牢狱,他们在临京城中别无生路,母亲在临京城细隽坊的孟府放了一把火,然后带着十二岁的他与三岁的小妹从府中密道逃往临安城外。
他们在城外遇到了流民纠集成的盗匪, 那些人抢了口粮与钱财尚不满足, 又对母亲见色起意, 情急之中,他与母亲分路而逃,他披着母亲的外衣引开了盗匪,一路拼命地跑,跑到了山崖边,失足滚落到崖底。
他很幸运地拽住了几棵生在崖上的矮灌木借力缓冲,跌落崖底时崴了脚,其余并无大碍。他在崖底发现了另一个不那么幸运的人,尸体被野狗啃噬得只剩骨头,尸体旁的包裹里有路引和官府的文牒,他这才知道这是个上月进京赶考的举人,名叫霍弋,与他年纪相差不大,家乡遭灾已无人,于是他冒用了霍弋的身份进京考试,考中了进士,入东宫为太子府少詹事。
这么多年以来,他也曾派人往各地打探母亲和妹妹的下落,命人画了几千幅带女儿寡居的孀妇画像,却一点消息都没探听到。
他疑心她们已经被盗匪杀害,梦里常见血淋淋的衣冠和幼女的嘶哑的哭喊。他娴静温柔的母亲,冰雪可爱的妹妹,在他的梦里,当着他的面走近孟府冲天的火光里,没了声息。他用霍弋的身份活在世上,像一具行尸走肉在东宫周旋,寻找母亲和妹妹的希望像一点零星的鬼火吊着他的游魂,年复一年地渐渐熄灭。
他望着这了无生趣的世间,醉后也曾想要一死解脱。
直到他发现东宫太子与当年牵涉孟家的旧案有关系。
浴桶里的水渐渐变凉,霍弋裸露的膝骨处传来刺痛,他缓缓睁开眼,唤杜风进来服侍。
“帮我拿套衣服。”霍弋说道。
“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吗?”
“我出去走走。”
霍弋穿好衣服,没让杜风跟着,独自摇着轮椅出了浔光院。路过的提灯女侍与巡夜护卫见了他纷纷行礼,霍弋仿若未见,静静地往前行,仿佛偌大的公主府里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穿过两重花园,在孟如韫所住的碧游院外停下。
夜色已深,碧游院的院门紧紧关着,院内有照壁相隔,透不出一点灯火,只能听见院中秋虫嘤嘤作鸣,愈发显出人影稀落,院中寂静。
会是她吗……
霍弋握在轮椅上的手渐渐捏紧,骨节由白泛青。
他还记得矜矜小时候的样子,她生得玉雪可爱,嘴甜机灵,哄得全家人都溺爱她,刚会说话行走的年纪就显出几分骄矜跋扈的性子,要拿娘的胭脂涂墙,把爹的乌纱帽当马骑,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非要随他出府,去找那些世家的哥哥们玩。
他也曾幻想过矜矜长大后,他会有全临京城最漂亮的妹妹,她的性格应该像幼时那般活泼大胆,或许性格骄矜一些,寻了夫家后不肯受气,那也没关系,有他这个做哥哥的在,她自然可以活得任性恣睢。
那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他以为会看着她从细声啼哭的婴儿慢慢长大的妹妹。
霍弋靠在轮椅上,望着碧游院的院门,无力地苦笑了一下。
今日在浮云书阁的密室里,他听见的那个女孩子与他想象中的矜矜相去甚远。
她从容镇定地与伍凤清对质论辩,面对讥讽、轻慢而无动于衷。她不卑不屈地接受殿下的恩赏,巧妙地讨殿下欢心,仿佛早已稔熟于此。
她聪敏,懂礼,如花解语。
一个人的脾气性情很难在旦夕间大变,霍弋不敢想,倘若她真是矜矜,这些年究竟受过多少搓磨,才能长成这番玲珑讨喜的性子。
世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就算姓名偶然相同,可太常寺主簿江守诚是他和矜矜的舅舅,这一点总错不了。
今日在拂云书阁听说了她的来历后,霍弋总有一种不真实感。萧漪澜问他有何不妥,他什么话也没说,而后借故回到书房,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像是无意识一样,也不知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天黑时如往常一般灭灯就寝。
碧游院距离浔光院不远,但是整整一个白天,他都没有勇气去见她一面。
她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肖母亲多一点,还是像父亲多一些?
还想问问她母亲的下落,她们这些年过得如何。
可是他没有勇气去见她,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已经弃姓更名为霍弋,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这副残缺之躯。
若她厌弃,他会不堪;若她痛惜,他会不忍。
所以踯躅许久,他只敢在夜深无人时,在她的院落前停一停。
子时更响,霜深夜重。
霍弋在碧游院前停了许久后,又悄无声息地缓缓转身离去。
只是此处毕竟是昭隆长公主府,他的这番古怪的举动,很快就传进了萧漪澜的耳朵里。
报信的是个年轻俊秀的幕僚,向来不服气霍弋的管教,以为昨夜窥见机密,忙添油加醋地来萧漪澜面前卖弄。萧漪澜乐得见他绘声绘色地卖力解闷,只是事关孟如韫的清誉,她还是装模作样地敲打了他一番,让他不可对外宣张。
然后她在书房里看了半天奏报,却始终未静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