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通纪》。
她在信中写道:“此乃吾父生之所愿,吾死之执念,故人清白之所系,今人哀思之所寄。吾与君托知己于行迹外,共神交于笔墨间,虽死无憾,唯此一事托付予君,望君执笔续作此十一卷,以全故人之名。”
她知道陆明时会做得很好,就像上一世那样。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会携书稿前往阜阳,在韩老先生的指导下,将最后几卷写完。
他会让《大周通纪》传扬于世,这是他对自己的承诺,更是对故人的承诺。
了却这桩心事,孟如韫自觉再无遗憾,重生一世能陪他至此,她已经心满意足。
何况霍弋给长公主配备的护卫都是精锐,一场刺杀而已,孟如韫心想,也未必能把她怎么样。
十二月初,宣成帝对外依然称病未醒,临京城内人心惶惶,太子愈发肆无忌惮。
戎羌往临京送年贡的车队已经过了北境关,再有三五日就要抵达临京,届时长公主必须出面与太子共同接见,为了防止长公主那天遭遇行刺,孟如韫打算今日便偷偷乘坐长公主的车轿出门。
她拿着长公主的令牌去调车队,又点了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随行,说要往大兴隆寺去请平安符。
没有人怀疑她,她成功乘坐长公主的马车离开公主府,一路直奔大兴隆寺的方向而去。孟如韫在路上频频回头,却又不敢推开窗往外瞧,怕被人发现她不是长公主。
马车行至半山腰时突然一斜,车后果然有黑衣刺客乘马追来,朝着马车放冷箭。随行的侍卫抽刀与之打斗,双方皆是精锐,一时竟难分上下。
孟如韫躲在车厢角落里,正欲往外看看情况,整个车厢却被人自上而下劈开,一个黑刺客举刀朝她砍下来。
训练有素的皇室卫队与苏和郡的流匪有天壤之别,压根不给孟如韫出手反抗的机会,将她一脚踹下了马车。孟如韫被摔得五脏俱碎,飞快往旁边一滚,银刀贴着她脖子切过,砍碎了身下的石头。
刺客正欲举刀再砍,看见她的脸后猛得一愣。
“她不是长公主!”
孟如韫身侧就是峭崖,趁他们发愣,孟如韫迅速抱头往峭崖下滚去。
与此同时,陆明时正驭马朝临京城中赶来。
他借口生病不见客,将北郡的事交给沈元思等人打理,自己乔装混进戎羌往临京押送年贡的车队中,一路南下,查清了年贡车队中夹带的东西——狼骨油。
狼骨油是戎羌的精制兵器马上连弩所需要的油,可以使连弩的发射速度更快、力道更狠,除了马上连弩之外,寻常物品用不到这种东西。所以此次车队中夹带两桶狼骨油,意味着在此之前,就已经有大量的戎羌连弩被偷运进京。若此连弩未入库,恐怕被人私藏,大量连弩匿于皇城,非为小患,陆明时放心不下,所以提前赶到临京来查探一番。
他乔装改扮后入城,直奔长公主府,萧漪澜和霍弋都被他吓了一跳,紧张道:“可是北郡出了什么事?”
“那倒没有,”陆明时四下一望,没见着孟如韫,皱眉问道:“孟姑娘呢?”
萧漪澜道:“阿韫说她身体不舒服,此时应该在碧游院中睡觉。”
正在旁沏茶的紫苏闻言疑惑道:“您不是让她代您去大兴隆寺求平安符去了吗,这么晚了,难道她还没回来?”
霍弋闻言脸色唰然一白,“你说阿韫坐着殿下的马车出门去了?”
紫苏点点头,“今日午时,我亲眼瞧见的。”
第61章 岚光
冬夜的风刮在人脸上生疼。
陆明时出城后直奔大兴隆寺而来, 一路上仔细寻找,急促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山路上回响,每一声都像是踏在他心尖上。
他心中慌乱得近乎麻木, 不敢深思孟如韫的下场。终于,他远远看见了歪道在路旁的马车,急忙下马奔过去。
碎裂的马车车厢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都是公主府的侍卫,其中没有孟如韫。
陆明时提到喉咙口的心稍稍回落了一点, 他举着火把在周围仔细寻找,终于在峭壁的枯枝上找到了一截红色的衣带。
为了被认成萧漪澜,孟如韫甚至特意穿了红色裙子出门。
峭壁是长而陡的斜坡, 几步之后变为陡崖, 崖下是浅溪乱石,即使摔不死, 也会很快被追上的刺客抓到。
陆明时顾不得多想, 直接沿着孟如韫滑下去的痕迹往陡崖下跳, 吓得刚跟上来的公主府侍卫从马上摔了下去。
崖壁上长着枯灌木,陆明时借力缓冲, 以背部着地, 清晰地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忍着疼痛爬起来, 心里却更加难捱。他一介武夫都摔成这样, 矜矜掉下来,如果没摔死,也会被活活疼死。
四下寂静无声,陆明时一边喊着“矜矜”一边到处找。那群刺客应该也来找过, 湿润的泥土上踩满了横七竖八的脚印。陆明时一边找一边安慰自己, 这几个刺客是从小路绕下来的, 矜矜说不定趁这段时间藏了起来,看这地上只有脚印而没有挣扎的痕迹,那群刺客很可能无功而返,根本没找到人。
山崖底部长十几丈,形如纺锤,可以躲避的地方并不多,陆明时正要沿路往上找时,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申吟。
就在他两步远的距离,陆明时走过去,才发现爬满枯藤的崖壁后面,竟恰好藏着能容留一人的浅洞。
扒开洞前的枯藤,陆明时终于找到了孟如韫。
她躲在崖洞中,身上多处骨折,却仍蜷缩着不敢动弹,怕发出声音被刺客发现。陆明时找到她时,她已经疼得意识不清了。
“矜矜……”
陆明时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他小心翼翼将她从崖洞里抱出来,孟如韫疼得直抖,陆明时低头看她,眼泪控制不住地落在她身上。
他被失而复得的侥幸冲击得险些跌倒在地,与此同时,那些自听说孟如韫孤身赴死时的情绪也自他心中苏醒,浪潮似的要将他淹没。
惶恐,无助,近乎绝望。
可是看到她蜷在怀里,疼得意识不清,陆明时心里只剩下了难捱的心疼,以及感激。
感激她拼尽全力求生,感激她活着等到了他。
他抱着孟如韫往缓坡上走,此时公主府的侍卫终于绕下了峭壁,小心翼翼从陆明时怀里接过孟如韫。陆明时见她安全得救,身形一晃,突然喷出了一口殷红的血,而后跌倒在地。
长公主府中灯火煌煌,萧漪澜与霍弋坐立难安,焦急地等待孟如韫的消息。
霍弋面无血色,目光一直盯着门外,萧漪澜的手落在他肩头,安慰地拍了怕,“事犹未定,望之,你不能先倒下。”
霍弋抓住了她的手,手心里都是冰凉的冷汗,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正此时,紫苏从碧游院匆匆而来,怀里抱着一个黑木匣子,匣子上有一封信。
她将东西交给萧漪澜,“这些是在阿韫的书桌上发现的,她刻意留在了那里。”
萧漪澜接过信,见封上题着“子夙兄亲启”,犹豫了一下,看向霍弋。
霍弋点点头,说:“开。”
信里详细交代了《大周通纪》至今的完成情况,孟如韫希望陆明时能写完续作,使之传世。最后只有几句牵挂之言,要陆明时好好活着,辅弼长公主,为了故人,也是为了后来人。
霍弋看完信后久久不言,待翻开书匣里满满一摞书稿,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是父亲的遗愿,阿韫她……竟一直惦记着……”
萧漪澜在他面前蹲下,用指腹为他擦掉眼泪,霍弋靠在她身上,因为悔恨和绝望而浑身发抖。
“我真是罪该万死,我要失去她了……”
萧漪澜脸上也有泪容,她望着外面黑压压的夜,在心里无助地祈祷着。
戌时初,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侍卫们抱回了浑身是伤的孟如韫和因急吐血昏迷的陆明时,紫苏让人将拂云书阁的隔间收拾出来,又火急火燎地去宣大夫。
府中的大夫都叫过来,萧漪澜仍不放心,派人去望丰堂请许凭易。许凭易为了避嫌,自宣成帝醒后就未出过宫,侍卫没请来许凭易,反倒请来了刚找上望丰堂门的小师妹。
小师妹名叫鱼出尘,与许凭易一门同宗,路数却南辕北辙。
据她自己说,她本与许凭易约好要同游江湖,结果许凭易这厮毁约,先她一步出师下山。如今她也学出师了,打听到许凭易到临京做了太医,还开了家欺世盗名的医堂,所以风尘仆仆赶来踢馆。
鱼出尘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孟如韫和陆明时,啧啧感叹道:“一对痴人。”
萧漪澜问:“何以见得?”
“这女子身上四五处骨折,寻常人伤成这样,活活疼死的也有,她却敢把自己蜷在某处,强撑着不肯昏迷,大概是心有希望,在等什么人。”
鱼出尘绕过她,又去看陆明时,感叹道:“好俊的小郎君,容貌倒也般配!”
萧漪澜问道:“他伤得重吗?”
鱼出尘道:“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是骤悲骤喜,以至急血攻心,若是能想得开,三五日便可痊愈,若是想不开,心死而身亡也有可能。”
鱼出尘的判断与事实差不多,萧漪澜心里稍稍一定,对她的语气尊敬了许多,“还请姑娘出手救治,姑娘有什么要求,本宫都会尽力满足,诊金也会多加酬谢。”
“可以啊,但我不要钱,我要见许凭易,”鱼出尘说完就后悔,“不行,钱我也要,我上个月刚治死了两个人,还要赔好多银子呢。”
萧漪澜:“……”
霍弋缓缓推着轮椅行过来,鱼出尘瞥了他的腿一眼,“怎么,你也要治?那可得加钱。”
“此话何意,你说他的腿也能治?”萧漪澜眉心一跳,脱口而出。
鱼出尘净过了手,让府医给她准备药材、银针、绷带和夹板,她仔细检查孟如韫的情况,头也不抬地说道:“现在还不好说,得一个个来。现在都出去吧,我要给姑娘解衣服了。”
霍弋见她手法随意却熟练,对萧漪澜道:“殿下,咱们去外面等着吧。”
所有人都退去了外间,只留紫苏和红缨在里面帮忙。萧漪澜心里比人尚未找到时还要着急,霍弋却安定了许多,反过来安慰她。
“臣见过不少大夫,鱼大夫虽然年轻,但医术精湛,您不必紧张。”
萧漪澜叹气道:“阿韫本就体弱多病,因为我的疏忽,又让她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心里放不下……”
“这事不怪殿下,是阿韫自作主张,您若是怪罪到自己头上,等她醒来,哪里还有底气教训她?”霍弋安慰她道,“眼下先不想这些。”
萧漪澜望着隔间的方向,点了点头。
霍弋的目光落在黑木书匣上,拾起《大周通纪》第一卷 ,慢慢翻阅。
第一卷 中大部分内容都出自父亲的手稿,一字一句读过,故人的熟悉感扑面而来。霍弋心中梗塞,合起书稿,靠在椅背上舒缓自己的情绪。
他想起了在狱中自缢的父亲,一把火点燃孟家老宅的母亲,想起了逃亡路上的山匪,摔下高崖后孤苦无依的寂寂长夜。
他以霍弋的身份生存十几年,与故人旧事的交际越来越少,酒醒梦阑之际,隐约怀疑那是别人的人生。
幸而阿韫还在,她承继了父亲的才华与清正,母亲的聪敏与温情。却因为他执意不肯相认,让她敢毫无牵挂地赴死。
这是因他的怯懦而带来的罪过。霍弋心想,他真是罪该万死。
鱼出尘忙活了整整一夜,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隔间出来,正撑额小憩的萧漪澜骤然惊醒,起身问道:“如何,阿韫醒了吗?”
“不着急醒,刚把骨头接上,现在醒来会活活疼死,”鱼出尘掐指算了算,“她体质一般,大概三天后未时醒。”
萧漪澜闻言松了口气,“另一个呢?”
“哦,他醒了有一阵了,”鱼出尘浑不在意道,“可惜了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人救回来,脑子坏了。”
陆明时自醒来后便一声不响地望着孟如韫。
正说着,见陆明时慢慢从隔间里走出来,他脸色很苍白,看上去十分疲惫。
“矜矜很疼,让她多睡会儿吧。”他对萧漪澜说道。
萧漪澜与霍弋对视了一眼,霍弋道:“殿下,我想和陆安抚使单独聊聊。”
萧漪澜点点头,叮嘱霍弋道:“他也是伤患,你话别说得太过。”
两人隔案而坐,紫苏端进两盏茶后便关门退出,房间里只剩下了霍弋和陆明时。霍弋将拆过封的信递给他,说道:“这是阿韫给你的,你该看一看。”
“阿韫……”陆明时轻轻抚摸着信封被拆开的地方,“霍少君当着殿下的面,也这么称呼她吗?她是长公主的女官,她写给我的私人信件,怎么轮得着霍少君拆看?”
霍弋淡声道:“你我彼此都有想问的事,你先看一看信中的内容,我会告诉你答案。”
陆明时将信纸抽出展开,他读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要仔细辨认才能认得,看完后忽然嗤笑出声,闭上眼,声音近乎哽咽。
“她对我真是……好狠的心。”
她怎么忍心洒脱赴死,却将身后事都推给他,逼他若无其事地独活下去。
她要他成全故人,可是谁来成全他?
霍弋对陆明时道:“信中的内容,我需要一个解释。”
陆明时漠然地看向他,“阿韫在公主府出了事,霍少君如今却来向我要解释?”
“她托付给你的书稿中牵涉到一桩旧案,此案已过去了十三年,如今无人在意。她愿意托付给你,必然是笃定你会帮她,她又在信中称你为故人……”霍弋顿了顿,缓缓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陆安抚使,应该也是当年旧案的故人吧?”
陆明时道:“既然是旧案,与眼下所谋并无关系,也不会牵涉到你与长公主,霍少君何必多问。”
“当然有关系,”霍弋望着他缓声说道,“因为我本不姓霍,我本姓孟,若说故人……或许我也是其中一个。”
陆明时闻言皱眉,“你姓孟?”
孟家人丁不多,孟午不与兄弟同堂居住,孟如韫的几个堂兄早在孟午出事时就与孟家撇清了关系。
他说他姓孟,那他只能是……
“当年你寄居孟家时,也曾同我一起读过几天书,那时你心不在此道,十天里有八天都被父亲罚在院子中举砖……或许对我,也没有那么深的印象。”
陆明时心中震动,不可思议道:“你是……岚光兄长?”
前国子监祭酒孟午之子,孟如韫的哥哥,孟岚光。
陆明时震惊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寻出几分熟悉的故人模样,寻出他与印象中那个恭谨持身、温雅谦逊的孟家长子相重合的地方。
霍弋苦笑了一下,端起茶盏叹息道:“我们都在为故人忙碌,相逢却不识故人面,真是可笑。”
陆明时往身后隔间的方向看了一眼,“矜矜她知道你的身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