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从德离开东宫后,冒着冷风回到了福宁宫,继续尽职尽责地守在宣成帝身边。
第60章 刺杀
太医署的太医们每日来给宣成帝会诊, 都说是血气淤堵之症,然而没有人敢用药,怕一个过猛把宣成帝治死, 自己全家老小都得跟着陪葬。
马从德原本只冷眼旁观他们吵嚷,从东宫回来后第二天,他却主动把许凭易叫了过去。
“咱家知道许太医的本事, 你师父是避世的神医圣手,一辈子只教出你这一个有能耐的徒弟。你且莫管太医署那群庸医, 如果让你给陛下用药,你敢用吗?”
许凭易道:“治病救人,没什么不敢的。”
马从德问他有几分把握, 许凭易检查了下宣成帝的情况, 说道:“今日用药,尚有七八分可救, 再拖两日, 只五六分, 一旬之后,神仙难救。”
马从德想了半天, 终于下定决心, 对许凭易道:“你来给陛下治病, 出了什么事, 咱家替你担着。”
他想明白了,若是宣成帝死了,无论是太子登基还是长公主得势,他都不会有好下场。不如在宣成帝身上再搏一把, 若是搏成了, 他的恩宠能再上一层, 若是搏不成,再考虑投靠太子也不迟。
许凭易的本事大,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当天夜里,宣成帝吐了两碗污血后悠悠转醒。
马从德一直侍立在宣成帝榻前,见他醒来,高兴得如蒙大赦,忙要叫许凭易进来,宣成帝挥挥手阻止了他。
“莫喧嚷,”宣成帝颤颤巍巍地从榻上撑起身,马从德忙过来扶他,“几时了?”
“回陛下,刚过申时,您已睡了五六天了。”马从德轻声回道。
宣成帝苦笑了一声,“朕哪里是睡,朕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马从德忙跪地磕头,“陛下真龙天子,乃万岁之躯,寻常瞌睡,召太医开两副药调剂一番即可,断无大碍。”
“行了,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你也清楚。”
宣成帝垂眼望着跪在地上的马从德,他跟在自己身边几十年,如今已经有了许多白发,屈身跪着时,像一只干瘪佝偻的虾。宣成帝叹了口气,对他说道:“朕做梦了,梦见了先太后。”
马从德闻言,跪缩的身体猛得一抖。
见他此状,宣成帝嗤笑道:“怎么,你还怕一个死人?”
马从德忙道:“奴才不敢,那……那毕竟是太后。”
“放心吧,尔等蝼蚁小虫,先太后尚不屑纡尊降怒,有朕在你们前头挡着呢!”宣成帝冷笑道。
马从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陛下真是折煞奴才了,您是大周的天子,将大周治理得国泰民安,是秉先太后遗志,她怎么会降怒于您呢?”
宣成帝闻言感慨道:“你说的对,朕虽不孝,可是于国也算心中无愧了。”
马从德觑着他的神色说道:“大周离不开您,陛下可要保重龙体,奴才叫太医进来再给您看看吧?”
马从德将许凭易宣进来,趁着他给宣成帝检查身体的功夫,对宣成帝道:“太医署的太医们都不中用,多亏了许太医医术高,奴才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
宣成帝点点头,“你们都是忠心的。”
宣成帝吐出了淤血,身体已无大碍,许凭易开了几副调理的药后就退下,马从德叮嘱他不要对外宣扬皇上已经苏醒的事。
许凭易应下,默默退出了福宁宫。
宣成帝问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马从德恭声道:“奴才一直在福宁宫里侍奉,外面的事倒不很清楚,只听说太子殿下四处活络,长公主闭门不出。”
“太子这个扶不上墙的蠢东西,皇位终究会是他的,他这么迫不及待,这是盼着朕早死吗?”宣成帝冷哼,“不过昭隆这么老实,倒是出乎朕的预料。”
“陛下,虎卑其势,将有击也;狸缩其身,将有取也。长公主一反常态,并非善兆啊陛下!”马从德颤颤巍巍地说着,突然往宣成帝榻前一跪,落下泪来,“老奴死期将至,恐再不能侍奉陛下左右,还请陛下以后保重龙体,奴舍不得陛下啊!”
宣成帝斥责他,“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昭隆为何要杀你?起来,有话好好说!”
马从德将太子如何邀他去东宫、如何对他讲萧漪澜身边容留陆家余孽的事,皆一字一句地告诉了宣成帝。
宣成帝闻言双眼一眯,语气微寒,“你说昭隆身边那个姓霍的幕僚,其实是当年逃过一死的陆谏的儿子?”
“太子殿下是这样跟奴说的,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宣成帝半晌不言,似在心中考量此话的真伪,又似在回忆萧漪澜从前的破绽。
“先不要对外声张这件事,也不要让人知道朕已经醒了,太子和昭隆早晚会有动作,朕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鬼,想趁着朕生病的时候干什么!”
太子笼络了内阁、摆平了马从德后,自觉内朝已在其掌控之中,行止愈发张狂,甚至要鸿胪寺传令重启朝会,他要暂代宣成帝处理国事。
宣成帝闻此消息后十分生气,骂道:“朝廷之事有六部和内阁管着,朕还没死,他就要越俎代庖,是何居心!马从德,明日朝会你也去,太子说了什么,你回来后要一句一句说给朕听!”
马从德恭敬应下:“奴才遵命。”
第二天,除萧漪澜以闭府抄经为宣成帝祈福为由外,临京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冕服持笏,前往太和殿参加朝会。
立在百官之首的太子萧道全站出来,行至龙椅下方丹墀,高声说道:“父皇病忧,孤亦劳心,然孤非只为父皇之子,更乃大周储君,人言孝不可忘忠,故今孤待父皇召行朝会,主持国政,是兼忠并孝,诸位以为然否?”
太子一方的官员出声附和,却有一人站出来反对道:“臣以为殿下此举不妥!”
说话之人是伯襄侯,在朝中担任右都御史,他女儿红缨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他会反对太子秉政,倒也在意料之中。
伯襄侯道:“皇上并未有明旨令殿下主政,眼下也无急事需要处理,只要六部与内阁正常运转,朝会等皇上醒后再举行也不迟。殿下自请主政,是逾矩之举,若此期间处事不妥,为害甚烈,还请殿下慎思之。”
有伯襄侯开头,觉得此举不妥的官员也纷纷出面附和,朝堂上骤然剑拔弩张,两派意见不同的官员吵成一片,另有迟令书等人缄默不语,持中观望。
太子正要借伯襄候来震慑人心,敲打萧漪澜,于是冷笑道:“父皇生病,朝政无人主持,内有奸贼祸国,外有戎羌窥伺,伯襄候却说无急事需要处理?孤看你是居心不良,欲趁机搅乱国政,以卖国求荣,来人——”
太子一声高喝,殿外禁军涌入,持枪佩剑,将太和殿团团围住。
“将伯襄候暂押刑部天牢,孤要好好查一查他和戎羌是什么关系。”萧道全冷眼在太和殿中扫视了一圈,“还有人和伯襄候一样,觉得孤代为秉政是逾矩之举吗?”
伯襄候被禁军带走,太和殿里霎时间噤若寒蝉,万马齐喑。
下朝之后,马从德将太子在太和殿上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宣成帝,宣成帝气得摔了药碗,觉得这病若是再装下去,太子真敢越过他登基称帝。他让马从德宣太子入宫,马从德却劝道:
“陛下想如何处置太子?您若是处置得太轻,只叫来骂一顿,岂不是白费了您闭门不出这么久的苦心?若是处置得太重,太子失势,朝中将无人再与长公主抗衡。长公主殿下敢将陆家余孽留在身边,她的不臣之心远胜太子,这些时日必有动作,您不能顾此失彼啊!”
宣成帝闻言逐渐冷静下来,在福宁宫中踱步思索。
他问马从德:“听说这个霍弋是进士出身,最初是在东宫做事,为何后来投向了昭隆?”
马从德回答道:“东宫詹事王翠白发现他在偷查旧案,寻了他的错处,本想将他折磨致死,却被长公主撞见,于是长公主将他救了回去。”
“这么说,昭隆一开始就知道霍弋的身份?”
“长公主从不爱管闲事,那天却出手救了霍弋,若说她毫不知情,奴才觉得有些牵强。”马从德语气委婉,话音确实肯定的。
“左有狼,右有虎,朕的皇位坐不安稳啊!”宣成帝苦笑着感慨,对马从德道,“得想个办法,把他们的爪牙都拔了。”
马从德说道:“奴有一计,陛下或可思量。”
“说说看。”
“暗中派人刺杀长公主,无论事成与否,长公主那边都会把矛头指向太子。二虎相争,一死一伤,您可丽嘉除去心头大患,高枕无忧。”
宣成帝半晌没说话。这个计策实在是狠毒,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亲妹妹,死了谁他都有些不忍心。
可他不忍心伤人,别人却要来害他。宣成帝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明德太后,当年父皇去世时,正是因为他不忍心伤害母亲,才让母亲抢走了属于他的权力,令皇位空悬十年。
同样的错误,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思及此,宣成帝朝马从德点点头,“此事要隐蔽,你着人去办吧。”
马从德既是宣成帝身边的第一太监,又是司礼监秉笔,既要管宣成帝的衣食起居,又要管宫廷内外的诸多事宜。他自己忙不过来,所幸他提拔了几个能干的干儿子,其中又以季汝青最听话、最有本事。
马从德将季汝青叫来,问他这么多年,自己待他如何。
季汝青神态恭敬地回答道:“干爹待儿子很好,有骨肉再生之恩,若非干爹赏识,儿子早就成了浣衣局里的一堆枯骨。”
马从德满意地点头,“你是个懂事可靠的,干爹没有看错你。只是咱们做奴才的,有能耐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别站错队,否则不会有好下场。你可知咱们的主子是谁?”
季汝青恭顺道:“自然是当今陛下。”
马从德满意地点点头,“眼下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你仔细去办,办好了重重有赏,若是办砸了,只怕你我的脑袋都要搬家。”
“请干爹吩咐。”
马从德让他附耳过去,在他耳边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季汝青脸色蓦然一白,“您说让我派人刺杀——”
马从德将他后半句话瞪了回去,警告他道:“我说此事是太子所为,你没听见吗?”
季汝青自知失言,“儿子听见了。”
马从德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要这样一惊一乍,将此事办得漂亮些,陛下面前除了咱家,第二个说得上话的就是你。”
季汝青犹豫的目光缓缓变得坚定,“儿子明白,儿子会办好这件事。”
马从德很满意,“你去吧。”
季汝青躬身而退。
孟如韫今日约好去望丰堂找许凭易施针,结果却扑了个空,伙计说许凭易这几日都在宫中未归。他从不失信于人,孟如韫正心中奇怪时,望丰堂的伙计交给了她一张方子,说是许凭易特意写给她的。
“黄芪、商陆、冰片、杏仁……”
孟如韫更加奇怪,这是给她的药方吗,为何药材变了这么多?
她翻来覆去将药方看了两遍,忽然目光一顿。
黄芪、商陆、冰片、杏仁。
各取其首字就是……皇上病醒。
许凭易的举动过于奇怪,孟如韫不相信是巧合,不动声色地将方子收好,匆匆回到长公主府。
萧漪澜正与霍弋商议营救伯襄候的事,伯襄候是红缨姑娘的父亲,更是明德太后留下的老臣,萧漪澜不想袖手旁观,而霍弋则劝她不要着急出头,免得中了太子的圈套。
两人正争执不下时,孟如韫带回了宣成帝已醒、如今在福宁宫里装病的消息。
得到这个消息,萧漪澜下意识松了口气。
“皇上既然已醒,太子必猖獗不久,让伯襄候在刑部再等等,若是到了腊月还没消息,您再出手救他不迟,”霍弋见机退让一步,劝萧漪澜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皇上的态度。”
萧漪澜之所以急着救伯襄候,是担心皇上救不回来。太子继位后,自己可以跑到封地去,被关在牢里的伯襄候却跑不了。如今听闻皇上已醒,萧漪澜的态度也有所松动。
她问孟如韫:“许太医的话可信吗,他之前从未向我示好,如今为何突然告诉你这么重要的事?”
孟如韫道:“想必是因为陆明时的缘故,他与陆明时是至交。”
“陆明时的至交……”霍弋玩味道,“看来陆安抚使对临京的事并非一无所知。”
“皇上已醒,却装病不出,望之,你觉得他在旁观什么?”萧漪澜问。
霍弋想了想,说道:“最初或许是想揪您的错处,如今您闭门不出,反倒拿住了太子的把柄。”
他看向孟如韫道:“此次竟真让阿韫猜准了,多亏阿韫阻拦,我险些害殿下酿成大祸。”
萧漪澜安慰他道:“此事常人难料,你也不必自责,最初我与你想法一致,只是看阿韫态度坚决,她那样谨慎的性子,能说出如此斩钉截铁的话,容不得我不信。”
孟如韫假装听不出萧漪澜话里的探询意味,笑了笑道:“那天只是直觉过于强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窗外传来鸽子的叫声,紫苏敲了敲门,将从鸽腿上摘下的字条送了进来。
字条上是一句密语,霍弋对照着书册将其一个字一个字地找出来,搁下笔时,神情已是一片冰冷。
“汝青送来的消息,”霍弋将字条扔进火盆中烧毁,“皇上欲刺杀您,嫁祸给太子。”
萧漪澜冷笑了一声,倒也不十分奇怪。是她这位好皇兄能做出来的事。
孟如韫心中一紧,蹙眉道:“堂堂天子,行如此卑劣的手段,他到底想做什么?”
“看来即使闭门不出,皇上也不打算放过您,”霍弋说道,“他大概是想看您和太子两败俱伤,再无人与他争权夺势。殿下,这几日您先不要出门了。”
萧漪澜默然片刻,说道:“此事我已知晓,该如何应对,先容我好好想想。”
月寒天冷,长公主府中宫灯摇摇,碧游院的书房里灯火未熄。
孟如韫的书桌前铺了一张信纸,她思虑许久,然后才蘸墨落笔。
这是一封写给陆明时的信,但这次她并不打算托人送往北郡。若一切顺利,陆明时可能根本见不到这封信,若事有差池……
孟如韫叹了口气,不敢再想,缓缓落笔:“子夙兄亲启。”
宣成帝既然给季汝清安排了刺杀长公主的任务,季汝清必须要有所行动,才能对皇上有个交代。长公主万金之躯,身负国脉,不能亲身涉险,最好是有人替她,又不能让皇上瞧出破绽来。
她是长公主最信任的女官,孟如韫心想,获得乘坐长公主车轿出行的恩宠,听上去很合常理,不至于使季汝清被怀疑与长公主暗中通气,又能替长公主挡掉一难。
这是个两全的主意,但她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写信给陆明时是为了另一件事。
另一件她时时牵挂在心,若不幸遇险、希望托付给陆子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