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漪澜随尚阳郡主同行,问道:“从淳多大了?”
尚阳郡主道:“今年十九,明年六月加冠。”
“当年本宫去西域时,他还是个小孩子,一转眼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萧漪澜感慨道。
尚阳郡主道:“劳殿下记挂,臣妇也想早点给他娶妇,管着他收收心,奈何这小混账一心只念着红缨姑娘,惦记着两人幼时定过的亲事。”
“非是本宫扣着人不放,”萧漪澜笑道,“我视红缨如自家妹妹,从淳想娶,你让他明年考了功名再来。”
尚阳郡主闻言十分高兴,“只要您肯点头,从淳什么条件都答应。”
“既如此,本宫还有一言要提前讲明。”
“殿下请讲。”
萧漪澜道:“红缨从七八岁时就跟在本宫身边,本宫离不了她,公主府也离不了她。就算她日后成了沈家新妇,也要每日到公主府去为本宫做事,郡主能接受吗?”
尚阳郡主道:“只要从淳愿意,臣妇更无二话。看从淳那样子,能娶到红缨姑娘,让他搬去公主府住也是使得的。”
萧漪澜笑道:“公主府可容不下这猴子。”
孟如韫在身后静静听着,心中越发不解。依方才所见,这尚阳郡主是个宽和包容的人,言语间待殿下也十分亲切,为何几年后会看不开,在浮屠塔前坐地自焚,置殿下于不仁不义呢?
莫非是受人蛊惑,或者……胁迫?
孟如韫一时想不通,只得暂时压在心里,所幸距离发生的时间尚早,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几人来到待客的院子,府中下人已将制作桂花糕的材料和工具准备好。萧漪澜不感兴趣,只端着碗冰糖桂花茶在一旁看,一切都交给了孟如韫。孟如韫学得很认真,几番练习下来就做得有模有样,除打算送给陆明时的两屉之外,又另作了两屉打算带回公主府。
尚阳郡主很喜欢她这种有书香气的姑娘,听说她与沈元思认识时眼睛一亮,却被告知这几屉桂花糕是送给陆安抚使的,难免有些遗憾。
“我视子夙也如自家子侄,孟姑娘有空可常来我这儿坐坐,我家表亲经商,常往北郡去,有要捎带的书信物件,放心托付便是。”尚阳郡主握着孟如韫的手,亲切地说道。
能与尚阳郡主常来往,孟如韫求之不得,“那小女日后可要常来叨扰,到时候郡主可不能嫌我烦。”
尚阳郡主高兴道:“我膝下无女,欢喜尚来不及,哪里会烦?”
孟如韫将昨夜写好的信放在桂花糕食盒中间的夹层里,一起交与尚阳郡主,余下两屉被萧漪澜带了回去,吩咐将其中一屉送往洵光院。
霍弋得了赏后不久便来主院谢恩,得知此桂花糕是孟如韫为陆明时所作后挑剩下的,食不甘味地叹了口气。
霍弋说道:“殿下怎么忙起保媒拉纤的事了,臣还以为只有儿女成人的妇人才会乐于此道。”
萧漪澜闻言瞪了他一眼,“你是在说本宫年纪老?”
“臣不敢。”
“本宫看你敢得很,”萧漪澜伸手将盛着桂花糕的食盒从他怀里夺出来,“这是阿韫给本宫的,本宫赏你倒赏出了个白眼狼,不给你了。”
连挑剩的桂花糕都没有的霍弋长长叹了口气,推着轮椅跟在萧漪澜身后赔礼道歉。
十一月初,沈元挚的表叔孙博携着桂花糕到达天煌郡,见到了正在带兵巡逻的校尉沈元思,将东西交给了他。
沈元思刚在演武场上被陆明时当众摔了个狗啃泥,恨得他牙根痒痒,听说竟然还有两食盒桂花糕是给陆明时的,当场就表示要昧下,幸而被孙博拦住,转而交给了及时赶来的陆明时。
陆明时身穿银甲,一跃下马,皮笑肉不笑地搂着沈元思的肩膀道:“阿韫捎给我的东西你也想吞,演武场的方戟你吃不吃啊?”
沈元思险些被他一身冷冰冰的铁甲压吐血,忙抱着他娘给他做的桂花糕上马而逃。
陆明时将食盒拎回军营,待晚上练兵回来,净过了手,才小心又期待地将食盒打开。
食盒一共两屉,每屉整齐地码放着八块金黄色的桂花糕,做成了五瓣梅花状,最上面一层刷着桂花蜜,拈起来时仍晶莹剔透,如琥珀似的,封存着来自临京的桂花。
陆明时像穷人家的孩子得了蜜糖,恋恋不舍地吃了一块,数了数剩下的,又拈起一块吃掉。
桂花糕甜而不腻,软而不黏,每一口都含着桂花的香和蜜糖的甜,是北郡这种苦寒之地尝不到的精致和味道。他忍不住想象孟如韫如何站在桂花树下仰头挑选桂花,然后洗手挽袖,不厌其烦地经过一道道工序,将这精巧的桂花糕送到他手中。
陆明时打开下层的食盒,发现了放在食盒夹层中的信。
他放下桂花糕,又洗了一遍手,躺到床上将信拆开。这封信一共三页,比起孟如韫写过的文章来说并不算长,多是一些琐事,并无诉衷情的剖白,但陆明时看得很欢喜,仿佛见她娓娓道来,让他在北郡添衣加食,不要牵挂。
看第三遍的时候,陆明时在最后一页信纸上发现了一些浅淡的墨痕。
刚开始他以为是不小心蹭上的墨水,仔细看却发现那几道墨痕并非杂乱无章,更像是某些字的笔画顺序。
陆明时猜测可能是写信时前页的墨透过纸张印在了下一页,可当他穷极无聊地比对时,却发现最后一页那几道墨痕与前页信纸上的字对不上。
那就是她曾写了什么,又后悔重写,删掉了一些内容。
陆明时顿时好奇了起来,从床上一跃而起,将信往怀里一揣,披上衣服去找沈元思。
可怜沈元思刚吃完亲娘送来的桂花糕,正躺在被子里呼呼大睡,做着在临京锦衣玉食的春秋大梦,梦见他娘给他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媳妇儿,正要掀盖头入洞房,被陆明时一把薅开了被子。
“沈元思,起来!”
沈元思恍惚地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陆明时的脸。
“我去你大爷的陆明时!”
沈校尉帐中传来一声惊叫,以及噼里啪啦的打斗声,陆明时三两下就将沈元思反手按在桌子上,看了眼探头进来看热闹的守卫,无奈地对仍骂骂咧咧的沈元思说道:“我找你有正经事,你也不想招来更多的人看你丢人吧?”
沈元思冷哼了一声,他倒要看看陆明时三更半夜有什么正事。
陆明时将孟如韫给他写的最后一页信递给沈元思,“你帮我看一下这些字印原来的内容。”
沈元思翻了个白眼,“你去问写信人啊,问我做什么?”
“你该不会是做不了吧?”陆明时斜了他一眼。
沈元思一激便起,一把夺过信纸,“去找铅粉和朱砂!”
陆明时吩咐守卫将这两样东西找来,沈元思撸起袖子,将两种粉末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然后用药匙均匀洒在纸面上。
“掌灯。”
陆明时擎着蜡烛靠近他,沈元思一口气将纸上的粉末吹掉,只见粉末的残留处隐约显出了一些字的轮廓。
沈元思仔细辨认道:“君什么……策马回旋……教修平公……佳话……驸马……妾什么……恭贺?”
沈元思放下信纸,一头雾水,“修平公是谁?”
“不是修平公,是修平公主。”陆明时在一旁幽幽答道。
沈元思一愣,既而反应过来,顿时拊掌大笑,幸灾乐祸地指着陆明时道:“陆子夙啊陆子夙,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看来老天也觉得你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陆明时一脸晦气地将信纸拿过去,借着粉末的痕迹将那段被删掉的话又读了一边,已辨认了个七七八八。
读完后,陆明时长叹了一口气,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时运不济。
他才刚到北郡,就被人翻旧账了。
他恨声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刚中进士,朝廷举办的马球比赛我不能不去,那一招不过是临时起意,谁知皇上让我教一群后妃打马球,我哪里知道里面会有修平公主,又哪里知道她竟然真学会了,还到处招摇?我……我……”
沈元思语气闲闲地奚落他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家孟姑娘听得见吗?哦,也许人家根本就不想听,所以写了之后又撕掉。”
陆明时:“……”
她若写信问了,他还能借机解释,可她写了又撕掉,欲问又未问,明显是心有误会却不肯给他一个解释的契机,这要他怎么办?
“从慎,你说我要不要写信解释一下?”陆明时问沈元思。
沈元思道:“写吧,写了就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我装作不知?”
沈元思又道:“也行,那就是听之任之,心灰意冷一拍两散。”
陆明时头疼,“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该……”沈元思认真思索半天,出主意道:“你该拒绝陛下让你教后妃打马球的主意。”
陆明时:“……”
他该先把沈元思挂到校场的旗杆上示众。
指望不了沈元思出主意,陆明时拿着信唉声叹气地走了,也不知道他一晚上琢磨了些什么,第二天一早对沈元思道:“我要回临京。”
沈元思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去哪里?”
“临京。”
“怎么去,走黄泉路去?”沈元思嘲讽他,“陆子夙,你快照镜子看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吧,你知不知道边关守将无诏私归是大罪?”
“我当然知道,”昨天晚上陆明时一夜没睡着,想了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如今是整饬军队的关键时期,我没打算现在就走。十二月初戎羌人要往朝里送年贡,同时迎他们世子回戎羌,仪仗队的人肯定少不了,届时我就混进他们队伍里,正好借机查探一番,被朝廷发现也算有个借口。”
沈元思仔细思索了一番他的话,一时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
“行啊子夙兄,挺会假公济私。”
陆明时哼了一声,开始装模作样,“我这可都是为了公务,与私情无关。”
沈元思压低声音道:“到时候带我一起呗,我可以跟你打配合接应你。”
“你能做什么?”陆明时轻嗤,“给我出馊主意让我别教马球吗?”
沈元思拽住了他,“哎,玩笑话,何必放在心上。子夙兄,看在我娘教孟姑娘做桂花糕的份上,你就带带我呗。我回去让我娘多教几种,这样孟姑娘也能给你多送几次,你说对吧?”
他能屈能伸,一改昨天冷嘲热讽看热闹的态度,变成了陆安抚使鞍前马后的好下属。毕竟他也想能偷偷摸摸回临京一趟,吃他娘亲自下厨煮的饭。
第59章 风起
距离十二月还有段时间, 陆明时在北郡提心吊胆,但孟如韫在临京过得很舒坦。
萧漪澜给她派的事很清闲,除了选书讲读之外, 偶尔让她代笔写写折子。若有大事商议,宣霍弋来拂云书阁,并不介意她在旁同听, 或询问她的看法和主意。
此外孟如韫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拂云书阁里读书写文章。
陆明时临走之前,还将她请托带给韩老先生的文集捎了回来。
韩士杞很认真地通读了她的文集, 在每篇文章上都写满了批注。他的话往往一语中的,能指出孟如韫尚不成熟的地方,除此之外, 又为她另作了一片千言长序。
孟如韫将韩士杞的批注翻来覆去读了几次后, 颇有心得,于是将已经写成的《大周通纪》前三卷又翻出来修改一番, 紧接着开始了《大周通纪》第四卷 的写作。
她写文章写得投入的时候常常是一夜写到天明, 案头的资料堆成山高, 常常是听见清晨鸟鸣乱啼才突然从纸堆书册里惊觉抬头。
孟如韫担心被长公主发现后会教训她,又趁着天色尚未大亮, 外面走动的侍女不多, 卷了书册和披风匆匆回碧游院补一个时辰的觉。
孟如韫是死过一回的人, 知道光阴可贵, 也知道病死的滋味不好受,因此这辈子的她比上辈子惜命很多,每次许凭易休沐时都要按时找他问诊。萧漪澜知道她身体不好后,赏了她很多名贵的药材, 有千年的老参、云雾崖顶的野生灵芝、南海海底的珍珠粉, 还有边疆异族进贡的各种叫不清名字的珍奇药草。
其实她的病情并不复杂, 娘胎里带的病根,又遇上幼时寒气入体,之后许多年未能仔细保养,所以伤了肺。有这些名贵的药草养着,再加上许凭易精湛的医术,孟如韫觉得这些日子身体舒服了很多。往常她入睡晨起时会咳喘,严重时彻夜难眠,常有淤血咳出,如今她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少,就连胸腔里的闷窒感都比以前轻多了。
除了担心远在北郡的陆明时外,她的日子简直过得舒心极了。
但临京的平静下藏着暗涌。
这日孟如韫正在拂云书阁中整理书籍,忽见萧漪澜匆匆而来,一身大红色宫装环佩作响,霍弋自己推着轮椅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同进了书阁,萧漪澜命侍奉的人都退到游廊之外。
孟如韫合上书,正要起身,萧漪澜看了她一眼,“阿韫留下。”
孟如韫应了声“是”,端详着萧漪澜问道:“殿下刚从宫中回来?”
霍弋也问道:“可是朝会上出了什么事?”
萧漪澜拂身行至首案坐定,神情凝重地说道:“今日朝会上,皇上突然晕倒,从龙椅上摔了下来。”
“怎么回事?太医如何说?”霍弋问。
“灌了两碗药汤,又扎了针,眼下虽然醒了,但是精神不好。太医只说是忧劳过度,需要休养,一时没查出病因,”萧漪澜说道,“本宫与太子入内看了一眼,皇上脸色很差,喊了本宫一声,又喊了太子一声,待上前问询,却又挥手叫我等退出。”
霍弋屈指轻叩着轮椅,凝眉深思。萧漪澜沉声道:“本宫瞧着,似是魇症。”
霍弋沉吟许久,问道:“殿下欲作何打算?”
萧漪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心里很乱,他毕竟是我皇兄,我……”
“殿下,”霍弋行至她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殿下莫慌。”
孟如韫在心里默默思索这件事。
她知道萧漪澜与宣成帝的关系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慈恭,能令萧漪澜慌成这样,看来宣成帝病得很严重。
可是据她前世所知,宣成帝至少还能活十一年,若无意外改变运道,即时此刻看着病情凶险,恐怕也只是大病一场而已。
只听霍弋与萧漪澜商议道:“陛下病重,近日可能会令太子秉政,太子必然会趁机打压您,殿下,臣可命内宫与四方可用守将做好准备,一旦陛下殡天,马上……”
萧漪澜声音微颤,“霍弋,你想干什么?”
“弼国正位,为沉冤者洗雪,令溘逝者瞑目——”霍弋轻声劝道,“臣与殿下筹谋了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萧漪澜闻言,搁在膝上的双手倏然攥紧,眉心紧簇。
她母后与驸马俱亡于此,她自己为避祸远走西域十年,未曾有一日安枕,的确等的就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