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与谁一起?”萧荔丹闻言拂开了身后捏肩的侍女,“哪个陆安抚使,难道是陆明时?”
孟如韫看了眼萧道全,又看了眼萧荔丹,飞快垂下眼,作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静静站着。
萧漪澜轻笑,“太子听谁说的?”
“自然是听程鹤年说的。”
萧漪澜道:“程鹤年是劫官粮的主犯,自槛送入京后就被关在刑部地牢里,太子如何能听他说?莫非是私下相见过?”
萧道全道:“父皇已经免了他的死刑,准备年底放人,小姑姑别太较真。”
“本宫只是好奇,太子金尊玉贵,亲临地牢见程鹤年,只是为了探听本宫身边女官的逸事,还是另有什么要事相商?”
“此处不是朝堂,小姑姑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萧道全打哈哈道。
萧荔丹见机插话,对萧漪澜道:“小姑姑,你也太不厚道了,明知我喜欢陆大人,为何不让我去苏和州,竟然还派别的女官勾引他!”
“修平,”萧漪澜望着她,声音微冷,“你是公主,不是市井泼妇,注意你的措辞。”
萧荔丹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又去缠萧道全,“太子哥哥你说,什么样的女官,姓甚名谁,还与陆大人一起做了什么?”
见萧荔丹上钩,萧道全但笑不语,装作被她问得烦了,也学着萧漪澜的语气教训她道:“你是中宫所出的公主,要端得住公主的架子。刚才我见你赢过小姑姑的那两招都是男子打马球才会用的招式,十分考验腰腹的力量,该不会是陆明时教你的吧?”
萧荔丹得意地一扬眉,“陆大人亲自教我的,如何?恐怕太子哥哥你也敌不过。”
“临京会这招的少年郎没几个,你学便学了,不要四处招摇,叫人见了笑话,万一他不肯做你的驸马,你的面子往哪搁?”萧道全说着,慢悠悠喝了口茶。
“他敢!”萧荔丹美眸一瞪,“本公主先看上的人,谁敢来抢?”
萧道全笑了笑,“临京这么大,也不是谁都惧你的威名。”
萧荔丹是嫡公主不错,可萧漪澜是长公主。萧荔丹的尊荣全仰仗父兄,寻常闺阁女子不敢得罪,但萧漪澜手里却实打实地攥着权力与声望,闺阁之外,更威震朝堂。两人虽同为公主,差得却不止一星半点。
若是有萧漪澜撑腰,陆明时有什么不敢嫁的。
萧荔丹听懂了萧道全的言外之意,忙摇着萧漪澜的胳膊撒娇道:“小姑姑,你是最疼我的对吧?”
萧漪澜被她这给根萝卜就牵着走的蠢样气笑了,“怎么,要本宫把陆明时从北郡绑回来给你做驸马?”
“那倒也不是,只要小姑姑别把府里的女官往他身边塞就行。咱俩关系这么好,你想拉拢他,谁会比我更合适,是吧?”
萧漪澜不言,孟如韫在身后默不作声地听着,悄悄在心里小声反驳道,谁都比你更合适。
因为萧道全几人的到来,萧漪澜下午玩得十分不痛快,又不放心将孟如韫独自留在观览席上,于是借故辞别,带着孟如韫离开了马球场。
萧荔丹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脸的扫兴,对萧道全抱怨道:“小姑姑整天忙东忙西,好不容易约出来一次,没打两圈又跑了。”
“此事怪孤,小姑姑与孤在政事上意见不合,难免将情绪牵涉到朝堂之外。今日是孤扰了你与小姑姑的兴致。”萧道全说道。
萧荔丹哼道:“朝堂之事无聊至极,真不知道小姑姑心里怎么想的,跟皇祖母一样,爱做些牝鸡司晨的事。”
萧道全作冷脸,“丹儿不得胡说,小姑姑是长辈,岂容你如此编排?”
“她刚刚还说我泼妇呢,”萧荔丹越发不高兴,“你与父皇都偏心小姑姑,待她比我这个亲妹妹、亲闺女都好!”
萧荔丹气得拂袖而去,萧道全望着她气冲冲的背影,嘴角一勾。
萧漪澜与孟如韫离开马球场时天色尚早,孟如韫驭马跟在她后边问道:“殿下打算回府吗?”
“眼下时辰尚早,听说鹿山脚下桂花开得正盛,咱们去城外散散心,带你熟练一下骑术。”萧漪澜道。
孟如韫笑了笑,“听殿下的安排。”
两人驭马并行,萧漪澜优哉游哉地迁就孟如韫的速度,转头与她说话,“今日见了太子,怕吗?”
孟如韫不解,“太子有何可怕?”
“他对你起意。”
“有殿下在,太子并不能把我怎么样,”孟如韫笑了笑,低声说道:“说实话,未见太子之前,因石合铁与赈灾银等事,我以为他是极有城府与谋略之人,今日一见,反倒觉得不过如此。观其面相,眉浅目游,乃心志不坚之相;听起言语,挑拨修平殿下那几句,还不如后宅妇人周全高明。太子啊,为虎狼则不足,为蛇蝎尚有余,若非位居东宫,不足与殿下一比。”
“你倒是心大,”萧漪澜道,“修平对陆安抚使心思如此,你不生气吗?”
孟如韫微愣,“殿下怎么知道我与陆……”
“本宫没瞎,”萧漪澜笑了,“自他去北郡后,你这些日子神思不定,怕是三魂六魄跟去了一半,谁看不出你害的是相思?”
孟如韫脸色微红,小声道:“我……让殿下见笑了。”
“倒不是责怪你,两情相悦是雅事,但过犹不及,多思伤身,所以今天带你出来走走。”
两人出了城,在官道上纵马跑了一段,这是孟如韫头一回驱马快跑,只听得马蹄清脆,凉风过耳,双目余光里草木葱茏后退,虽然紧张刺激,也觉得畅快淋漓,胸中块垒顿消,勒马时出了一身汗。
萧漪澜从身后慢悠悠追上来,“短短几日,进步不小。”
孟如韫十分高兴,“是殿下与红缨姐姐教的好。”
“前方山路较窄,敢走吗?”萧漪澜问。
孟如韫点头,“我跟在殿下后面。”
说是山路,却并不难走,因为山上有佛寺也有道观,所以山路修葺得十分平整,能容两架马车擦肩而行。她们不打算往远处去,在山脚兜了一圈,见桂花开得茂盛,芳香远逸,孟如韫没忍住摘了许多,兜在袖子里,打算带回去研汁入墨。
不远处又有一人驭马而来,走进了发现是个年轻的锦衣男子,见了她们不避让,反倒要上前,被侍卫抬刀拦住了脚步。
“敢问前方可是长公主殿下?”那男子跳着招手,似十分高兴,“我是沈元挚呀,殿下!”
萧漪澜远远望了他一眼,颇有些头疼,“怎么碰上了这猴子。”
“殿下认得他?”孟如韫拢着袖子问。
萧漪澜道:“认得,是尚阳郡主家的二公子,沈元挚。”
尚阳郡主的二公子……那不就是沈元思的弟弟吗?
第58章 来信
萧漪澜让侍卫放行, 沈元挚欢欢喜喜跑上前来。
他容貌与沈元思的确有几分相似,沈元思眉眼更加风流多情,沈元挚相貌虽不如其兄打眼, 但瞧着也是温润公子,俊俏少年郎。
沈元挚抱拳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能在这里遇见您,真是巧。”
萧漪澜道:“出来散散心, 从淳来此何事?”
沈元挚道:“哦,我娘听说鹿山脚下的桂花开得比城中好,让我出来摇一些回去, 她要做桂花糕送给兄长。”
孟如韫闻言, 心中惊讶,从旁问道:“沈元思没有随陆明时一起回北郡吗?”
沈元挚打量她一番, “敢问姑娘是?”
孟如韫道:“我与令兄相识, 是令兄的朋友。”
沈元挚长长地“哦”了一声, 自以为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孟如韫怕他误会, 忙解释道:“只是普通朋友, 沈公子别多心。”
“普通朋友?那姑娘是如何得知家兄行踪的?”沈元挚明显不信。
这要孟如韫如何解释?她求助地看向萧漪澜, 萧漪澜轻咳一声, 对沈元挚道:“从淳,回本宫的话。”
沈元挚道:“回殿下,家兄的确是回北郡了,他年初刚从北郡回来的时候嚷嚷着要吃桂花糕, 好不容易盼到了桂月, 结果一口没吃上又走了。我表叔的商队过几天要去北郡, 我娘想做些桂花糕,让他顺路捎给家兄。”
孟如韫忍不住问道:“商队从临京去北郡至少要走半个月,桂花糕岂不是都放坏了?”
“陆路确实要走半个月,走水路更快一些。”
这下连萧漪澜也十分惊讶,“从临京去北郡还能走水路?据本宫所知,临京的水运向北只能通到曹州,曹州距北十四郡仍有八百多里要走陆路,将货物在码头上来回搬运,论速度和成本,恐怕不如直接从临京走陆路到北郡方便。”
沈元挚一拱手,“殿下明察,但曹州以北并非没有船,只是河浅流小,冬季又结冰,所以运不了重货,不够发达而不为人所知,但其实载一两个人足矣。表叔打算带着桂花糕快船先行,路途顺利的话,七八天即可到达北郡。我娘很会做吃食,有办法保证桂花糕存放一旬,今年新鲜的桂花糕家兄是吃不着了,我娘说,能尝个味道解解馋也好。”
“尚阳郡主有心了,”萧漪澜感慨道,“那你快些去采吧,别耽搁得天色太晚。”
“哎,殿下!”见萧漪澜要走,沈元挚忙叫住了她,颇有些不好意思,踌躇一番,小声问道:“红缨姑娘今天怎么没跟您一起出来?”
萧漪澜笑了,“怪不得远远见了本宫这么高兴,本宫还以为是自己亲切,讨人喜欢呢。”
沈元挚忙道:“殿下风华无双,小人见之如神,欢喜无以言表!”
“真贫,”萧漪澜“啧”了一声,“劳你代本宫向尚阳郡主下个帖子,就说本宫明日过府拜访,向她请教桂花糕的做法。记住,不必兴师动众。”
“是!”沈元挚高兴地问道:“红缨姑娘也来吗?”
萧漪澜策马而去,头也不回地答道:“待本宫回去问问她乐意见你否。”
孟如韫忙上马跟上。
“殿下明天要去尚阳郡主府,可否带我一起?”孟如韫问道。
萧漪澜瞥了一眼她装满桂花胀鼓鼓的袖子,取笑她道:“怎么,你也要学桂花糕十天不坏的做法,送到北郡去?”
孟如韫脸色微红,却没有反驳。
萧漪澜道:“明日你与红缨随我同去尚阳郡主府,若要捎信,今晚可写一封随附送去北郡。”
“谢谢殿下!”孟如韫高兴道。
孟如韫回府之后就开始写信,这是她第一次给陆明时写信。
她铺上纸,研好墨,提笔思忖许久,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与他讲近些日子的见闻,又想问他最近过得如何,可否吃好睡好。她写了一段,嫌自己肉麻,起纸重写,又觉得语气太稀松平常,删删改改许多遍才写得差强人意。
信的最后一页,她提到了今日在马球场的事。
今天修平公主的侍女说,皇上赏了修平公主三十多盘戎羌贡来的水果,每一盘都要费近千斤的冰保持其鲜度。孟如韫猜想,除了修平公主外,皇上应该也赏了别人,加上后宫自留,戎羌这次送来的水果应该不下百盘,需要至少十万斤冰一路护送,运载这十万斤冰的车队必然庞大。
孟如韫下意识觉得,若是这支车队想夹带点什么进临京,应该也是很容易的事,毕竟载冰车不方便在过城关的时候挨个打开仔细查验。
这事她回府的路上也与长公主说过,因为是揣测所以提了三言两语,长公主说会派人查证,孟如韫觉得临京的线索未必好找,想提醒陆明时在北方多加留心戎羌人的动静。
说完这个,孟如韫又想起了修平公主。这位气骄焰盛的嫡公主显然已经将陆明时视为未来的驸马,自己的私有物。孟如韫心中不太舒坦,想问问他何时教过修平公主打马球。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信纸上写道:“闻君马术过人,曾以策马回旋之技大放异彩,并亲教修平公主,传为临京佳话,人皆以未来驸马视君,妾今方闻,聊以恭贺。”
写完之后,孟如韫顿觉出了一口恶气。
孟如韫松了松肩膀,起身去浴室洗澡,然后熄灯上床睡觉,翻了个身,又开始后悔。
她心想陆明时在北郡带兵,心里记挂的都是要紧事,本就吃不好也睡不好,她写信是为了让他高兴,何必提不相关的人扰他心绪。陆明时待她的心是否真诚,孟如韫上辈子就十分清楚,何况上一世他官至五军都督后也并没有娶修平公主,想来只是无关紧要的人。
孟如韫将自己开解了七八分,越想越觉得自己无聊,又披衣起身,将最后一页信纸撤去重写了一次,去掉最后一段,这才安心回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孟如韫与萧漪澜前去尚阳郡主府拜访,同行的还有红缨。得了她要来的准信,沈元挚一早就换了身新衣服在门口张望,见到昭隆公主府的车驾,忙出门来迎,尚阳郡主跟在他后面迎出来。
看见尚阳郡主的那一刻,孟如韫脸色微变。
尚阳郡主今年四十二岁,年轻时也是临京城里有名的美人。她是南宁王的女儿,嫁给仁帝时的新科状元为婚,夫死后就带着两个儿子独居,皇上赞她贤德,特意赏下了这座郡主府。
望着笑盈盈迎出来的尚阳郡主,孟如韫心里不是滋味。
上一世时她曾见过这位郡主,那时她刚死不久,魂魄游于天地间无处归依,常常前往临京城内外的各大道观佛寺,求祷往生解脱。那年临京城里新修建了一座高近百丈的浮屠塔,据说是宣成帝送给长公主的生辰礼物,为此耗费了国库近一整年的进项,强行迁出了城内七个街坊的居民。
让孟如韫印象深刻的是在浮屠塔建成那天,尚阳郡主于塔内落发出家,以为长公主祈福为名,在浮屠塔前坐地自焚。
那天孟如韫也在,她隐匿在松荫之下,远远望见菩提枯枝堆成龛台,刚剃度完的尚阳郡主身披袈裟盘坐其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口念《地藏经》。有几个小沙门装扮的人往菩提枯枝上浇火油,主持高声道:“阿弥陀佛,尚阳郡主愿坐身成佛,与浮屠塔永为一体,为长公主殿下祈福,祈愿殿下千岁,大周永昌——点火!”
火光倏然而起,尚阳郡主坐在当中死死咬着牙,沙门诵经的嗡嗡声与木头燃烧的噼啪声盖过了她的惨叫。孟如韫永远忘不了那张脸,那张哀怨而绝望的脸,是如何被火焰一点点撕裂,吞噬。
许多年已经过去,孟如韫忘了她的身份,她的名字,可是在看见尚阳郡主的那一刻,孟如韫就认出了她。
堂堂郡主,为何会在浮屠塔自焚呢?
尚阳郡主招呼长公主入府,孟如韫静静跟在萧漪澜身后,沈元挚则绕到一旁去与红缨搭话,红缨面色羞红,求助地看向萧漪澜。
“这孩子,”尚阳郡主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对沈元挚道:“从淳,不得无礼。”
沈元挚也看向萧漪澜,“我想带红缨姑娘去采几蓬莲子,殿下允不允?”
萧漪澜对红缨道:“想去便去吧,难得出府,不必拘束。”
红缨仍有些踟蹰,奈何沈元挚十分热情,见她犹豫竟要伸手去牵她,红缨怕他在长公主面前太过失礼,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沈元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