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月明,月光洒满中庭,陆明时将身上的斗篷解给孟如韫, 将她的发丝仔细地塞进兜帽里。
“你住哪个院子,我送你过去吧。”
孟如韫正好有话要问他,朝东边一指, “那边的碧游院。”
两人并肩缓步朝碧游院的方向走去,陆明时牵起她的手, 在掌心里轻轻摩挲。
碧游院里挂着灯笼,孟如韫行至八角亭中坐下,问陆明时道:“你今夜与长公主说的这些话, 是一时起意, 还是蓄谋已久?为何之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陆明时不清楚她的具体所指,反问道:“何为一时起意, 何为蓄谋已久?”
“若是因为陛下削减兵防军饷, 致北郡有陷落之危, 你万般无奈,所以来向殿下求助, 此为一时起意, ”孟如韫缓声道, “若是因十三年前呼邪山一战, 故人蒙冤而死,你欲借殿下之手为其昭雪,则是蓄谋已久。”
“有什么区别吗?”
“若是前者,你向殿下求的是钱。若是后者, 你求的则是义。”
陆明时问她:“你希望我是哪一种?”
“是我在问你, 为何竟反问起我来了?”孟如韫笑了笑, 仰面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陆明时,安抚他道,“你不必试探我的想法,无论你是出于哪一种动机,我都会帮你。”
闻言,陆明时将她揽入怀中,轻叹了一口气。
孟如韫贴在他怀里,把玩着他玉佩上的穗子,柔声道:“陆子夙,你同我说实话好吗,别让我心里悬着。”
“好。”
陆明时在她身边的长凳上坐下,孟如韫顺势靠在他肩上。
只听他低声说道:“十三年前,我父母镇守北疆,遭人算计蒙冤而死,你家也受此牵连,落得个家破人亡,矜矜,我心里每天都在恨,恨不能诛佞宦,杀谗臣,屠尽戎羌,踏着他们的尸骨去祭奠故人。”
他话音里的寒意听得孟如韫心头一凉。戎羌兵民数十万人,一句“屠尽”,孟如韫心里赫然闪过十里荒骨的景象。
“老师曾问我将来有何打算,我说我想做白起,老师盛怒,说我辜负了父亲的期望。第二天,他停掉了我的武课,逼我读书,走文人入仕的道路。”
白起是战国时的奇才名将,更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人屠”,于长平之战中坑杀了四十多万俘虏,一生杀降过百万。
孟如韫道:“白起杀孽太重,韩老先生是怕你走错路,所以宁可你做个清逸的文臣,也是想让你多读书,以正君子仁心。”
“你比我通透,这些道理,我几年之后才想明白,”陆明时道,“杀人能泄生者之愤,而不能平亡者之冤,我陆家满门忠烈,不该在史书上留下通敌叛国的污名。因此比起报仇,我更想为陆家正名。”
孟如韫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道:“所以你以文人之身入仕后,自请转为武职,入北郡兵马司。”
陆明时“嗯”了一声,“我是想着,若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为父亲翻案,至少要替他守好北郡,让陆家从我这代起,重新在青史上正名。纵然世人不知,亦可慰我父亲在天之灵,这是我向他做的保证。”
孟如韫心里一软,握着陆明时的手,神色认真道:“我也向你保证,昭毅将军会沉冤得雪,无论是你父亲还是你,陆家在青史上,必将干干净净。”
陆明时望着她笑,那神情分明在说,她的好意他心领了。
“陆子夙,我不是在安慰你,我是认真地向你保证。倘若陆伯父不能——”
她要伸手起誓,陆明时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攥进怀里。
“夜里鬼神都醒着,不要随便起誓。”
陆明时解释道:“矜矜,我不是不信你的诚意,只是史书褒贬不敢不看天子脸色。明德太后摄政十年,挽大周于危亡,如今世人提起她,最多的评价却是‘空悬帝位’、‘牝鸡司晨’。可见今上对他母后是怨胜于敬。当今太子又和他爹一个德行,二人对十三年前的事看法一致,一口咬定我爹是叛臣。将来若是太子登基,我爹必永无昭雪之日。”
孟如韫道:“可是长公主殿下与他们不同。”
“长公主毕竟只是长公主,纵然她德才见识不输明德太后,可今上不是仁帝,不会赏识她,只会打压她,更不可能给她空悬帝位的机会,”陆明时叹了口气,“何况我也看得出来,长公主是在为六殿下谋划。六殿下虽不像今上父子那般恶劣,可他亦非明君之才,未必有为陆家翻案的魄力。”
孟如韫哑然。
纵然她知晓天机,可从陆明时的角度看,他说的话也极有道理,眼下长公主的确是想推六殿下登基,并没有自己称帝的意思。
“所以矜矜,不是我不相信你,”陆明时偎着她,温声道,“大道维艰,不能为故人求全,非你我之过。你心里也不要太难受,纵史书不知往事,但故人会知你我心意。”
不,史书也该知晓。
孟如韫望着月亮,在心里默默想道。
该知晓陆谏非通敌叛国,他一生镇守北郡,乃是死于污名。该知晓铁朔军非乌合之众,他们也曾是虎狼之师,国之利器。该知晓孟祭酒非畏罪自缢,而是血书著史,冰心未改。
史书会知晓,百姓会知晓,后世会知晓。
她有重活一世的机缘,或许正是故人所佑,要她丹青照雪,推云见月。
“没关系的,子夙哥哥,”孟如韫对陆明时道,“大道维艰,我一路陪着你就是。”
思及故人,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孟如韫想起了上一世的陆明时,在偶然见到她的书稿之前,他大概觉得这世上只剩下他自己,那么多年,他竟是以这样的心境活过来的吗?
觉得世无明主,为故人昭雪无望,只能日夜饮恨,孤守北郡。
上一世《大周通纪》传世后,孟如韫执念已消,此后的事并不知晓。
他是回了北郡还是留在临京?有没有请长公主为他父亲翻案?了却旧事,他后半辈子过得还好吗?
孟如韫捏了捏陆明时的手,又同他强调了一遍:“陆子夙,我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听见了,”陆明时笑了,俯身过来亲她,唇齿间柔声道,“鬼神在上,明月为证,我发誓,我也会一辈子陪着矜矜。”
孟如韫留恋他的亲近,可此处毕竟是公主府,未敢与他纵情放肆,于失态前轻轻将他推开。
陆明时英挺的眉目离开她鼻尖半寸的距离,目光深邃而柔情地望着她。月色照亮他侧脸,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可看她的眼神却着实说不上清白。
孟如韫不好意思深猜他如今在想什么,左顾右盼了一番,没话找话道:“你的佩剑呢,出门没带?”
陆明时嘴角一勾,“带剑闯公主府,抢亲吗?”
孟如韫脸色微红,“知道是公主府,还不规矩点。”
“好吧。”陆明时作势要放开她,孟如韫心里一松,他却又突然俯下身来,在她嘴上偷了一下。
孟如韫气得要打他,被陆明时躲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他知,你怕什么!”
见她又要摆出那套“君子慎独”的道理来教训他,陆明时捂着她的嘴打断了她。
“女先生别念了,我舞剑给你看,权当赔罪,行不行?”
孟如韫掰开他的手,“你不是没带佩剑吗?”
“嗯……”陆明时在八角亭外逡巡一圈,拗断一根三尺长的竹枝,放在掌心里掂了掂,“这个也行。”
孟如韫颇为期待地攀在亭子地栏杆上看着他。
“本是从前父亲在世时教我的,此剑名‘定千山’,”陆明时冲着她一笑,“请卿赏颜一观。”
只见陆明时手握竹枝起势,只一刺一劈,那细长的竹枝在他手中仿佛化为了千钧重剑,穿风劈月,萧飒作响。
月光倾洒身上,照亮一袭玄衣,又在庭中投下斑驳叶影,陆明时翻转腾挪间如游龙出海,击水碎玉,又如凤起梧桐,百鸟惊飞。他的一招一式都极尽舞之开阖,然翻手起落间利落狠戾,寸寸暗藏剑意,又有让人胆寒的危险。
紫电青霜所指,千军万马所向,可平四海、定千山。
孟如韫的目光追随着他,心跳随着他的剑意起伏,也觉得胸怀之中热气涌动,方寸庭院中一窥北郡风沙猎猎、铁骑压城。
这是北郡的将军,陆家的后人,她的少年郎。
夜风将竹剑萧萧声吹向摘星阁,此阁是霍弋为萧漪澜所建,高数十米,可与皇宫相望,俯视公主府。
此时萧漪澜与霍弋正立于阁上,俯视着不远处碧游院内的灯火,和光影中舞剑的陆明时。
霍弋皱眉道:“陆明时是避人前来,议完事后不速速离开,纠缠阿韫做什么……殿下,您就容他在府中如此放肆吗?”
“怕什么,有你盯着,太子和皇上还没有能耐在我府中塞眼线,”萧漪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而且,阿韫都没赶他走,我为何要多管闲事。”
“阿韫她还小,容易被人拿捏心思,刻意讨好,”霍弋道,“还请您帮我多拘束她一些。”
萧漪澜道:“既然她这些年都是自己过来的,如今你又何必管她。”
“从前是我不知道她的下落,如今知道了——”
“如今知道了,你却不敢与她相认。”
霍弋哑然一瞬,低声叹息道:“我如今这番模样,若与她相认,只会徒惹她伤心牵挂,倒不如一开始就别挑起这件事,毕竟经年的疤,不挑就不会疼。”
“你向来是这种讳疾忌医的性子,”萧漪澜没有回头,“霍弋啊霍弋,你的胆量,比我想象中小多了。”
霍弋心神微动,“殿下指的是什么?”
“你想让我说得更明白些?”萧漪澜轻笑道,“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有时候对待我的态度,和如今对待阿韫的态度是一样的,能躲则躲。”
霍弋解释道:“我从未刻意隐瞒您什么。”
但也只是不隐瞒而已。
“罢了,不谈你我,说回阿韫,”霍弋的态度让她懒得与他深究,又将话题移开,“你若不打算与她相认,平时就不要关心她。否则你视她为妹妹,她却不知你是兄长,如此,你待她越好,她就越难堪,越要避嫌,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只是……忍不住,”霍弋望着碧游院的方向,“我怕她被人欺骗,怕她受伤,也怕她知道我是谁后,伤心失望。”
萧漪澜轻轻摇头,“阿韫不是那种人,你总是把人往不堪里想。”
“殿下。”
霍弋唤了她一声,萧漪澜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神情温和,目光煦然。
霍弋看了她一会儿,似是鼓足了勇气,缓缓说道:“不是我把人往坏处想,只是情近则怯,爱生忧怖。”
他隐约明白萧漪澜刚刚意有所指的是什么,是他们之间一句薄若窗户纸的答案。
他与她相识这么多年,这层纸逐年被磨薄,却从来没有被戳破。
但它总有破裂的一天,或许正是今日也说不定。
只要萧漪澜再问他一句,情近则怯的情,近的是谁;爱生忧怖的爱,忧的又是谁。
可惜萧漪澜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凝望着碧游院里那对依依不舍的情人。
水满自溢,月满自盈。萧漪澜心里想,若非自溢自盈,始终算不得圆满,她想求个圆满,所以宁可默然以待。
她不想再要一段可以冷静抽身,弃她而去的情意了。
第二天,陆明时与京中交好的几个朋友聚了聚,嘱托一番。
他先去见了李正劾,这位颇得圣眷的马军副都指挥使从苏和州回到临京后,日子过得并不舒坦,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车入尘埃鸟入笼,整天干些给贵人鞍前马后的活,一点都不如在北郡的时候快活,甚至比不上在苏和州作巡抚那几个月。
陆明时同他说了宣成帝要削减北郡军队的事情后,李正劾穷极无聊的情绪之外又生忿懑:“他奶奶的,和谈个屁,戎羌那群狼崽子要是能和谈,早在被仁帝揍服的时候就磕头喊爹了,这几年打得不上不下的,他们怎么甘心和谈,我不信忠义王那小崽子的命这么值钱!”
陆明时身体微微后仰,怕被他喷一脸唾沫,“这些话,你敢一字一句地在陛下面前说吗?”
“怎么不敢?”李正劾牛眼一瞪,“他砍我头,你也跑不了。”
陆明时笑,“真不愧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啊。”
李正劾“嘁”了一声,气闷地给自己倒酒。
“我明天就走,今天来找你不是听你抱怨的,子复兄,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不同意削减北郡的军防,也不赞成与戎羌和谈。几年之内,北郡与戎羌之间必有一战。”陆明时低声道。
李正劾神色一正,“朝廷不发兵,这仗怎么打?”
“兵多有多的打法,少有少的打法,当然,”陆明时微微倾身,“你是马军副都指挥使,统率临京侍卫亲军骑兵,陛下看重你,若你再努力一些,职位还能再升,届时我希望你能施以援手。”
李正劾想了想,“我倒想帮你,可我管的是天子亲军,手也伸不到北郡去。”
陆明时问:“倘有一天我擅自与戎羌开战,陛下命你率亲军前往北郡讨伐我,你去,还是不去?”
“什么?怎么可能?!”李正劾激动道,“陆家小子,你莫要小瞧了我,我比你还想揍戎羌蛮子,更不是见利忘义之人,你放心,我必不会去。”
“不,子复兄,我希望你去。”陆明时淡声道,“若真到了那天,唯有你领兵讨伐北郡,我才有一线生机。”
李正劾愣了愣,想明白了这件事。
“那……你放心去杀戎羌蛮子,背后交给我,我肯定不会让别人有机会害你。”
陆明时点点头,“为此,你要在京中辛苦周旋,确保将禁军调度权掌握在手里。”
“行,老哥我明白了。”李正劾一拍胸脯应下。
他只是厌恶与达官显贵迎来送往,不代表他不会,一个愣头青,是不会让宣成帝倚重至此的。
见完李正劾后,陆明时又去望丰堂找了许凭易。
许凭易今日并不休沐,是特意请了同僚替他当值才腾出时间出宫见陆明时,他以为陆明时有什么要紧事,谁知只是来问一问孟如韫的病情。
望丰堂里的小学徒端来洗手的艾草水,许凭易净过手,瞥了陆明时一眼,“就为这个,你特意托人捎口信让我出宫一见?人家孟姑娘自己都没有你这么大惊小怪。”
陆明时说道:“她自己不上心,总得有人替她上心。我观察她近几日又偶有咳症,是不是病情复发之征?”
“什么时候?”
“大约昨夜亥时。”
许凭易神情古怪地看着陆明时,“昨夜亥时?你与孟姑娘……”
“你别误会,我俩是正经的两情相悦,”陆明时随意地往藤椅上一仰,一脸欠抽的嘚瑟模样,“发乎情,止乎礼。”
许凭易叹了口气,“我辛苦救治的病人,怎么就落到了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