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时叹息道:“那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矜矜,我一日不见你,三餐食无味,真要我娶你之前对你执君子礼,倒不如剃成瓢子做和尚去。”
孟如韫没忍住笑,狠狠瞪了他一眼。
见她笑了,陆明时心里一松,搂着她不撒手,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你放心,我此次回北郡,三年之内必有所成,给你挣份体面的聘礼回来,行不行?”
话说到这份上,孟如韫心里的气也消了,又被他缠得心绵意软,便低低应了声“好”,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
只是临京还是要回的,陆明时帮她一起收拾东西,孟如韫同他说起季汝青带来的信物和口信。
“怎么了?”见陆明时拧眉,孟如韫问道,“你觉得他不可信?”
陆明时说道:“你与长公主之间可以书信联络,她却让季汝青专门带话给你,这或许是在暗示你,此人可用,你可以随他一道回京。”
“难道他是……殿下的人?”孟如韫压低了声音。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陆明时说了句废话。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清楚。他向来不太关心宫帏之内的事,只知此人是马从德的干儿子,所以恨屋及乌,但对季汝青这个人本身,他并未了解过。
陆明时思忖许久,仍然不放心让孟如韫单独跟季汝青走,说道:“罢了,我随你们一起回临京,然后从临京去北郡。”
孟如韫心里高兴,“好,我去和季中官说一声。”
对于陆明时要随行这件事,季汝青没什么意见,陆明时辞别了梁重安与梁焕后,他们第二天就从虔阳府出发回往临京。
季汝青与孟如韫各乘一辆马车,陆明时不爱拘束,骑马行在孟如韫身侧,时不时就要挑开侧窗的帘子去逗她,有时摘个果子,有时送朵野花,若是孟如韫不理他,他就要使坏心思,把五颜六色的虫子佯装成果子放在她掌心里,听她失声尖叫,然后十分混账地拍马扬长而去。
季汝青手里握着一卷策论,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朵里全是身后那驾马车嬉闹的动静,他垂着眼,不动声色地又翻了一页。
陆明时的马走到了他的马车旁不停地打响鼻,季汝青抬手挑起车帘,见他端坐于马上,眉眼泠然,气度倨傲,便知来者不善。
“陆安抚使有何见教?”季汝青态度温和而疏离。
“不敢,”陆明时摩挲着手里的马鞭,“再有三十里就到建州,今夜到城里落脚,季中官意下如何?”
季汝青点头,“依陆安抚使的意思。”
陆明时问完话没走,一眼看见了他手里书,瞥了几行,微微皱眉,“《苍墨堂闲笔》?”
此刻再藏书未免有些刻意,季汝青将封面给他看了一眼,依然温温地笑着,“安抚使学广识多。”
《苍墨堂闲笔》的作者是孟如韫的父亲孟午。孟祭酒在牢狱中自尽后,他曾写过的书也被国子监收焚销毁,只有民间还零零散散地流传着一些散本。
陆明时看他的眼神有些变了,打量许久,“比不得季中官好奇尚异,连禁书都读得这么认真。”
季汝青握着书卷的手微微收紧。
陆明时欲调转马头回去找孟如韫,季汝青突然叫住了他。
“你对她好一些,别总欺负她。”
陆明时没有回头,冷笑问道:“季中官说谁?”
季汝青没了声音,仿佛适才只是陆明时的幻觉。
孟如韫一行人从苏和州到临京一共走了六天,到达临京时已经是十月中旬,满街梧桐飘旋,街上的行人也换上了秋装,孟如韫挑开车帘,深深呼吸着临京繁华热闹的空气。
陆明时勒马走到她身边,对她说道:“我先送你去长公主府,然后我要进宫一趟。”
“你打算何时出发去北郡?”孟如韫问。
陆明时道:“圣旨上让十一月前回去,若皇上没有别的旨意,这一两天就会出发。”
“那……”孟如韫抓着车帘的手微微收紧,“我明天能去找你吗,给你饯行。”
“明日恐怕不行,我要去见兵部的几位大人。”
“那好吧,”孟如韫点点头,笑了一下,“没关系。”
陆明时帮她把车帘放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矜矜,别考验我的定力。”
孟如韫回到临京的喜悦被即将到来的离别愁绪冲淡了许多,她靠在车厢壁上,连马车外的景致都没有心思再看。
陆明时与季汝青先将她送回了公主府,陆明时眼看着她的马车进了公主府侧门,然后驭马走到季汝青的马车旁,隔着车帘说道:“我与季中官一同入宫。”
季汝青“嗯”了一声,“陆大人辛苦。”
入宫后,季汝青先回去换衣服,陆明时先行前往勤政殿,待季汝青换好内侍宫服赶到勤政殿时,却发现陆明时仍在勤政殿外候着。
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随行的内廷随侍,季汝青扫了他们一眼,知道眼下太子和长公主都在勤政殿里。于是也恭肃地站到一旁,静静等着。
又等了约半个时辰,站得人有些双脚发麻,勤政殿里终于有了动静,小太监将太子与长公主一前一后引出,又宣季汝青进殿觐见。
季汝青进殿去了,萧道全慢悠悠走到陆明时眼皮上,陆明时作揖行礼,“见过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
太子萧道全笑吟吟道:“陆爱卿免礼,陆爱卿何时回来的?孤适才还和父皇提到你,说你在苏和州镇抚流民辛苦了,要父皇多加赏恤。”
“都是臣分内之事,但求无过,不敢居功。”陆明时态度谦和。
“赏功罚过是朝廷之责,等会父皇召见必有恩赏,陆大人不必谦虚,只是听说陆大人不爱金银,不重品秩,但是对小姑姑府里一位女官青眼有加,”萧道全看向同自勤政殿里出来的萧漪澜,“不知小姑姑是否肯割爱,赏给陆大人做个美妾,成全了这段风流韵事?”
提到了孟如韫,太子这番话似乎暗含了某种警告。
陆明时微垂的眸色渐深,风过他的衣袍,有种无声却透骨的冷。
萧漪澜轻嗤一声,“太子愿意为我府上的人做媒,倒是天大的荣幸,可这事若是传到修平耳朵里,你说她是恼我这个姑姑,还是恼你这个哥哥?”
修平公主萧荔丹喜欢陆安抚使,几乎是满城皆知的事,陆明时刚中进士那年,她没少缠着太子找借口召陆明时进宫。
当初萧道全也有招揽陆明时的意思,只是陆明时架子大,连天子恩遇都敢拒,东宫更不放在眼里,宣召的太监十有八九扑空而归。
想起往事,萧道全心里不太痛快,说道:“孤随口一提罢了,陆安抚使一表人才,孤倒是很愿意让他做妹婿。”
陆明时说道:“谢殿下抬爱,修平公主万金之躯,名声贵重,臣不敢玷污,还请殿下不要再提此事。”
“瞧瞧,枉费孤一片好心,”萧道全面上和煦,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打量着陆明时,“他倒还看不上。”
陆明时又一揖,“位卑言轻,不劳殿下记挂。”
真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萧道全脸上连笑都挂不住了,拂袖转身而去。萧漪澜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缓步迈下丹墀。
“两位殿下慢走。”陆明时在身后恭送。
勤政殿外的对话很快传进了宣成帝的耳朵里,他正在看季汝青的折子,季汝青垂眉顺眼地侍立下首,上首处侍立的是司礼监掌印马从德。宣成帝听完殿外太监的禀报后轻笑了几声。
马从德揣摩着宣成帝的心思,问道:“主子可要宣陆安抚使进来?”
“两个祖宗都走了吗?”
马从德回道:“两位殿下都离开了,眼下勤政殿外只有陆安抚使。”
“汝青这折子写的不错,你教导有方。”
宣成帝将折子合起,搁在案上,马从德忙绕到他身后给他按摩肩膀,恭声笑道:“能得主子的夸赞,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马从德给季汝青使了个眼色,季汝青跪到下首谢恩。
“起来吧,是立功又不是犯错,不要动不动就跪,”宣成帝对季汝青道,“汝青,你对陆明时此人如何看?”
季汝青神情恭谨又懵懂,“不知陛下问的是哪方面?”
“听说他与昭隆的女官走的很近,你觉得他是不是有意亲近昭隆?”
季汝青想了想,回答道:“长公主殿下玉姿仙容,陆安抚使有敬慕之意也不奇怪。”
“朕说的不是这种亲近,”宣成帝被他逗乐了,“你一个太监,脑子里怎么净是些风流事。”
季汝青神态惶恐,耳朵一片通红,“奴……奴失言。”
“罢了,你与他还没熟到那个份上,他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会让你知道,只是随口一问。”
宣成帝估摸着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端倪,对季汝青道,“行了,你退下吧,传陆明时进来。”
“喏。”季汝青应下,躬身趋步出了勤政殿,在宣成帝与马从德俱不可见的回廊处,神情瞬间变得冷淡。
第55章 要钱
陆明时走进勤政殿, 远远就望见了坐在上首的宣成帝,他行至殿中跪拜行礼,宣成帝抬手让他起来, 问道:“朕不是给了你旨意,让你月底之前赶到北郡,怎么又跑回临京来了?”
陆明时回答道:“臣愚钝, 未曾深谙圣意,怕回北郡后行有所失。”
宣成帝微微皱眉, “怎么,朕给你的圣旨中,哪个字你不认得?”
陆明时一拜:“陛下在圣旨中说要整顿北郡兵制, 将北十四郡的十五万募兵全部改成屯兵制, 还要将战马数量减少到两万匹,种种政策, 臣认为不可行。”
募兵制与屯兵制不同, 募兵制从民间征募青壮年成为专门的士兵, 平时训练,战时作战。而屯兵制中兵即是民, 民即是兵, 战时作战, 平时则耕种生产, 自给自足。
陆明时解释道:“戎羌骑兵蛮横,非精锐军队不可当其锋芒,将募兵改为屯兵后铁朔军会战力下降,若戎羌人今年冬天南下抢掠, 恐难以保十四郡无恙。”
宣成帝道:“这件事你不必担心, 今年冬天戎羌人不会再侵扰我大周, 忠义王想用二十年的太平换回他儿子,北郡可以太平一段时间了,说起来,陆爱卿,这也是你的功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陆明时神情微变。
“国书是上个月送来的,朕还在考虑,总之,”宣成帝微微提高了声音,“北郡这几年不会有战事,陆爱卿不必绷太紧,照朕的意思去办就是。”
陆明时仍想争取,“陛下,戎羌非守信之邦,仁帝二十年时,他们曾撕毁和约,如今也不可不防。”
“仁帝是仁帝,朕是朕,仁帝时发生的事,朕绝不允许再次发生!”
宣成帝声音微冷,俯视着跪在殿中的陆明时,“当年北郡有失,不止是因为戎羌毁约,更是因为镇守北郡的昭毅将军陆谏里通外敌,你与他同姓,难道也要学他通敌叛国吗?”
闻言,陆明时落在身侧的手拢紧成拳,牙关几乎咬出了血腥味,许久之后,才颤声回道:“臣不敢。”
宣成帝只当他是害怕,敲打过后,又与他讲道理,“朕削减北郡兵防,也不全是因为戎羌想议和的国书。这几年各地陆续遭灾,国库不丰,户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继续养兵。大周四境,非止北郡,朕不能顾此失彼。”
说是在考虑,但听宣成帝的话音,已经铁了心要与戎羌讲和,不容任何人忤逆,连“学陆谏通敌叛国”这种话都能随意拿来威慑臣下。
陆明时明智地闭上了嘴,只好恭声应道:“臣明白。”
见他妥协,宣成帝满意地点点头,褒奖了他几句以示安抚。
“你年纪虽轻,却是朕在北郡的肱骨,朕不会薄待了你。待日后北郡太平,朕考虑将你调回京,调到御前来,这是个体面又不辛苦的好差事。朕的修平也等了你不少年了,你莫要负她。”
说到最后,难免又带了几分敲打的意思。
陆明时知道宫廷里头无私语,适才太子在勤政殿外的一番话必然已经传进了宣成帝的耳朵,说不定太子故意提公主府女官,本就是说给宣成帝听的。
陆明时心中愈沉,然而被人捏住了软肋,却只能低声应是。
孟如韫回到公主府后,先去碧游院沐浴更衣,待绞干了头发便前往拂云书阁,才知道长公主入宫觐见尚未回府。她本想在此等待,忽听通传说霍少君到了,回避不及,和他撞了个正面。
“少君安好。”孟如韫站在屏风前屈膝行礼。
霍弋是听说她回来特意赶过来的,打量了她几眼,见她安然无恙,心情不错,点点头道:“不必多礼。”
孟如韫平身道:“既然殿下不在,我少时再过来。”
“不必折腾,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霍弋说道,“你舟车劳顿,坐下休息会儿吧。”
孟如韫应了声“是”,却仍在屏风处站着,外面抄手游廊上守着的侍女一眼就能看得见她。
之前萧漪澜与霍弋吵过一次后,霍弋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对孟如韫的态度不妥之处,见她如此拘谨,明白这是避嫌之举,霍弋心里又好笑又酸涩,想关心她,怕她惶恐多心,思忖了许久,仍没忍住,出声道:“殿下这些日子一直很记挂你,听说苏和州后来还闹出了劫官粮的事,你怎么也搅和进去了?”
孟如韫垂着眼,温声道:“前因后果,我已在信中禀明殿下。”
言外之意就是不愿与你多说。
霍弋被噎了一句,心中叹气,也不再多说,与孟如韫一起望着书阁之外,眼巴巴盼着萧漪澜回来缓和气氛。
萧漪澜一回来便见两人一坐一站地等在拂云书阁里,孟如韫见了她,眼神一亮,快步迎上来见礼,萧漪澜扶她起身,前后端详,微微笑道:“瘦了些,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不苦,”孟如韫十分开心,“是在外面太想殿下,思念瘦的。”
刚入公主府时,孟如韫待萧漪澜是十分敬意,如今去苏和州一趟,对她的十分心意里变成了七分敬三分亲近。只因她这段时间与萧漪澜书信往来,萧漪澜必亲笔回复,除答复与诏令外,更费纸墨叮嘱她添食加衣,生怕她在苏和州饿着、冷着,隔三差五写信询问,中途又派了一队侍卫去保护她。
孟如韫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如果说最初选择长公主是因为她的政见抱负,因为她君临天下的未来,但相处到现在,她能感受到长公主对自己的信任与喜爱。萧漪澜比孟如韫年长,常常像长辈一样照拂着她,孟如韫每每受宠若惊,又忍不住在心里想,若她有个姐姐,也不会比长公主待她更好了吧。
相思消瘦虽是玩笑话,盼着回来见长公主却是真情实感。
萧漪澜心里也牵挂她,一路握着孟如韫的手进了拂云书阁,听闻她尚未吃饭,让人将养在池子里的螃蟹捞出来蒸了,又热了薏仁粳米粥,让厨房做了茭白炒肉、清蒸鲈鱼、桂花糖藕。
公主府里的厨房十二时辰不熄火,不到半个时辰就将菜端了上来,只有螃蟹还在蒸笼里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