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韫假装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暗示,倾身去拿桌上的茶杯,避开了程鹤年的手。
她说道:“新任巡抚打算以官匪勾结之罪查办你,就算你没留下实证,他们也可以捏造,这是长公主殿下让我提醒你的,权当卖给你个人情。但是在你为殿下做事之前,殿下不会出手帮你,所以如何解眼前之困,还得程兄你自己想办法。”
程鹤年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孟如韫起身整理披风,戴好兜帽,望了眼外面的月色,“好了,夜已深,我该回去了。”
“阿韫。”程鹤年目送她走到门口,突然叫住了她。
今夜她的拜访,令他心里又生出了某些旖旎而隐秘的希望,如逐渐冷却的炉灶里复燃的死灰。
“可不可以留下……”
孟如韫心里涌起一阵厌恶,面上不露分毫,温声道:“程兄把我当什么了,一个筹码,一个物件?”
“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程鹤年要追上来,孟如韫匆匆几步走到院子里,微微回身道:“程兄别送了,适可而止吧。”
她的语气隐含警告,程鹤年顿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她拂袖而去,望着清棱棱的月亮叹了口气。
罢了,来日方长,她既然愿意替长公主来招安他,或许心里还是有他的。
第53章 担心
马车驶缓缓离了官驿馆, 见程鹤年没有跟上来,孟如韫心里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紧攥的掌心里全都是冷汗。
今夜此行确实大胆, 所幸程鹤年暂未对她的话起疑。
她有些困倦地靠在车壁上,听着车轮在空荡荡的长街上轧过吱呀声,在颠簸中昏昏欲睡。正此时, 忽闻外面马声嘶鸣,马车猛得一停。
孟如韫蓦然惊醒, 想起上次被流匪劫道的经历,心悬到了嗓子眼,转念又想到自己在虔阳府城中, 定了定神, 正欲掀帘一瞧,赵闳留给她的驾车侍卫在外面禀道:“女官, 好像是陆巡镇使。”
陆明时?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孟如韫推开马车门, 见长街上浩浩荡荡挤满了一支军队, 正中的士兵朝两侧让开一条路,陆明时缓缓驭马行来。
那马疾行间忽被勒停, 正躁动不安地喷着响鼻。
“你这是要带人去哪里?”孟如韫下了马车, 仰面问他。
陆明时一身甲胄, 兜鍪遮住了半张脸, 只露出鼻梁和眼睛,隐在阴影里,一时看不清神色。
他不说话,也不下马, 就那样定定瞧着孟如韫。
“陆子夙?”孟如韫上前一步, 望着他身后浩浩荡荡的军队, 小声问道:“你……该不会是特意来找我的吧?”
“嗯。”陆明时语气很低,对她道:“太晚了,回家吧。”
孟如韫意识到他可能是生气了,拉住他解释道:“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安置完了流匪,本来我应该在你之前回去,不劳烦你出来寻我。”
陆明时看了她一眼,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叹了口气道:“有什么事先回去再说。”
孟如韫不让他走,“那我不坐马车了,你骑马带我,好不好?”
谁料陆明时不为所动,“天太冷了,回马车里去。”
孟如韫蹙眉看着他,陆明时依然无动于衷。
竟这么生气吗?
陆明时不再理她,径自驭马掉头离去,孟如韫怏怏不乐地站了一会儿,确实觉得有些冷,失落地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被护在军队中间,周遭都是甲胄与兵器的碰撞声,放眼过去,孟如韫一个也不认识。她将头探出马车去,隐约看到了为首走在最前的陆明时,他们之间隔着长长的队伍,而他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孟如韫心中有些忐忑难过,贸然来寻程鹤年是她的不对,可今夜时机难得,若是等他什么都弄明白,她再来说这些话就太晚了。她自觉自己有几分道理,便想着等回去后再跟陆明时解释。
军队一路将马车护送到了胡同口,孟如韫下了马车后,本想等陆明时一起回去,可他不知是没意识到她在等着,还是故意拖延,同百夫长交代起来没完没了。
巷子里的风冷飕飕的,孟如韫冻得双脚发麻,想进屋先暖和一会儿,刚迈进大门就撞上了正团团转的梁焕。
梁焕见了她十分高兴,“孟姐姐,你可算回来了,你没事吧?”
孟如韫笑了笑,“我没事,别担心。”
他往孟如韫身后望了一眼,“师兄呢,他也没事吧,有没有同驿馆的官兵起冲突?”
孟如韫一愣,“怎么会和官兵起冲突?”
梁焕解释道:“师兄回来后见你不在,十分着急,又听赵老板说你寻程鹤年去了,怕他对你不利,便执意要带兵去围剿驿馆,救你出来。我实在是拦不住他,他堂堂巡镇使,大半夜带兵冲官驿馆,这样胡来,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参一本……”
陆明时走过来,打断了梁焕,“别胡说八道,回去。”
孟如韫没想到他担心成这样,“子夙哥哥,我……”
陆明时并未看她,只冷声道:“你也回去。”
他转身又要往往走,孟如韫抓住他的手,发觉他掌心里都是汗,却又烫得惊人。
她心下一惊,“你怎么烧成这样?”
陆明时下意识想要拂开她,结果身形一个踉跄,幸亏梁焕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身上穿着军甲的陆明时像一座铁山一样压下来,压得梁焕变了脸色,孟如韫忙上前帮忙,两人合力将他扶进了屋里,安置在榻上,梁焕让人去请大夫,孟如韫守在陆明时身边,急切地喊他的名字。
“子英……”陆明时神志不清地呓语了一声。
梁焕连忙上前,“师兄有什么事?”
陆明时眉心紧蹙,似是想睁开眼,“矜矜……回来了吗?”
“我在这儿,子夙哥哥,我在这儿。”
正在倒水的孟如韫闻声忙跑过去,抓住了陆明时的手。
“矜矜……”
“我回来了,别担心。”孟如韫捧住他的脸,她身上的气息让陆明时觉得安心,他缓缓安静下来,紧蹙的眉心也慢慢展开。
孟如韫解了他的兜鍪和军甲放到一边,见他脸色烧得发红,嘴唇没什么血色,忙用手帕沾了冷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额头,然后给他脱了靴子,解了外袍,这才发现他肋骨间的伤口已经被撕裂,殷红的鲜血早已浸透纱布,将纱布和血肉黏在一起。
他就是这样去码头上降服鲁得永,赶回城中与李正劾交接,安排后续事宜,回到家后发现她不在,又马不停蹄地点了兵要去找她。
怪不得会伤口撕裂,怪不得会烧成这样。
孟如韫盯着他的伤口,一眨眼,眼睛里盈满了水雾。
梁焕很快将大夫找来,还是上次那个,睡得正香被人从被子里拎起来,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大夫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陆明时的伤势,然后长叹了口气。
得,今晚不必睡了。
“你相公伤在肋骨,虽未及脾脏,但也是个动辄有牵扯的地方,关键在静养。他这伤一天之内撕裂了好几回,被甲衣捂着,出汗发脓,导致炎症。又内里心急火旺,外面受寒吹风,肯定会发烧。若只发烧还是小事,怕只怕是……”
大夫一声叹息,孟如韫心里整个提了起来,颤声问道:“情况严重会怎样?”
“若是高烧不退,可能会烧坏心肺。若是伤口的脓不消肿,可能要剜肉刮骨。”
大夫写下一张方子,梁焕接过去,忙吩咐侍卫去抓药。孟如韫守在床边,看大夫用银刀清理伤口周围的腐肉,一刀一刀,纵使陆明时高烧不醒也疼得眉心紧皱,仿佛割在她心上,牵动着心神在呼吸间抽疼。
大夫处理完伤口,已经累出了一身汗,梁焕让人送了些吃食,连同熬好的药一起端上来。孟如韫让大夫休息会儿,将药碗端过去,去内室给陆明时喂药。
勺子递到嘴边,陆明时似有知觉,微微启唇咽下。
孟如韫试探着问道:“子夙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矜矜……”
“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
见他尚有几分清醒,孟如韫心里一松,抹了抹眼泪,又用勺子舀了一勺药汤,喂他喝下。
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孟如韫用湿帕子擦掉他额头上的汗,柔声在他耳边道:“我在这儿守着,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不准再发烧了。”
陆明时没有睁眼,手指动了动,勾住孟如韫的手,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陆明时的情况没有像大夫说得那样变得更严重,喝下药后半个时辰,额头的温度就没有之前那样烫了。孟如韫稍稍松了口气,但仍不敢离远,就在他榻前守了一夜,隔两三个时辰就要试一试他的温度,给他冷敷一下额头。
孟如韫最后一次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窗外鹂鸣鹊闹,风摇月桂,枝叶间落下的光影投在孟如韫眼皮上,忽明忽暗地晃荡着。
孟如韫缓缓睁开眼,发现身上披了件披风,一转头,见陆明时正枕着胳膊瞧她。
孟如韫倏地起身凑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烧了,真的不烧了,太好了。”
“是你说的,今天早晨就不许我再发烧了。”
陆明时的声音里仍有些沙哑,但听语气似是已无大碍,孟如韫突然眼眶一红,将脸埋进他怀里,无声地落泪。
陆明时轻轻叹气,抚摸着她的头发,“抱歉,昨晚吓着你了吧。”
“大夫说你可能烧坏脑子,快把我吓死了,”孟如韫抽噎着闷声道,“我这么年轻,可不想守着傻子过一辈子。”
陆明时笑得胸腔微震,“天天说我欺负你,等我烧傻了,岂不是刚好给了你机会欺负回来?”
“谁要欺负一个傻子!”孟如韫抹了抹眼睛,抬眼瞪他,“何况你本来也没什么脑子,明知自己伤成这样,还到处折腾,苏和州上下几百个官员,离了你还能瘫了不成?”
“要开始与我翻旧帐了吗?”陆明时笑着捋了捋她的头发,“你昨夜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去找程鹤年——”
“啊,差点忘了,大夫说早上要喝药。”
孟如韫忙从他怀里支起来,不给他兴师问罪的机会,理了理衣服,转身走了出去。
陆明时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微微一扬。
但这件事是躲不过去的,孟如韫也没打算一直瞒着他,吃过早饭后,搬了个小凳子坐到陆明时床前,将昨夜在官驿馆里与程鹤年的对话一句一句学给陆明时听。
陆明时微微皱眉,“你代长公主招揽他,可曾问过长公主的意思,万一长公主不喜他……”
孟如韫摇头,“程鹤年此人喜权势而无道义,若用为耳目,则耳目蔽,用为心腹,则心腹病。”
“既如此,为何要同他说长公主有招揽之意?”
“你看,连你也被我骗住了,”孟如韫得意地扬了扬眉,“我同他说新巡抚要捏造证据查办他,又说长公主殿下有意招揽。他一门心思揣测殿下是否真心招揽,却下意识相信了巡抚要查他这件事。我说这件事殿下要他自己解决,那他必然会出手消灭证据。昨夜码头劫粮他将自己摘得干净,徒有鲁得永的口供不足以给他定罪,但只要他再出手,咱们就能抓住他的把柄,届时人证物证俱全,他勾结永林卫劫官粮的罪名就跑不了了。”
想明白前因后果,陆明时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笑道:“好一招借雷掩鼓。可你胆子也太大了,若是他昨夜先扣下你再向东宫求证该怎们办?”
“程鹤年没这么聪明,”孟如韫道,“他没有全心信任太子,也不敢在这个关头让太子知道长公主招揽他,令太子生疑。”
她此事做得确实巧妙,可也确实惊险。陆明时见她自顾自得意,好言劝道:“人心叵测,以后还是不要在此周旋算计。”
“可我好不容易才想到的主意,你就不能夸我几句?”他一句话就将自己昨夜的辛苦轻飘飘否定了,孟如韫面上有些失落。
“嗯,真是辛苦你在程鹤年身上费了那么多心思,不知矜矜何时有空,也费心骗骗我?”陆明时笑着逗她。
孟如韫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病?”
陆明时指指自己的脑袋,“昨晚刚烧傻了。”
孟如韫气噎。
“好了,知道你聪明。”陆明时拉过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程鹤年被抓了把柄,咱们后面就省心了。”
程鹤年果如孟如韫所料,派程双去销毁证据。
鲁得永被抓下狱,鲁宅被查封,他派人潜进去找那架月琴,被梁重安派去查案的手下当场抓住。同时,程双想去之前与鲁得永约好的存放劫来官粮的宅子看一眼,看新任巡抚使打算捏造什么证据,甫一露面就被跟踪他很久的李正劾逮个正着,要他交代现身此处的缘由。
程双缄默不言,但鲁得永、鲁夫人早已有口供。管仓库的郑中铨见同谋纷纷落马,吓得说了实话,指控程双就是吩咐自己拖延官粮入库时间的人。
至此,程鹤年终于被拖进了泥潭里,再也将自己洗不干净。
远在临京的萧漪澜与孟如韫心有灵犀,故意在朝堂上当着太子的面卖了几手好给程知鸣。太子顿时对程知鸣起疑,又听闻苏和州乱成了一锅粥,程鹤年不仅没给他赚到钱,反而还将永林卫指挥佥事鲁得永折在了里面,气得不轻,在王翠白的建议下,当即上疏为鲁得永辩解,说他是“受奸人胁迫而为”,要求彻查此案,惩治元凶,还鲁得永一个清白。
毕竟程鹤年出事,萧道全还可以分辩说与自己无关,可是鲁得永是永林卫的人,谁都知道永林卫与东宫关系密切,保鲁得永,就是保太子自己的名声。
至此,太子彻底打算放弃程鹤年了。
十月初二,朝廷派了新巡抚来苏和州,是户部度支司郎中蔡文茂,与之同行的还有前来宣旨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季汝青,以及工部派来替换张还耕的主事官员。
蔡文茂虽是长公主的暗线,此次却是经由季汝青举荐而来,因此两人相处起来要比原先几位各自为政的巡抚使和谐很多。
他们一行人到达苏和州后,先宣读了朝廷的圣旨,大意是敦促各级州官要体恤百姓,勉力救灾,又宣读了新的赈灾银使用章程,修堤款从三十五万被削到了十七万,剩余三十万除从周围各州购买赈灾粮之外,还要用来帮灾民重建屋舍,整饬田地。
这些事交由梁重安与蔡文茂、薛录拟一个新的章程出来,季汝青以天子亲使名义从旁监管。重新湖堤的工程,由工部新任官员协同六皇子萧胤双一起完成。
除此之外,蔡文茂还要接手程鹤年勾结永林卫劫官粮的案子。
他作为一个户部京官,第一次接手刑事案件,涉案人还是程阁老的亲儿子,可谓是十分棘手。
季汝青从旁提点了他几句,要他以不熟悉刑部条陈为借口,“只查不判”,将卷宗一并封存送往朝廷,要杀要放,全听上意。蔡文茂觉得有道理,于是将所有的人证物证整理好,请李正劾押往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