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天高气爽,程鹤年带着枷,离开虔阳府前往临京。
孟如韫去城外长亭送了他一程,程鹤年已经在牢里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望着她苦笑,“我若是孟姑娘,今日当无颜相送。”
孟如韫摇头,“可惜,你不是我。”
“我不是你,所以猜不透你,所以活该被你算计至此,是吗?”
孟如韫望着澄碧的长天,缓缓说道:“其实我没算计你什么。要以粮换地的人是你,支使永林卫劫官粮的人也是你,如今落在你身上的罪名,没有哪个字冤枉了你。你落到此番境地,是天理王法之怒,非我之罪。”
程鹤年闻言大笑,“真是好一个天理王法,你为长公主谋嫡,又能高尚到哪里?”
无论他是套话还是斥责,孟如韫都不想同他探讨这个问题。她为程鹤年倒满酒,也为自己满上,举而饮尽,然后说道:“我今日非来炫耀,也无意规劝,只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来为程兄饯行。愿程兄一路顺风,到了临京之后,万事顺遂。”
程鹤年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了笑,“屠苏酒。”
他与孟如韫数次在鹿云观对酌,饮的都是此酒。只可惜酒味因时变,故人随境迁。
程鹤年饮完三杯,起身摔杯离去,身上枷锁随着他的步履撞击作响。他边走边放声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我为逐戴罪去,愿卿青云履九州。”
孟如韫嘴角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孟如韫送完程鹤年回去,见陆明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旁边小几上随意搭了一卷明黄色的东西,走近了才发现竟是一卷圣旨。
孟如韫大惊,“这哪来的圣旨?”
“哦,给我的。”陆明时仰在贵妃榻上懒洋洋地阖着眼,长腿支在地上,踩着贵妃榻晃啊晃。
“给你的……”孟如韫将圣旨拾起来,小心翼翼展开,生怕弄脏了这张明黄的缎面,“兹令十一月前归北郡……”
她眉心深拧,“不是说过完年再回去吗,怎么这么快?谁来宣的圣旨,有没有说别的?”
“宣旨的是司礼监随堂季汝青,马从德的干儿子,你指望他能说什么?”陆明时语带嘲讽。
“马从德?”孟如韫问道,“是十三年前朝廷派往北郡的那个监军?”
陆明时缓缓睁开眼,望向孟如韫,平静的的眼神里似有暗涌泛起。
“当年的事,你怎么知道?”
“我……听母亲说起过一些。”
“你之前不是同我说,孟夫人从不与你讲这些?”
“我……”
孟如韫正想着怎么解释,陆明时又缓缓闭上了眼,“罢了。你不想说就算了,别费劲胡扯了。”
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好,下颌绷得很紧,显得整个人十分凌厉,长指一下一下地扣着膝盖,这是他心思烦乱的表现。
孟如韫将圣旨卷起收进匣子里,走到他身旁蹲下,轻声问道:“子夙哥哥因何烦心,是旧事,还是未来事?”
陆明时叹了口气,“都有。”
“旧事是因为见了季汝青,那未来事又是因为什么,圣旨里只说让你回北郡整饬军队,难道是要与戎羌打仗?”
陆明时道:“我倒不怕与戎羌打仗,我怕的是不打,年复一年这样拖着,拖到北郡马老刀锈,而戎羌骑兵一年比一年彪悍。”
“不会的,”孟如韫握住他的手,“有子夙哥哥在,北郡不会输的。”
陆明时望着她笑了笑,“这么相信我?”【gzh:又得浮生一日凉呀】
孟如韫点点头,觑了眼四周,小声说道:“那当然,你姓陆呀,是永冠将军陆持中的陆,是昭毅将军陆谏的陆。”
“也是孟家夫婿陆子夙的陆。”陆明时突然笑着接了句。
孟如韫拍了他一下,“我好心劝慰你,你竟然调戏我!”
“这就算调戏了?”陆明时伸手拉了她一把,孟如韫一个不稳,跌倒在贵妃榻上,被陆明时趁势搂在怀里。
“你的伤……”
“早没事了。”陆明时搂着她的腰,将脸埋在她后颈处,“别动,给我抱一会儿。”
“青天白日的,你还要不要脸。”孟如韫羞脸粉生红,不肯依他。
陆明时叹气道:“我马上就要去北郡,连媳妇儿都没了,还要脸作甚。”
孟如韫轻轻“呸”了他一声,“谁是你媳妇儿。”
“不是我媳妇儿,那就是我抢来的压榻夫人。”
孟如韫气恼,又忍不住被他逗乐了。
陆明时贴在她后颈笑,鼻尖震得她后颈微微发麻。她看不见陆明时正目光幽深地盯着她后颈那颗艳如红豆的朱砂痣。
“我心里着急得很,矜矜,戎羌一日不平,我就不能安心娶你为妻。”
孟如韫转过脸去瞧着他,“为何,怕我坏了你的运道?”
“嗯,也不是没可能。”陆明时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孟如韫瞪他。
她心里清楚陆明时在想什么,大概是北郡不太平,隔三差五就要与戎羌人打仗,他不舍得带她过去吃风咽沙,也不舍得留她在临京独守空房,更怕自己哪天出了意外,连累她后半辈子无人可依。
可是她不喜欢他这样想。
“那要是一辈子平不了呢,你要我当一辈子老姑娘吗?”
陆明时道:“刚刚还说相信我,怎么又开始咒我了?”
孟如韫哼了一声,“我不管,我等得不耐烦了,就随便找个人嫁了。”
孟如韫鼻尖发酸,他怕她守寡,她却更怕等不到那天,上辈子过早病逝让她害怕等待。
搂在腰间的手微微收紧,孟如韫故意气他,以为他会反唇相讥,谁知他竟一句话都没说,仿佛是默认同意了似的。
气得孟如韫一把推开他,起身进屋去了。
第54章 回京
苏和州漫长的秋汛终于结束, 一连多日都是晴朗的好天。蔡文茂替代程鹤年成为新巡抚,在梁重安、薛录、季汝青等人的协作下,赈灾事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孟如韫心里与陆明时置气, 恰逢萧胤双邀请她去太湖附近参观新开出的河道,孟如韫便坐着马车独自去了。
太湖堤岸上露出泥泞的地皮和残余的堤坝,萧胤双一身布衣短褐, 正指挥着工部的几个官员勘测新的河道,瞧见了她, 远远招手呼喊,晒黑的脸上露出一嘴白牙。
“六殿下,”孟如韫摘下帏帽走过去, “险些没认出来。”
“是晒黑了点, 别笑话我。”
萧胤双摘下腰间挂着的水壶猛喝了两口,用手背在嘴唇上一抹, 对孟如韫说道:“走, 我带你去看看新的分洪河道, 足足有五十多米宽,十几米深, 准备一路通到汾水, 不仅可以涝期泄洪, 平时也能通航。”
孟如韫惊讶, “这么大的工程?”
萧胤双道:“多亏你那个醋煮山石的办法,我和曾郎中又改进了一下,明年春汛之前,这条河道一定能完工, 最迟后年可以通航。”
孟如韫笑了笑, 不敢居功, “其实这办法是当年在纥州灵江修堤的薛平患发现的。六殿下打算在苏和州一直待到明年吗?”
萧胤双说道:“我写了折子说想戴罪立功,也给皇后娘娘写了信,让她帮忙向父皇求情。哎,孟姑娘,等你回临京后跟我小姑姑说一声,让她也帮我说点好话。临京我是真不想回去,我想留在这里把太湖的河道开完,堤坝修好。”
“殿下不喜欢临京?”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不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待得久了,就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孟如韫笑了笑。
他们边走边聊,远远瞧见又一辆马车停在湖边,车上下来一个身着青色深衣、戴着幞头的瘦削男子,面容年轻秀致,气度儒雅。他看见萧胤双,遥遥拱手作揖,然后缓步走过来。
孟如韫从未见过他,“这位是?”
“父皇身边的随堂太监,季汝青。”
他就是马从德的干儿子?孟如韫有些惊讶。她还以为会是个獐头鼠目之辈,没想到乍一见,竟有如此温煦的文人气度。
季汝青走近了,又行一礼,“六殿下万福。”
“季中官免礼,是来巡看堤坝的?”
“是明日要回京,临行前再来看一眼,不知殿下在此,妄自惊扰。”
“无妨,”萧胤双道,“恰好我与孟姑娘也在,一起吧。”
见他有些茫然地看了孟如韫一眼,萧胤双介绍道:“是小姑姑派来帮我的女官。”
孟如韫与他执平礼,三人一同沿着湖堤巡看。孟如韫与萧胤双并行,而季汝青则谦逊地跟在他俩身后半步远的距离,仍固执地恪守着宫廷的规矩,像个无惊无扰的影子。
他们沿着湖岸慢慢走,萧胤双连说带比划地给她讲接下来的修堤计划。短短一个月时间里,他从一个什么不懂的皇室摆件变成了半个工部郎中,虽然有些细致的计算和设计他还不理解,但是建造河堤的大致规划已经能给孟如韫讲清楚。
听到感兴趣的地方,孟如韫便问得详细些,萧胤双答不上来,就随手扯过正在指挥的的工部郎中来解释。她又问了修堤工人的情况,有不少是周围灾县的灾民,领了一些赈灾粮,听说修堤有工钱拿,于是来赚些家资,有人刚来了两三天,有人已经干了快半个月。孟如韫默默听着,都记在心里。
转完一圈已过正午,孟如韫看完湖堤后就坐马车回去。她与季汝青之间并无交谈,结果马车走到半路陷进了泥洼里,后赶来的季汝青见状停下,邀她上车同行。
孟如韫正犹豫,季汝青温声劝道:“即使车推出来,车辐八成也断了,让车夫留在这儿处理吧,我送女官到虔阳府,与我一个内侍同乘,不会妨碍女官的名声。”
他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孟如韫不好再推拒,且她确实着急赶回去,怕回得晚了,陆明时又要佩刀点兵出来找她。于是她提裙登上季汝青的马车,同他道谢:“劳烦季中官了。”
“无妨。”季汝青端坐在马车里,阖目小憩,像一尊周正的玉雕。
孟如韫一直在偏头看外面的风景,快到虔阳府的时候,季汝青突然说话了。
“我在粱知州处见到一封《论太湖西堤重修糜费书》,可是出自孟姑娘的手笔?”
孟如韫收回目光转向他,“私人信件,季中官如何看到的?”
“偷看的。”季汝青十分坦然。
孟如韫:“……”
她没有回答,季汝青也没有追问,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又转了别的话题。
“我来苏和州前,殿下托我嘱咐你早些回去。”
“殿下?哪位殿下?”
“长公主殿下。”
孟如韫静静盯着他,似乎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他一个深受皇上倚重的内侍,替长公主传私信,未免太容易让人起疑。
季汝青无奈地一笑,“我之前从未见过孟姑娘,但孟姑娘似乎从见我的第一面起就对我颇有防备,这是为何?”
孟如韫否认,但季汝青常年混迹宫帏,对幽微人心的探查可谓敏感到了极致。纵使她的警惕与不喜都极周全地掩藏在清丽芙蓉面之下,季汝青还是能感觉出来。
“倒也是人之常情,”季汝青笑了笑,“内宦阉竖,本就不必假以辞色。”
孟如韫没有出言辩解。她对季汝青确实心有防备,但不是因为他宦官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是马从德的干儿子,是提及即令陆明时难掩憎恶的人。
季汝青取出一枚青莲玉佩交给孟如韫,“我的话你不信,但这枚玉佩你总该认得。殿下说苏和州这边已无要紧事可忙,让你赶快回临京,她要无书可读了。”
孟如韫接过玉佩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实是长公主的随身物件,遂点头应下,“我明白了。”
她回去便开始收拾行李,陆明时来找她时,书房几乎被搬空,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架子。
他靠在门上看她里里外外地忙碌,“你这是做什么,离家出走吗?”
孟如韫头也不抬,没好气道:“我家不在这儿,在临京。”
“好吧,临京的小娘子,”陆明时笑道,“你搬这么多东西,是要回娘家吗?”
孟如韫本就心中气闷,闻言,心头蹭得燃起了火。
一本书兜头朝陆明时砸过去,被他眼疾手快地截住。见孟如韫看都不看他,又装出一副被砸疼了的模样,捂着鼻子哎呦喊疼。
“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油嘴滑舌,”孟如韫冷哼,“既要毁掉婚约,嘴巴就放干净点,别开这些逾矩的玩笑。”
陆明时一愣,“这是什么话,我何时说要毁约了?”
见孟如韫不理他,陆明时凑过去,按住了她的书箱,将她堵在了角落里。
孟如韫瞪他,陆明时神色认真道:“矜矜,我没有毁弃婚约的意思。你我的婚约是父母之言,亦是彼此心属,我怎么舍得抛下你?”
“那你同我说‘北郡不平不能成婚’是什么意思,你要我守着一句空约,守到死吗?”
孟如韫有些委屈。
她明知陆明时不是负心人,可两世的经历让她厌倦了等待,她所殷切期待的,都没有好下场。
眼见她眼里泛起薄雾,陆明时心里一慌。
“我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好不好?是我自作主张,惹你伤心了。”陆明时捧起她的脸,指腹轻轻揉过她下眼角,叹息道:“我何尝舍得明珠在外,惹人觊觎,我何尝不想早日同你完婚,与你以夫妻相称。”
孟如韫自觉失态,抹了抹眼睛,“我也不是着急要完婚。”
陆明时道:“我心里是着急的,只是此次去阜阳拜会老师,同他说起你我的事,他不赞成你我仓促成婚。”
孟如韫闻言心里一凉,“你说韩老先生不同意?是不是我——”
陆明时的食指停在她唇间,止住了她的胡思乱想。
“此事非你之过。老师说你有大才,非盛世明君不可容,非位加九锡不相配。若我娶你为妻,却只能让你囿于后宅,或着埋没于苍凉北郡,是令金玉蒙尘,明珠弃路,他不会给我主婚的。”
陆明时缓缓说道:“矜矜,青鸟在天,白龙在海,若我只有立锥之地,尚不能与你比肩,更谈何爱重,有何颜面娶你为妻?”
他神色认真,眼神柔和,孟如韫心中微动,长睫轻颤。
“但我见了你,又忍不住亲近你,想与你耳鬓厮磨,形影不离。这些都是我意志不坚之错,只是大错已成,我也改不了……你若是生气,任打任罚,绝无怨言。”
他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来,孟如韫心里的感动尚未捂热,又被他闹得顿生羞愤,气得抬腿踹了他一脚。
“你这些糊弄人的话,和临京那些四处留情的浮浪子弟有什么区别?”
只是话音是软的,踢人也不疼,分明是已经信了他。
陆明时也自知这些话说出来不好听,像教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所以若非今日万不得已,他本不欲作这些苍白无证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