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凭易,你要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
“你要我怎么说?”许凭易声音淡淡,“她的病要娇贵养着,润肺修气,忌冷忌干,北郡那种地方待久了会要她的命。”
陆明时道:“我不会让她去北郡的,她就在临京好好待着。”
“不能相守,那你们之间有什么意思?”许凭易问。
“这你就不懂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陆明时道,“再说了,我也不打算一辈子住在北郡,等平了戎羌我就回来。”
许凭易轻嗤一声,“武帝仁帝六十载未平戎羌,你口气倒不小。一个姑娘的青春有几年,禁得起这般耽搁,你不若趁早与她断了。”
陆明时皱眉,“许凭易你是不是找打?”
“此处医堂,你不要放肆惊扰了我的病人。”
“哼,我看你就是急眼了,嫉妒我。”陆明时冷哼道。
许凭易不为所动,“随你怎么想。”
“我也随你怎么看,”陆明时从藤椅上起身,理了理衣服,潇洒地转身就走,“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大夫有的是,你医术不行,我写信给你师妹——”
“陆子夙,你站住!”
陆明时将迈出门槛的一只脚收回,微微一笑,“许太医,此处医堂,不要高声惊扰了病人。”
许凭易忍住想骂人的冲动,好声说道:“我已与孟姑娘约了后日施针,我与你保证,她的病有我看着,出不了岔子,你不要去打扰师妹。”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陆明时转身,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装了满满一盒淡褐色的粉末,“这是我在天煌郡得的苁蓉,用你教我的法子晒干捣成粉末,阿韫自己用不了这么多,剩下的算作她的诊金。”
苁蓉素有“沙漠人参”之称,是极名贵的药材,北郡野生的肉苁蓉长在大漠里,更是千金难求。此味药材甘咸性温,能救五劳七伤,延年轻身,对望丰堂接诊的许多累年积病的穷苦人而言,简直就是救命的良药。
许凭易的脸色瞬间好看了许多,忙将木盒合上,仔仔细细收起来,“算你有良心,谢了。”
“我的诊金不是那么好收的,待我从北郡回来,阿韫若是清瘦一斤,我就拆你望丰堂一根梁木。”陆明时语气闲闲地威胁道。
许凭易:“……”
他是大夫,不是厨子。
陆明时一天没着家,兵部尚书钱兆松听说他从阜阳回来后,本想邀他过府一叙,结果派去的小厮在他家门口蹲了一天都没见到人。
钱兆松闻言叹了口气,心中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陪他等了一天的钱大公子十分不耐烦,讥讽道:“不过一个五品外官,哪里值得爹你兴师动众去请,简直掉身价。”
“竖子不足与谋!”钱兆松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儿子的鼻子骂,“叫你多读书,平日里多跟师爷学一学官场上的事,你倒好,整日在青楼厮混!”
钱大公子头一缩,“怎么又骂我头上来了?”
钱兆松道:“此人的能耐大着呢!他与我师出同门,年纪轻轻中了进士,活捉忠义王世子,如今又凭一己之力搅得苏和州不得安宁。若非太子殿下及时放弃程鹤年,恐怕我和殿下都会被卷进这桩案子里。此人办事雷厉风行,若是能为我所用,当为一大助力,若是不能……恐怕就棘手了。”
钱大公子不以为然地嗤笑,“什么狗屁巡镇使,太子殿下才看不上他,听说殿下在勤政殿外根本就没给他好脸色!”
“那是殿下在试探他,看他有没有为长公主所用,”钱兆松道,“那天他虽未给太子殿下面子,可也未对长公主表示亲近,我倒觉得还有机会。”
钱大公子问道:“父亲的意思是,还想替殿下拉拢他?”
“此事若成,于太子我有荐贤之功,于陆明时我有提拔之恩,”钱兆松负手叹了口气,“可是此人的脾气与老师年轻时很像,就怕他锋芒太盛,不肯轻就啊!”
第57章 马球
陆明时动身前往北郡后, 孟如韫整日待在公主府中不出门,白日常在拂云书阁中,有时揣摩写作《大周通纪》, 有时为萧漪澜整理书籍,或摘录文章,或攥写评议。
但她心里也常常记挂着陆明时。这几年北郡只是表面上太平, 外有戎羌虎视眈眈,内有周宣帝提防多疑, 他想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培养一支私兵,个中艰险,如当风秉烛, 时有倒悬之患。
虽然根据前世的记忆来看, 他最终能成功整治北郡,可这一世毕竟又有变故, 至少从时间上来说, 提前了将近十年。
她偶尔忧思在怀, 望着窗外发呆,就连萧漪澜也注意到了她过分的沉默和眉眼间的倦怠。
有几次她发现孟如韫手里提着笔, 眼睛却望着窗外发呆, 墨汁将纸面和袖子染了一大片都没发觉。
她悄悄走过去, 发现孟如韫正在抄书, 笔下正抄到一句“月将明时”。
“阿韫,阿韫。”萧漪澜轻声唤她。
孟如韫猛得回过神,撑案而起,“殿下, 怎么了?”
萧漪澜端详着她, “昨晚没睡好吗, 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孟如韫摸了摸自己的脸,“睡得尚好,也许是因为天冷了。”
萧漪澜推开她旁边的窗,清爽的秋风送进一阵馥郁的桂花香,她说道:“再过几个月天气更冷,不如趁现在天气还算暖和出门走走,好不好?”
“出门?殿下是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不是正经事,修平约我过几天去打马球,你也别在屋里闷着了,随我一同去。”
“马球?”孟如韫惊讶,“可是殿下,我不会骑马。”
萧漪澜笑了,“不会当然要学,你非寻常闺秀,难道还能一辈子不骑马?刚好我近日得了一匹性格温驯的红枣矮马,让紫苏教你怎么骑。”
“可是殿下……”
萧漪澜不容她拒绝,当即将紫苏喊过来吩咐了一番。紫苏正闲得无聊,十分喜欢这个差事,不容分说地就拉着孟如韫看马去了。
萧漪澜将孟如韫那页写毁的文章拿给霍弋看,霍弋看完后脸色十分精彩,颇有一种细心侍养不忍惊扰的小白菜被人连根掘走的微妙挫败感。
“陆明时一介莽夫,有什么好,竟值得阿韫如此惦记?”
萧漪澜道:“听说他是进士出身,怎么到你嘴里竟成莽夫了?”
霍弋不以为然,“阿韫之才可堪状元,他不过区区二甲进士,配阿韫属实是高攀了。”
萧漪澜笑道:“我大周近十年的文状元要么年纪太大,要么已成婚,照你的意思,阿韫岂不是要孤孤单单一辈子?”
“若他只是才学不够,在别的地方长进,倒也差强人意,”霍弋咬牙切齿道,“可这个姓陆的生得一脸薄情相,性子霸道多疑,家世也不够显赫。阿韫若是同他在一起,日后只有吃苦和受欺负的份。而且此人先前还与修平公主不清不楚,眼下又来纠缠阿韫,简直恬不知耻,阿韫太年轻了,肯定是受这莽夫的欺骗。”
霍弋一口气列数了他数条罪状,远在北郡的陆明时一连打了五六个喷嚏,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霍弋这充满偏见的评价惹得萧漪澜发笑,萧漪澜与他的看法正相反,她觉得陆明时文韬武略,有出将入相之才,性格上虽不是温柔随和之人,待阿韫倒也珍重。
萧漪澜道:“你百般不情愿有什么用,阿韫若是心悦诚陆安抚使,将来等他回临京,本宫倒愿意为他们主婚。”
霍弋闻言,对陆明时的成见更深,“等他回京?阿韫大好的年华,难道还要空为他蹉跎?”
“怎么,十六七岁是好年华,二十六七岁就不是了?”萧漪澜缓声问道。
“臣不是这个意思,”霍弋自知失言,推着轮椅靠近萧漪澜,解释道,“若能改命,臣亦想与殿下相逢少年时,正是因为我自己错失了太多,所以才希望阿韫的遗憾能少一些。”
萧漪澜笑了笑,“本宫若是十六七岁时遇见你,未必愿意与你有什么纠葛。”
那时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朝政有母后,还轮不到她操心,皇兄表面上仍温煦和蔼。她和薛青涯刚成婚不久,尚未有分歧,正是情深意重的时候。
霍弋大概也想到了这些,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臣也希望您能像十六七岁时那样快乐,即使……即使一辈子都不会遇见臣。”
萧漪澜并不领他的情,“你倒是挺会替别人安排,图自己感动。你与阿韫,那是你孟家的家事,本宫不爱插手,可本宫是流连从前还是希冀以后,尚轮不到你来强施好意。”
她大概真的觉得被冒犯,话说得有些重,霍弋心中长长叹息,“臣明白了。”
可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期望她过得好一些。
又过了四五天,天气晴好,萧漪澜应修平公主萧荔丹的邀请,去她新修建的马球场打马球,给她热热场子。
孟如韫跟随萧漪澜同去,骑着萧漪澜送给她的那匹性格温驯的小马,十分紧张地跟在萧漪澜后面摇晃前行,幸好街市上道路平坦,身侧又有侍卫看护,一路还算顺利地到达了城东马球场。
“小姑姑!小姑姑!”
修平公主早已在跑马场中等候,一身火红的束袖骑装,学着男子将头发全部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明艳又利落。她驭马跑过来,一勒缰绳,枣红色的骏马喷出一声响亮的响鼻,把孟如韫□□的马吓得后退了两步。
修平公主萧荔丹一眼看见了孟如韫,颇有些不高兴地冲萧漪澜撒娇道:“你来便来,带些碍事的尾巴做什么,我可记得她,惯会投机取巧,打马球是光明磊落的快事,可别来扫我的兴致。”
萧漪澜淡淡扫了她一眼,“那本宫这就打马回去?”
“哎,不行,小姑姑不许走!”萧荔丹一把拉住了她。
孟如韫见状出声道:“殿下放心,我骑术不精,不会上场扫兴,只在一旁观战。”
“露怯了呀,”萧荔丹轻哼一声,“那正好,我与小姑姑先玩个痛快。”
马球场设有观览席,两位公主去场中跑马热身,孟如韫小心地翻身下马,独自走到观览席上坐定。席前桌案上各摆着几个冰盘,里面盛着黑玛瑙似的葡萄和切成小块的蜜瓜。
孟如韫饮了一盏蜜茶解渴,指着冰盘里的水果问侍立的婢女,“眼下已过了葡萄的时令,请教这些是哪里来的葡萄,竟如此新鲜水灵?”
那婢女是修平公主从府里带出来的,闻言得意又轻蔑地答道:“这些都是戎羌来的果子,听说用一千斤的冰才能运来这一小盘,寻常人家当然见都没见过。”
孟如韫作出惊讶的神色,“既如此珍贵,为何随随便便切开摆在这里,放坏了岂不是可惜?”
那婢女听此言神情更骄傲,说道:“我家殿下可是今上唯一的嫡公主,富有四海,不过是几盘果子,不新鲜了扔掉便是,陛下赏了三十盘下来,何需吝惜?”
“殿下真是气派。”孟如韫缓缓点头,望着那几盘果子陷入了沉思。
场上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孟如韫抬头望去,原来是萧荔丹在萧漪澜手下连进三球。她这一精彩绝伦的探身侧马回旋惹来满场欢呼叫好,孟如韫听见男人的声音,一回头,瞧见几个衣着不俗的男人朝这边走来。
正中那人身穿玄色锦袍,右肩上是大片金线绣成的麒麟,头戴白玉点金发冠,腰上佩着玉玦,看年纪约二十五六岁,模样长得周正,望过来的眼神却乌沉沉的,让人心里发怵。
孟如韫不认识他,却认识走在他身后点头哈腰的罗锡文。数月前他在举业坊外欺负陈芳迹,让两人对彼此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罗锡文也认出了孟如韫,附在领头男人耳边说了几句话,那男人望向孟如韫的眼光顿时含了几分玩味的笑意。
他慢悠悠地踱步到孟如韫身边,上下扫了她一眼,“你是哪家的小姐,为何不上场去玩?”
孟如韫猜出了他的身份,放下茶盏不言语。
罗锡文斥她道:“大胆!太子殿下问话,为何不答?”
孟如韫这才起身屈膝行礼,“殿下万安,不知是太子殿下,多有得罪。”
“不必多礼。”萧道全欲伸手扶她,孟如韫不动声色避开,萧道全笑了笑,问道:“怎么,见孤不喜?”
孟如韫垂眼淡声道:“东宫之尊,不敢冲撞。”
“殿下,我就说这小妮子牙尖嘴利,是不是?”罗锡文在旁嬉笑。
萧道全斜了他一眼,“你这副德行,人家姑娘见了你若是不泼辣一些,得吃多少亏?”
罗锡文陪笑道:“殿下教训的是,我不值钱,可是见了殿下您还拿乔作态,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孟如韫冷冷看了罗锡文一眼。
萧道全似乎对孟如韫很感兴趣,仍要搭话,却见萧漪澜驭马跑过来,冲得极近了才猛一勒马,马喷出的腥热鼻息喷了那几人一脸。
萧漪澜睨着萧道全,“太子今日也得闲来打马球吗?”
“小姑姑万安,”萧道全在脸上抹了一把,皮笑肉不笑道,“丹儿约孤来玩的,说是让孤找几个人来热闹热闹。”
“又不是青楼酒肆,太子自己来便是,喊着这几位,难免误会是去给青楼暖场。”萧漪澜冷嘲热讽地笑着说道。
萧道全脸色不太好看,剩下那几个以罗锡文、钱帏为代表的纨绔,要么是曾经亲自被萧漪澜收拾过,要么是族中在朝为官的长辈被萧漪澜收拾过,此刻都缩在萧道全身后像几只头也不敢抬的鹌鹑。
正此时,萧荔丹也驭马跑了过来,坐在马上意气风发地朝萧道全拱手,“太子哥哥终于来啦,这下咱们能组队了!”
“本宫累了,先休息会儿吧。”萧漪澜翻身下马,将马交给侍卫牵下去喂草,孟如韫倒了杯蜜茶端给萧漪澜解渴。
萧道全见状,了然说道:“原来这位孟姑娘不是丹儿请来的闺友,是小姑姑带来的侍女。”
萧荔丹轻嗤了一声,“我才不会请这种软娇娘来马球场,一个马球飞过来把人砸坏了怎么办?”
萧道全觉得“软娇娘”这个词用在孟如韫身上真是贴切极了。看那出水芙蓉的面容,清丽雅致的气质,纤细不堪一握的腰肢,真是极软极娇,教人心生疼爱之情。
萧漪澜入座,孟如韫侍立在她身后,有萧漪澜挡着,萧道全不好总盯着她看,便旁敲侧击问萧漪澜,“小姑姑今天怎么没带红缨,是换侍女了吗?不知小姑姑从哪里寻来的如此佳人,我若得之,定也要时时带在身边,赏心悦目。”
萧漪澜面无表情地说道:“东宫一位正妃两位侧妃,四位良娣八位良媛,太子若愿意带着身边,纵勤更如衣服,也够半个月不重样了。”
“孤怜惜美人,倒叫小姑姑取笑了。”萧道全好脾气地笑了笑。
萧漪澜道:“阿韫不是侍女,是本宫身边的女官,于本宫而言不可替代,所以太子还是收收心吧。”
萧道全说道:“哦?竟是女官?看来也是个腹有诗书的才女,小姑姑身边女官真是个个似天仙,听说前些日子在苏和州与陆安抚使一起阻止了劫官粮的也是小姑姑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