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萧漪澜一时拿不准萧道全针对的是谁,是她,还是正躺在福宁宫里装死的宣成帝。
“臣若是太子,只会针对殿下您,”霍弋说道,“虽然说因为石合铁与苏和州赈灾银的事,皇上对太子多有不满,但这对父子尚未疏远到反目的地步,太子没有被废之忧,就不会动篡上之心。”
“我同意兄长的看法,”孟如韫也分析道,“即使太子真有不臣之心,杀父篡位将为天下人所耻,届时反而为您积了声望。可若是能杀了殿下您,他在朝堂上将再无对手,无论陛下对他满意否,百年之后,皇位都是他的。”
萧漪澜蹙眉,“他竟敢直接对本宫动手吗?”
“十有八九,殿下不可不防。”霍弋道。
萧漪澜叹了口气,“太子尚未举事,皇上在福宁宫里躲清净,本宫个也不能此时递折子说戎羌连弩的事,如何防?”
孟如韫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能解了这一百张戎羌连弩的威胁,同时让躺在福宁宫里装病的皇上不再疑心于您,只是需殿下在宫中有信得过的人,不知季汝青能否当此重任。”
萧漪澜似有所悟,“阿韫说的莫非是……祸水东引?”
“然也。”孟如韫笑着点点头。
孟如韫的想法与霍弋不谋而合,但他心里并未觉得高兴,只淡淡道:“此事我与汝青商量即可。”
算计太子对皇上出手,霍弋不太想让孟如韫在这种事上出主意。
他用信鸽联系了季汝青,季汝青收到信后,思忖许久,向东宫下了帖子。
王翠白将收到的帖子递给萧道全,“殿下可知道司礼监随堂季汝青?他想今夜来拜访殿下。”
“你说季汝青?”萧道全一惊,“父皇十分依仗他,他是马从德的干儿子,他此行莫非是奉了马从德的指示?”
“殿下今夜一见便知。”
入夜,身披斗篷的季汝青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东宫,被等待接应的太子心腹引入太子寝宫,萧道全让人在内室摆了茶,正襟危坐地等着他。
“太子殿下。”季汝青神情淡淡,遥一拱手。
萧道全和蔼地笑道:“季中官夜行受寒,先饮热茶吧。”
“宫中耳目多,奴说完就走,”季汝青在萧道全对案坐定,压低声音道:“陛下昏迷那天下午就醒了,命我等不得声张,并暗中知会长公主殿下,独瞒着殿下您一人。您召百官朝会欲代上秉政那天,陛下在福宁宫中盛怒,欲出面废太子,长公主传书劝住了他,说您在临京暗植势力,有上百张戎羌连弩,若策反禁军首领强行闯入宫,恐会被您夺取皇位。所以长公主让陛下以密令召驻守陈州的三万军队、驻守衮州的七千骑兵星夜赶来临京,欲待其到临京护驾后,再行废太子之事,处置殿下您。”
季汝青语速很快,萧道全听得浑身直抖,出了一身冷汗,战战兢兢辩解道:“孤要主政是为君分忧,孤不知道什么戎羌连弩,季中官,孤……”
“如今陛下的密令已经出宫赶赴陈衮两州,殿下,奴冒死前来报信,不是为了试探您,奴是来与您一同险中求富贵的。”季汝青神色自若地望着萧道全。
萧道全闻言,心神俱崩,几乎瘫倒在地,“还请季中官教我!”
“事到如今,摆在殿下面前的路已经很明确了,”季中官将萧道全从地上扶起来,“陛下对外既称病危,您应趁陈、衮两州驻军未到临京之际毒杀陛下,对外称其病逝,控制住临京城的局势,拘禁长公主,待登基后再行清算。此乃您唯一的生路,也是王权霸业之路,还请殿下三思。”
萧道全紧紧攥着季汝青的袖子,“此计真的可行吗?”
“可行与否,全仰赖殿下作为,时候不早,为防干爹起疑,奴先回去了。”季汝青起身将袖子挣脱出来,转身就走。
“站住!”萧道全喊住了他。
季汝青微微侧身,“殿下还有吩咐?”
“你为何要帮孤……”
季汝青笑了笑,说道:“奴刚入宫时不懂规矩,因冲撞贵人被套进麻袋扔入湖中,幸得娴贵妃娘娘相救,方有今日。奴虽卑贱,亦懂救命之恩不可忘。今娘娘与殿下您荣辱与共,望殿下也为娘娘多想几分。”
萧道全道:“原来如此,孤明白了。”
季汝青走后,萧道全让人将王翠白找来,与他说了季汝青的主意,听说宣成帝一直醒着与戎羌连弩暴露这两件后,王翠白也吓得面色惨白。但他仍有几分清醒,问萧道全:“殿下可曾问明白,这到底是季汝青自己的主意还是马从德的主意?”
“马从德这个两面三刀的奴才,孤好心告诉他陆氏余孽的事,可他明知父皇醒着,却连句提醒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孤在父皇面前越矩,你说他是何居心!”萧道全骂道,“难道他还指望父皇能保住他吗?”
他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陈州、衮州距此不远,待父皇将军队调过来,一切就都完了!孤是有戎羌连弩骑队不假,可这才练了几天,如何与大军相敌,若不趁此机会控制皇宫,孤就真成瓮中之鳖了!”
王翠白仍有犹豫,“咱们尚不清楚季汝青的底细,如此大事,岂能轻动?”
“你觉得这是轻举妄动,孤觉得这是千钧一发,”萧道全恨铁不成钢道,“青峰啊青峰,你仔细想想,若季汝青要害孤,只需将孤手里有戎羌连弩之事捅出去即可,何必费这样一番周折?孤考虑过了,他出的主意虽然凶险,可其中不无道理。”
见他越说决心越定,王翠白叹了口气,说道:“殿下切莫着急,两州点兵前来临京至少要两天,明日殿下派人打探福宁宫虚实与长公主的动静,同时令戎羌连弩准备,若事情真如季汝青所言,咱们明天夜里就动手。先控制住皇宫,对外宣称是长公主派人毒杀陛下,已被连弩手击毙。”
萧道全点头,“好,你现在就去让连弩手准备,孤明日一早就去福宁宫探探动静。”
第二天一早,萧道全前往福宁宫请安,在宫门处被侍卫拦下。他怒声呵斥道:“孤是太子,探望父皇天经地义,汝等欲陷孤于不仁不孝,是要干义犯上吗?”
马从德闻声而来,态度十分谦恭,“太子殿下莫着急,陛下当初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探望,非奴才们故意为难您,实在是陛下有言在先,我等不敢违逆。如今正是太医为陛下调理的关键时期,还望殿下静候佳音。”
萧道全问道:“你说奉旨拒孤,旨在何处?”
马从德无奈地笑了,“当时事态紧急,自然是口谕。”
萧道全冷冷一笑,“你说有旨便是有旨,封锁福宁宫令我等皆不可靠近,万一是你这狗奴才起了不良心,想要谋害父皇,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马从德一听变了脸色,慌忙跪下磕了个头,“殿下折煞奴才了,奴才是无根之人,怎会起这种万劫不复的心思!”
“马公公是司礼监秉笔,不必行此大礼,”萧道全皮笑肉不笑,“孤同你开玩笑呢。”
“谢殿下宽宥。”马从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萧道全无奈地叹了口气,“若父皇醒来,还望马公公早日通禀,这些日子朝里积了不少大事,需要父皇圣心裁断。”
马从德行礼道:“谨遵太子殿下旨令。”
萧道全转身往外走,马从德舒了口气,正欲转回福宁宫,忽然从旁边树后冲出两个小太监,一把捂住了马从德嘴拖到一边。守宫侍卫要上前阻止,萧道全突然拔出侍卫的佩剑喝道:“大胆!尔等欲从阉贼谋逆吗?孤今日必入宫,谁不肯让,有本事一剑捅死孤!”
他怒发冲冠,众侍卫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拦。因为要掩人耳目,福宁宫中留在殿中侍奉的人并不多,萧道全趁机往福宁宫中跑去,三两步跨上丹墀,翻越栏杆,又有几个小太监要上前阻拦,被他踹翻在地,他趁众人不备,推开福宁宫内殿的门闯了进去。
听说萧道全刚刚已经被马从德劝回,宣成帝放下心来,正与侍女嬉闹,忽又听外面一阵喧哗,说是太子殿下擅闯。宣成帝忙推开侍女躺回床上,匆匆拉下半面床帐。
萧道全闯进内室时,只见一侍女立在拔步床侧,他扫了一眼,但见她满面春色尚未褪去,身上的襦裙皱皱巴巴,披肩斜斜挂在肩头。他与身边侍女偷欢过不少次,一眼便看出了其中蹊跷,又见拔步床上的床帘欲放不放,明黄色的锦被皱皱巴巴,明显是匆忙扯过盖在身上的模样。
至此,萧道全十分确定,宣成帝醒着,他是在装病。
萧道全满腔怒气冲上心头,冲得他头脑发热,恨不得一剑刺死宣成帝。
自宣成帝称病以来,他在东宫战战兢兢,无时无刻不记挂着父皇的病情,怕他为内侍所挟持,更怕他被长公主所害。人皆言疏不间亲,他们是亲父子,可他作为父亲,却总是在政事上偏向自己的亲妹妹,纵容她逾矩越制,藐视他堂堂太子,如今更是过分,他竟联合长公主一同给亲儿子设套,专等着自己往火坑里跳。
他不仅打算废太子,还要对他赶尽杀绝。
萧道全蓦然想起他的母亲娴贵妃曾告诫他的话,说儿子没有了可以再生,但同胞妹妹却只有这一个。
难道父皇心中真是这样想的吗?在他心中,自己与小姑姑早就高下有别是吗?
被玩弄、被轻视的感觉令萧道全心中十分难受,他死死瞪着那被纱幔遮住一半的拔步床,攥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
正此时,马从德带着福宁宫的侍从匆匆赶来,见太子手中提着剑,目眦欲裂地瞪着龙床,高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萧道全回过神来,笑了笑,将剑“当啷”一声丢在地上。
“马大伴怕什么,孤说了只是进来看看。”
萧道全抬脚往前走了几步,马从德顾不得尊卑,忙张开双臂拦在萧道全面前。
萧道全笑了笑,“孤听着父皇的呼吸声中正有力,想来身体已无大碍,不日即可康复,孤也就放心了。”
马从德冷汗连连,脸上连伪作的笑意都撑不住,“既然如此,殿下请回吧,莫要惊扰了陛下休养。”
“父皇,儿臣这就回去了,您好好休息,早日醒来,大周国祚尚离不开您啊!”
萧道全朝拔步床的方向高声说道,而后大笑着扬长而去。
待内侍回禀这次太子确已离开福宁宫往东宫而去,宣成帝才一脸阴郁地从龙床上爬起来,抬手就给了马从德一个打耳光,将马从德扇倒在地。
“没用的蠢货!让你拦个人都拦不住,倘今日闯进来的是乱臣贼子呢,倘太子心有不轨,朕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
宣成帝骂了马从德一通犹不解气,抬腿踹了他一脚,将其踹下了内室的台阶。
马从德滚了两圈,连帽子都顾不得捡,辩解道:“奴实在没想到太子会突然闯进来,侍卫们怕伤了太子贵体,不敢动手……”
宣成帝阴声道:“怕伤了太子,不怕他伤了朕吗?太子还没登基呢,你们倒是表的一番好忠心。”
“奴才有罪!奴罪该万死!”马从德跪在宣成帝脚下痛哭流涕。
“将今日守福宁宫的侍卫宫女全部问斩,换一批可靠的人来,若无朕的旨意,哪怕是放进一只苍蝇,谁也别想活,包括你,听明白了吗?”
马从德忙磕头,“奴听明白了!绝不会再置陛下于险境!”
宣成帝颇有些疲惫地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压压惊,问马从德,“太子今日发什么疯,为何会无故闯宫?”
马从德道:“这……奴才近日一直守在福宁宫,外面的事让汝青多加留意,不如奴去问问他?”
宣成帝想了想,“叫他直接过来吧。”
第63章 逼宫
季汝青来到福宁宫时, 室内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侍卫与宫女也从里到外换了一遍。
宣成帝居于上首,对跪伏在地上的季汝青道:“马从德的儿子比朕的还多, 这么多人中,你是最出挑的。你干爹想提拔你,朕也想重用你, 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办了些什么事!”
他指的是假扮太子刺杀长公主一事,假扮嫁祸虽然成功了, 但是刺杀没成功,宣成帝心中略感遗憾。
谁能想到萧漪澜会赐身边女官乘坐她的马车。
宣成帝曾隐约怀疑季汝青与萧漪澜通过气,但假扮刺客的都是宣成帝的心腹暗卫, 据他们回禀, 季汝青安排刺杀任务时并未犹疑徇私,且那马车中的女官确实是长公主身边最宠爱的女官, 长公主曾派她南下去苏和州赈灾, 也曾带她去找修平公主打马球。
如此一来, 宣成帝只能将事败归咎于巧合。
季汝青伏在下首惶恐请罪,“奴才该死, 辜负了陛下和干爹的期望!”
宣成帝给马从德使了个眼色, 马从德会意, 对季汝青道:“陛下宽怀大度, 暂且饶了你这次,还不快些谢恩?”
闻言,季汝青作感激涕零状,向宣成帝磕头谢恩。
”行了, 你起来吧, ”宣成帝叫他来是有正事要说, “今日太子闯宫一事,你可知晓?”
季汝青道:“干爹在路上时同奴才说了。”
宣成帝问他:“朕让你监视两宫六部,那你可知太子今日为何会闹这一出?”
季汝青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份章奏,恭敬呈给宣成帝,“臣请锦衣卫监督六部,请二厂监督两宫,这是他们近日来的动向,臣已按时间整理成册,请陛下御览。”
宣成帝接过章奏,尚未打开看,心里已有几分满意。
季汝青在内书堂读过书,写得一手不错的字和文章,这一点比只有忠心和体贴的马从德更得宣成帝的心意。且季汝青虽有学识,却没有朝堂那群文官的半分酸腐气,不会拿伦理纲常那一套来拂他的兴致,前几日宣成帝拿一些旧的被留中不发的奏折让季汝青试着批红,季汝青的批语与他心里的态度竟不谋而合。
宣成帝正在考虑过段时间让季汝青代自己批红。
他打开季汝青的章奏开始看,章奏记录的很详细,将能打听到的六部主事的行踪全都记载了下来。宣成帝眼下对这些人没什么兴趣,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待看到长公主和太子的地方才细细地瞧。
“这几日昭隆真的没出过公主府?”宣成帝疑惑。
“据锦衣卫查探,长公主近日确实闭门未出,昼夜在佛堂内抄经唱诵,为陛下祈福,”季汝青顿了顿,“当然,也有可能是行踪隐秘,未为锦衣卫窥探到。”
宣成帝叹了口气,继续往下看,待看到太子的行踪时,缓缓皱眉,思索许久,又往前翻阅刚刚扫视过的内容。
“太子,兵部尚书钱兆松,马军都指挥使何钵,这三人竟在同一天都去过城外的锦柃山庄?”宣成帝疑声问道。
季汝青道:“据锦衣卫查探,确实如此,不过这三人并非同一时间前往。”
“若同时而往,说不定只是喝酒纵乐,偏偏要岔开时候掩人耳目,反倒可疑,”宣成帝冷哼一声,“可曾查探那锦柃山庄里有什么?”
“这……”季汝青跪地请罪,“那山庄防守颇为严密,奴等无能,暂未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