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灵脸色瞬间惨白,“你说他是……太监?”
孟如韫点点头,“所以表姐不要再打听,也不要对外宣扬。”
江灵顿时如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凉水,怔忪许久,而后便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风竹院。
江灵心中受挫,又因被胡氏规训,一连多日再不出门。
孟如韫不听胡氏的管教,正月初五那天,带着青鸽出门去宝津楼行拜师礼。
拜师礼是霍弋帮忙准备的,一把出自名家之手、千金难买的琵琶。赵宝儿受了这么重的礼反倒有些不安,孟如韫再三劝解她才肯收下。
安置好青鸽,孟如韫又去探望了江灵两趟,见她始终闷闷不乐,旁人又难以开解,只好挑了些有意思的传奇小说送给她,盼着她解闷。
眼见着到了正月十五,孟如韫辞别江家,回到了长公主府。
她年前给陆明时寄过信,如今却迟迟没有收到回音,心里有些失落,只好安慰自己是他军务繁忙,又恐被人察觉他与长公主府有来往的缘故。
眼下太子虽倒,长公主在朝堂上依然不轻松,宣成帝趁着之前让她闭门思过的机会,对朝中官员进行了一番大调动。
在宣成帝的授意下,吏部考功司给长公主座下的许多官员评出了中下等级,宣成帝贬谪一批官员后,竟提拔自己的心腹和萧道全曾经的党羽前来补缺。他的这一举动让太子党又看到了希望,众人纷纷上折子为太子求情。
与太子有关的折子,季汝青不敢擅决,他替宣成帝批红时将其单独留出来,呈给宣成帝亲览。
宣成帝将马从德也叫来一起商议此事。
“这个孽障敢逼宫篡位,已失储君之格,朕想废了他,又怕之后朝中失衡,昭隆一人独大。可就这样悬而不决,也不是长久之计。”宣成帝叹气道。
马从德试探着说道:“当初对外说的是太子犯失火罪,此罪可大可小,并非只有废太子这一条路。”
宣成帝冷笑道:“不杀他已是朕开恩,不废他,是留着他再篡位一次吗?”
马从德闻言,知道宣成帝是铁了心要废太子,自己想借机卖太子个恩情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一旁沉默不语的季汝青突然说道:“陛下既然想让东宫制衡长公主,旧太子废了,再立新的便是。”
宣成帝一愣,“立新太子?”
萧道全十二岁被立为太子,以储君的身份进行培养,学帝王术、秉东宫政。他为人多疑褊狭,不允许他的兄弟胜过他,费尽心思地打压其他有才能的皇子。宣成帝本就子嗣不丰,如今只剩下几个花天酒地的庸才,或者尚未长成、不足以与萧漪澜抗衡的幼子。
季汝青给宣成帝提供了一个人选,“六皇子殿下,或可一试。”
六皇子萧胤双虽然也有些纨绔气,但他由皇后抚养长大,尚不失作为皇子的风范。
宣成帝不语,思忖了片刻,说道:“小六一向与昭隆亲近,朕能指望他帮朕制衡昭隆吗?”
“此正是釜底抽薪之计,”季汝青恭敬垂首,缓声解释道,“六殿下与长公主殿下之间没有权力冲突,所以才能互相亲近,若您抬举六殿下,致使侵夺长公主之势,恐此二人再难姑慈侄孝。”
天家骨肉之间,亲情与权势哪个更容易打动人,宣成帝比谁都清楚。
“况且,”季汝青继续说道,“长公主一介女流,能争得权势,却争不得正统。六皇子与她最亲,说不定她想笼络六皇子为她所用,将来继续独揽大权。您早早向六皇子施恩,可使长公主失去日后的凭恃。”
宣成帝眯了眯眼,这一点,他倒是没想到。
马从德先觑了一眼宣成帝的神色,而后附和道:“奴觉得汝青说的有几分道理,还望陛下圣心早决。”
宣成帝道:“你们的意思朕听懂了,这件事,朕会好好考虑。退下吧。”
马从德与季汝青躬身退出福宁宫。
马从德轻轻舒了口气,眯眼打量着季汝青,语气喜怒难辨道:“倒不知你何时这么有出息,竟然攀附上了六殿下?”
季汝青面有惶恐,“干爹误会我了,我与六殿下之间并无来往。”
“没有来往,你平白送他这么大人情?”马从德冷笑一声,“将来若真是六殿下即位,你可是头等功臣。”
“干爹在前,儿子不敢越过您去,”季汝青恭声道,“儿子只是想为您和陛下分忧解难。”
马从德道:“哪有那么多的忧和难,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
季汝青头垂得更低,“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在陛下面前乱说话。六殿下若是问起,一切都是干爹的功劳。”
他的态度倒是让人满意,马从德心里的火熄了一半,“你还年轻,以后有你出头的时候,不要着急,嗯?”
“是。”
第65章 离京
宣成帝心中有了决断, 对萧道全的处置也很快拿定了主意。
他派季汝青去了趟刑部天牢,暗示萧道全写份失火请罪的折子。萧道全问为什么不杀他,季汝青说道:“陛下与您是亲父子, 虎毒尚不食子。”
萧道全自然不信这种虚伪的话,季汝青提醒他道:“杀了您,最得意的是长公主, 陛下自然不会这样做。留您一命,关键时候说不定会有大用处。”
萧道全冷笑道:“什么用处, 给他当替罪羊吗?”
季汝青不答,恭声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望太子殿下保重。”
萧道全最终还是写了失火请罪的折子, 宣成帝饶了他一命, 将他从刑部天牢里放出来后,幽禁在冷宫之中。
相比之下, 与萧道全同谋的钱兆松、何钵等人就没那么幸运, 二人均被锦衣卫秘密处死, 家资抄没。这二人皆是举足轻重的大臣,竟无声无息死于锦衣卫诏狱, 满朝文武对此哗然, 要宣成帝给个说法。
宣成帝并不想将太子逼宫的事摆到台面上来, 干脆将所有折子全部留中, 宣布罢朝一个月,又揪出几个闹得厉害的官员处置了一番。
长公主对这些事始终不置一词,保持沉默旁观的态度。
该知道的内情,季汝青已经都告诉她了。
马从德向皇后暗示了皇上有意抬举六皇子的事, 皇后很高兴, 状似无意地给宣成帝提供了一个契机。
她趁宣成帝留宿中宫时对他说道:“小六今年四月加冠, 也到了出宫开府,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你说的是,朕子嗣不丰,小六的事要重视一些,”宣成帝深以为然,思忖许久后问皇后,“朕欲封小六为秦王,你觉得如何?”
秦王是亲王中最为尊贵的封号,与太子只有一步之遥。
“陛下要封小六为亲王?”皇后心中先惊后喜,“小六还年轻,这样重的封赏,会不会太过了?”
宣成帝哼了一声,“当年道全十二岁就封了太子,小六不过是封个亲王,有何过分?”
皇后忙起身行礼,“那妾身先代小六谢过陛下!”
宣成帝说道:“亲王要有亲王的仪态,你平常要多教导小六,没事别总往昭隆那里跑,那只是他姑姑,你才是他娘亲,旁人未必如你一般事事为他着想。”
皇后心中一动,“妾身明白了,会仔细教导六殿下。”
“至于他的王妃,朕打算好好为他选个得力的岳家,能辅佐他在朝堂上有所作为。”宣成帝说道。
六皇子萧胤双要被册封为亲王一事在朝堂上引起了很大动荡,孟如韫也听说了这件事,感慨道:“在咱们陛下心里,果然还是制衡您最重要,竟饥不择食到连六殿下都要搬出来用了。”
萧漪澜笑了,问她:“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六殿下与废太子不同,一来品质更洁,二来与您更亲近,从这一点上来说,当然是好事,”孟如韫说着,又微微叹气道,“但六殿下临朝,会让朝堂局势更加复杂,百官或为求自保而急流勇退,或欲谋名利而蝇营狗苟,个中牵扯太多,难以安下心来做实事。而且依照六殿下的性子,恐怕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皇上要他对抗您、打压您的做法。”
萧漪澜道:“你说得不错,昨天小六来见本宫,说不想封亲王开府,被本宫骂了回去。他是个直性子,也是个软心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皇子,不能一辈子都这样。”
孟如韫沉默片刻,问道:“您真的决定,这一切都为六殿下谋划吗?”
萧漪澜望向她,“难道你与望之一样,都觉得不甘心?”
孟如韫说道:“兄长是为殿下您不甘心,我则是为大周不甘心。六殿下的确心地纯良,与今上和太子有别,可他并非明君之才,他的心思不在如何御下,平定四方,治理万民。六殿下这样的人,若承继盛世尚可治之,但如今的大周国力疲敝,亟待明君革旧立新,振荡朝政,六殿下并不合适,您想将他推到皇位上,是拿皇位困住了他,也是拿他困住了大周。”
萧漪澜问道:“那阿韫觉得谁合适?”
“此事我与兄长观点一样,”孟如韫说道,“先太后遗诏欲立您为君,殿下不可自谦。”
萧漪澜笑了笑,说道:“本宫非自谦,本宫是害怕。母后她有着明君的头脑与手腕,可秉政十年间,时时面临朝臣质疑,说她后宫摄政,无君夫人伦,更难听的,说她牝鸡司晨。她为大周尽心竭力至此,可她尸骨未寒,朝堂上却已是一片口诛笔伐。母后贤明尚且如此,本宫不想步母后的后尘。”
孟如韫劝她道:“天下人的功过评说,殿下不该局限在朝堂寥寥几人身上,我幼时住在道观中,常有人在鹿云观中为先太后祈愿,求她往生再临人世。苍生有心,殿下应该多听一听。”
逢年过节,她的母亲也会带着她给先太后烧香。对很多人而言,明德太后的薨逝意味着仁帝时代的结束,此后这些年国祚日衰,山河日下,越发令人哀天地之不仁,悲圣贤之不寿。
在萧漪澜身边这些日子,让孟如韫意识到这位长公主在政事方面并不逊于其母亲,她与许多平凡世人一样,期待着她中兴大周,再现明德太后年间的盛世安康。
“此事,容本宫再审慎考虑一番。”萧漪澜沉思许久后,态度似乎终于有所动摇。
礼部很快定下了萧胤双加冠封亲王的典礼,宣成帝也定好了他的王妃人选,是五军都督吴郏的女儿。
大周的五军都督官居从一品,总率天下兵马调度。吴郏有出将入相之才,更因当年拥护宣成帝登基有功,宣成帝赐其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之荣宠。吴郏的长女是太子萧道全的王妃,如今太子虽倒,但宣成帝为了安抚他,赐封他为一品国公,如今又将他的小女儿指做秦王妃。
皇后知道宣成帝十分信任吴郏,有这门亲事作保,萧胤双距离太子之位只差一个名分了。
皇上高兴,皇后高兴,可是萧胤双本人不高兴。婚姻大事讲究的是两情相悦,他不想被随意指作政治的筹码,何况他心里清楚,这桩婚事是为了与长公主抗衡,他不想这样对待他的小姑姑。
萧胤双跪在宣成帝面前力拒这门婚事,把宣成帝气得险些当场废了立他为亲王的旨意,幸亏皇后闻声赶来,将萧胤双呵斥出去,劝开了两人。
但六皇子抗婚的风声还是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苏和州知州梁重安与吴郏交好,给吴郏写了封信,告诉他去年秋天六殿下在苏和州赈灾时,长公主府曾派一女官协助他,而六殿下对其言谈亲近,甚至在议事会上明言“吾心悦之”。
吴郏收到梁重安的信后,当即将这件事告诉了宣成帝。
宣成帝大怒,在他看来,这是萧漪澜在以女色拉拢萧胤双,若非此事发生在先,他倒要掂量掂量,萧漪澜是不是刻意与他对着干。
他将萧漪澜与萧胤双同时宣到面前询问此事,萧胤双脸色一白,抢声辩解道:“儿臣与那女官清清白白,毫无私情,请父皇不要牵扯无辜之人!”
“她无辜?吴都督之女被你无故拒婚就不无辜吗?”宣成帝冷哼,“打从苏和州赈灾回来,你数次往昭隆府上跑,朕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漪澜,此事你可知晓?”
萧漪澜没料到此事会将孟如韫牵扯进来,谨慎回答道:“回皇兄,那女官是臣妹贴身女官,臣妹从未听说她与六殿下有私,许是外面误传。”
宣成帝不信,“究竟是误传,还是你替他们遮掩?”
萧漪澜忙道:“臣女不会容许此荒唐事发生。”
“小六正是慕艾的年纪,喜欢一两个侍女倒也没什么,可若为此推拒婚姻也太荒唐了,漪澜,你要好好管束身边侍女,小六尊贵,莫让她们生出僭越的心思。”宣成帝语气里隐含警告。
萧漪澜没有分辩,恭敬应是。
然而萧胤双却听不得宣成帝如此诋毁孟如韫,跪地说道:“儿臣虽爱慕孟女官心性高洁,却从未有狎昵之意,她更不曾起攀附之心。儿臣不想娶吴家女,是因为儿臣认为婚姻大事,当彼此心许,不可仓促而定,与孟女官无关。”
宣成帝冷声斥责他道:“你是天家皇子,别学那些浮浪子弟,被几个女人迷昏了头。朕给你择的王妃是最适合你的,成婚之后,你爱纳多少女人朕不管,但你的正妻,必须是吴郏之女。”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宣成帝不耐烦地扬手,“你即将成为亲王之尊,不要在女人身上失了身份,过几天携礼到吴都督府上拜访一趟,然后安心备婚,不要再生事端了。”
萧胤双还想说什么,萧漪澜以眼色制止了他,他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回府之后,萧漪澜将此事告诉了霍弋,霍弋的脸色比当初得知陆明时觊觎孟如韫时还难看。
“六殿下简直是越描越黑,将阿韫架在了刀尖上,他自己抗旨拒婚,错处反而全都推到了阿韫身上,阿韫一介女流,如何能承担得起此种罪名,扛得住天子之怒?”
萧漪澜叹了口气,“今日小六的确是失言,他太天真了,在咱们陛下面前,越是喜欢什么,越不能表露出来。”
“六殿下的喜欢阿韫承受不起,”霍弋道,“眼下皇上已经注意到了阿韫的存在,若六殿下一直抗旨拒婚,陛下一定会迁怒于阿韫。”
萧漪澜安抚他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小六的事牵连阿韫。”
“殿下有什么打算?”
萧漪澜道:“其实不是本宫的打算,是陆明时的意思。上次他离京之前嘱托了本宫几件事,除戎羌连弩之外,他也提到了阿韫。他说他已经给阜阳韩士杞老先生去信,若是临京有变,请他将阿韫收在门下,让她跟随韩老先生安心治学。”
“难为他有心了,”霍弋展眉道,“如此也好,待临京的风头过去再接她回来。”
韩老先生为天下文人之首,有他护着,宣成帝不能把阿韫如何。
萧漪澜与霍弋都觉得让孟如韫去阜阳是最安全的选择。她没有与孟如韫说实情,只说自己想在士人中立声望,准备了一些礼物,请孟如韫代为去阜阳拜见韩士杞老先生。萧漪澜特意叮嘱她在阜阳多住段时间,听听韩老先生开坛讲学,将内容整理成册带回来供她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