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陆明时装模作样陪她思考了一会儿,“那你不如把自己卖给我抵债。”
孟如韫闻言瞪了他一眼。
陆明时问她:“你这样走南闯北的,身体受得了吗?”
“已经好多了,许大夫说平时注意保暖,按时服药即可。”
“按时服药,好好休息,”陆明时取下她手中的笔,让她听窗外的敲更声,“子时了,该睡了。”
孟如韫确实感到了几分困倦,搁下算盘,合上账本,“你一来,闹得我事情都没做完。”
陆明时笑着赔罪,“嗯,怪我。既然已经叨扰了,矜矜不介意再留我一夜吧?”
孟如韫闻言转身望向他。
陆明时站在书案边,半张脸被灯烛映成暖融融的橙金色,半张脸隐在晦暗的影子中。他眼中含笑与她对视,除了笑,仿佛也有其它暧昧的、欲说还休的情意。
孟如韫面上微烫,飞快垂下眼,低声道:“随你,我又没赶你走。”
陆明时给她打来热水,趁她洗脸的功夫,将汤婆子放进她被子里暖一会儿。
孟如韫洗漱完后就钻进被子,过了一会儿,陆明时走过来,挑落了床帐,逼仄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孟如韫的呼吸听起来更紧张一些。
“安心睡吧,”陆明时安抚她道,“别怕,我只是想守你一会儿。”
孟如韫没说话,就在陆明时以为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却突然低声说道:“我没有怕,我只是有些紧张。”
所有将被压抑至平息的暧昧绮念霎时破防,陆明时悄悄勾住她衣角的手转而抚上她单薄的肩头,将她扳过去。
孟如韫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他。
他的怀抱是暖热的,心脏正贴着她跳动,孟如韫喜欢与他相拥的感觉,感觉他从夜里无数朦胧的梦中落下,真实地拥抱着她。
上一世她默默跟在他身边那么久,看他夤夜徘徊,看他挑灯研墨,有时候也会心疼他,想要触碰他。这于她是不可言说的一点绮念,而今终于有了得偿所愿的圆满。
“我的好姑娘,你这是在折磨我,”陆明时突然停在她耳边叹息,“今夜如此仓促,若是成了美事,你明天还有力气赶路吗?你走之后,是要活活熬死我吗?”
孟如韫脸上更烫,学着他的腔调抿唇笑道:“嗯,怪我。”
陆明时懊恼地捏了捏她的脸。
两人都没了睡意,抱在一起默然不言,在心里数着滴漏声,总疑心窗外的月色是天色将明。
陆明时轻轻碰了碰孟如韫的耳垂,孟如韫仰面瞧他。
“还没睡着啊。”
孟如韫闷闷地“嗯”了一声。
“矜矜,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嗯?”
“下次见面……咱们就成亲,好不好?”
孟如韫清醒了几分,疑惑地看着陆明时,“怎么突然说这个?”
“突然吗?”陆明时笑了笑,“其实我回北郡后就在想这件事。”
孟如韫支肘撑起脑袋道:“在苏和州的时候,不是信誓旦旦说不平北郡不成家?”
陆明时:“……”
那时他心比天高,觉得自己能捱到诸事平定的那天,堂堂正正地娶她。可如今温香软玉在怀,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声,陆明时觉得再晚一天都是自己犯蠢。
何况经历了上次她弃他而去的事,又有岚光兄长从中作梗,陆明时觉得十分没有安全感。
他得早日把她娶到手才行,陆明时心想,从此她的安危、悲喜都与他息息相关,他要成为她生命中无人可替代的角色。
“我也是为你着想,矜矜,”陆明时冠冕堂皇道,“你我早日成婚,要是萧胤双还敢再惦记你,我就有理由把他眼睛剜出来了。”
孟如韫有点惊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果然如此,”陆明时轻嗤道,“我猜的,前些日子刚传六皇子要封亲王开府,没多久你就离开了临京。长公主和岚光兄长既未阻拦你,想必此事他们也无能为力,思来想去,只可能是萧胤双那个蠢东西乱说话,牵连到了你身上。”
他倒是会猜,孟如韫笑道:“当初说先不成婚的是你,如今说要成婚的也是你,陆子夙,婚姻大事,在你这里像儿戏一样。”
“之前是我错了。”陆明时坦然道。
孟如韫心里有些乱,她两辈子都没有成过亲,眼下这个处境,对她而言太突然了些。
“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孟如韫往上扯了扯被子,闭上眼睛,“我困了。”
陆明时低头在她发间亲了亲,“睡吧。”
这次闭眼很快就睡着了,这一夜睡得暖和,也没有做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窗外天光明亮,孟如韫推窗看,才发现外面积了一层雪。
“三月了,北郡竟还是这么冷。”她打了个寒噤,又将窗关上。
陆明时将热水和早饭端进来,孟如韫洗脸梳头,简单喝了碗粥、吃了小半张饼,便起身去桌前收拾东西。她发现算盘被人动过,翻开账本一看,陆明时已经将她昨夜遗留的账都算明白了。
孟如韫望向他,“你一夜没睡吗?”
陆明时手里拿着一件披风,仔细给她披上,“只是醒的比较早。”
确实是一夜未眠。他俩自相识至今,乃至可以预见的往后,很难再有同床共枕如此安逸的时刻,陆明时瞧了她一整夜,哪里舍得睡过去。
张启那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陆明时给她拎着东西,送她出门。临走之前对她说道:“你若看不上小商小贩的生意,或许可以考虑西域和东瀛,这两个地方容易倾家荡产,但也容易一本万利。”
孟如韫说道:“这两个地方的生意也早有人做,都是些有门路的贵人,我怕得罪人,惹人注意反而不好。”
“你未必非要与他们抢生意,”陆明时说,“西域的货物不一定非要卖到大周,东瀛也是。”
“你的意思是……将西域的货物卖到东瀛?”
孟如韫双眼蓦地一亮,被打开了思路,她思索着说道:“这两个地方风物差异大,又不互通,货物应该会受欢迎。自东向西横穿大周,既要西域的通关文牒,又要东瀛的通关文牒,确实少有人这样做。”
“只要你能想办法控制住路上的成本,这应该是项不错的生意。”
孟如韫点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而且未抢占本地本地商人的生意,赚了钱也不至于引人注目,不会被人发觉。”
见她又高兴了起来,陆明时也跟着心里一轻,亲了亲她的额头,“想去就去,万事小心,务必以己为重,明白吗?”
“我会的,”孟如韫说道,“我要好好谋划,一定给你赚够军饷。”
于是孟如韫跟着张启的商队跑完这一趟后,决定带着自己的商队在西域与东瀛之间行商。
她请教了常往这两地跑的很多老行商,利用陆明时给她的两地边防图,设计出一条横穿大周最方便的路线,虽然不是最近的,但胜在路途平坦,途径的州郡最少,需要缴纳的关榷也最少。
她先写信告诉长公主,得知她想去西域后,长公主派人快马加鞭,给她送了许多本风物志,这些都是她在西域礼佛时珍藏的书籍。
这些书里记载了西域的风土人情和盛产的货物,除了甜美的瓜果外,西域还盛产各种特殊染料染成的地毯、挂毯,以及加工晾干后可供入药的珍稀药材。
东瀛与西域的风情完全相反,孟如韫请教过几个来往东瀛与大周的商人,得知东瀛是个岛国,虽盛产各种鱼和海物,但路途遥远不易运输。
因此孟如韫决定先从西域往东瀛跑一趟,她从通宝钱庄里取了三万两银子,写信将自己的行程告诉陆明时后,便带着商队和镖师启程,半个月后,达到了大周与西域接壤的安乐城。
陆明时不知哪来的通天本事,找来一个通西域语的大周商人在此候着她,陆明时从流匪手里救过他一命,他称陆明时为“恩公”,热情地称孟如韫为“恩夫人”。
他陪同孟如韫去西域选货,路上教她西域语,孟如韫学东西很快,他们在西域转了一个月左右后,她不仅能熟练地用西域语与当地商人交谈,而且还懂得了如何分辨西域地毯和药草等货物的品质,甚至抽时间写了数万字的风物志,比以往的风物志更加周全细致。陪孟如韫同去的商人看过之后十分喜欢,恳请孟如韫准许他抄录一份带回去收藏。
孟如韫花一万两买了西域地毯,两万买了各种耐放的药材,离开西域时已是五月底,天气渐渐转暖,她回到大周,打算经过既定路线到达东部码头,然后雇船运往东瀛。
她偶尔会给陆明时写信,虽然没有收到回信,但陆明时总能准确地估算出她的速度和行程,然后作好各种安排提前等着她。
孟如韫途径虔阳府时,梁焕依陆明时的吩咐,早已为她准备好了换季的衣服,又路过某个州府,收到了他请许凭易托人送来的药丸,以及一些供她在路上打发时间看的新书。
他人在北郡,手眼却通彻大周,要她无论走得多远都念着他。
六月中旬,孟如韫的商队将货物运到了大周东部海港。她花钱请来经验充足的舵手和水手,临行之前,又收到了陆明时送来的整整两箱药材。原来是他请教了东海水军的将领,得知长期在海上行走容易晕眩和气血不足,特地备下药材和一位药师与她随行,每天为她熬一碗药汤。
他们去时顺风,商船在海上行驶了飘了九天后到达东瀛。有陆明时提前准备的药汤,孟如韫没有觉得很难受,并趁此时间将常用的东瀛语学了个七七八八。
下船之后,孟如韫先找到当地管码头与关榷的官员们,送上从大周带来的两套茶器作为见面礼。
这份见面礼很受欢迎,更受欢迎的却是她自己。
在这几位东瀛官员眼里,这位远道而来的大周女子不仅生得美丽,如传说中的海上仙子,更是聪慧异常,礼节周到。他们争相请孟如韫喝酒饮茶,欣赏东瀛舞乐,却绝口不提允许她开铺经商之事,如此三五天过后,孟如韫心中难免有些焦急。
她买通几个当地的浪人打听消息,自己磕磕绊绊地读当地的邸报,得知如今的东瀛也不太平,幕府将军德川架空了天子,德川尚武,正广召壮丁训练海军。
从地图上来看,东瀛国土狭窄逼仄,多岛屿海岸,而大周国土辽阔,与之相距不远,德川训练海军,针对的八成就是大周。德川已经收服东瀛内政,更想图天子名分,他若能从大周取利,必然有助于其收服人心,说不定可以趁此机会发动政变,取而代之。
所以这些官员不敢应允孟如韫,怕她借开商铺之名刺探国内消息,更怕德川将军知道后会怀疑他们的忠贞。
孟如韫收买的浪人为她打听了可靠的消息,德川将军最宠爱的夫人是大周人。
孟如韫想见这位夫人一面,她将大周的诗歌改为东瀛语,教小孩子们学会后在幕府将军周围传唱。那位夫人很快就听到了这首歌,只有她认出这首歌来自她遥远的故土大周。她派人来将孟如韫打扮成卖花娘子的模样,邀请她到将军府一叙。
德川盛宠的这位夫人比孟如韫想象中还要美丽,她身上有一种东瀛女子没有的冷傲气质,凛若寒梅,艳而不娇。
四下无人,孟如韫朝她执大周礼节,以大周语言向她问安:“夫人万福。”
她看见夫人眼中浮出泪光。
“德川为我改姓为寒薇,东瀛人都称我为寒薇夫人,”她对孟如韫说道,“没有人知道我本姓薛,名采薇。”
薛采薇……
这个名字在孟如韫心中激起不小的波澜,她试探着问道:“薛姑娘莫非是出身临京薛家?”
“你竟知道临京薛家!”寒薇夫人激动地说道,“我的确出身临京薛家!”
这是她从未对人提起过的身世,寒薇夫人哽咽片刻,缓缓感慨道:“我已有许多年没回过临京,六岁的时候父亲辞官,带着我和母亲离开临京到东海郡定居。十六岁那年我下海采珠时救了一个东瀛人,他说他的商队中发生了叛乱,我救了他,又偷来一条小船送他离开。后来我被海贼掳走,刚好碰上他率海军征剿,他救了我……却不肯放我回去。”
“你当年救下的就是如今的德川将军,”孟如韫问道,“你父亲是曾任大周工部侍郎的薛平患,是吗?”
“正是,我父亲是薛平患,”薛采薇若惊若喜地拉住孟如韫的手,“我来到东瀛后,再未收到过父亲的消息,莫非姑娘是父亲派来寻我的?”
孟如韫轻轻摇头,薛采薇略有些失望,不甘心道:“姑娘既知我父亲的名字,必然与他相识,对不对?”
孟如韫道:“我也只是听过薛大人的名字,自他辞官后,再未见过他。”
当年明德太后去世后,薛家作为其文臣肱骨遭到了宣成帝的为难。长公主的先驸马薛青涯一己担下罪责,薛平患也是在那时辞官归隐。他是当时工部最有能力的官员,曾督修过灵江堤与临京外城墙,悄无声息地归隐了十几年,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他了。
没有打听到父母的消息,薛采薇有些惆怅,“德川说东海郡这几年闹饥荒,死了很多人,他让我死了回家的心,乖乖待在东瀛。”
孟如韫问她:“夫人想回大周吗?”
薛采薇问道:“你能带我走吗?”
孟如韫同情薛采薇的遭遇,可她此行别有目的,而且从权势滔天的德川将军府中将德川最爱的夫人偷走,无疑是比在东瀛开铺子赚钱更困难的事。
她没有一口回绝,这对薛采薇而言已经是有了希望,她低声恳求孟如韫,“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也求你帮帮我,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孟如韫说道:“听说德川将军待您很好,整座德川府都布置成大周的样式,您在东瀛可以锦衣玉食,而一旦回到大周,若是临京薛家不肯认你,你一个独身女子,可能会过得很辛苦。即使如此,您也想回去吗?”
薛采薇思考片刻,郑重点头,“我想回去找爹娘,哪怕是……给他们立个衣冠冢也好。”
孟如韫默然地望向庭院。
东瀛与大周一衣带水,气候与东海郡相近,就连东瀛人的长相也与大周相似。然而他们的衣食、语言、行为举止却与大周不同。
她看见几个侍女脚踩高木屐,脸上涂着白墙似的浓妆,摇摇晃晃走过庭院,手中的木盘里托着几样招待客人的吃食。
孟如韫能理解薛采薇的心情,更重要的是,她是薛平患的女儿。虽然他已经辞官许多年,但孟如韫始终钦佩他的才能和德行。
他的女儿,应该在大周自由自在地活着。
思及此,孟如韫心中有了决定。
她启唇对薛采薇说道:“既然夫人想回故土,我答应您,会试着将您带回去。”
”谢谢你,谢谢……”闻言,薛采薇的眼泪落下来,她紧紧抓住孟如韫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根企盼多年才出现的稻草。
无论多难,她都要试一试,她不想老死在异国他乡这座四方的庭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