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目光依然冷峻锋利,打量着孟如韫,缓声说道:“原来你根本不是什么卖花女,也不是西域老板,你是大周人。”
孟如韫冷静以对道:“民女确实出生在大周,自幼跟随父母在西域漂泊,为博生计又辗转来到东瀛。民女既是西域老板,铺子中也有花朵寄卖。”
“府中下人说你经常唱歌谣给寒薇听,你给她唱的,是大周歌谣。”
“那是民女的父母教给民女的,有许多种唱法,民女还会西域语——”
“你胆敢欺骗我!”德川将军突然掐住孟如韫的脖子,厉声问她:“寒薇呢?寒薇去哪里了?!”
孟如韫被他掐得喘不上气,咽声说道:“夫人……去世了……”
“是你逼死了她是不是?她听见你的歌,想起了家乡,宁肯死在我面前……”
“将军……”窒息感让孟如韫十分难受,她勉强出声说道:“夫人她……怀了您的孩子……她就算舍得您……也舍不得孩子……”
德川情绪十分激动,孟如韫险些以为自己要死在他手里时,德川却突然放开了她。
他想起了寒薇腹中的孩子,那个他和寒薇都十分期待的孩子。他曾见寒薇在独自无人时,一脸柔情地抚着小腹唱歌。
她那么爱他们的孩子,心里一定是有他的,一定舍不得离开他。
德川背对着孟如韫,先是无声落泪,继而颓然痛哭。
在此之前,他仍幻想着这是一个骗局,他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因为他的疏忽,使寒薇和他那未出生的孩子绝望而死。
孟如韫扶着桌子猛烈地咳嗽,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长长叹息了一声。
许久之后,德川擦了擦眼泪,转身望着孟如韫,双眼赤红而哀伤。他对孟如韫说道:“既然寒薇已经回家,希望你回到大周后能妥善她的棺木,让她安宁长眠,勿为外人侵扰。”
孟如韫点头应下。
德川离开后,孟如韫收拾东西马上启程回大周。因为担心船队里有德川的眼线,所以薛采薇没有露面,薛平患早早带着人在码头上迎接她。
孟如韫走下船来,见到他后十分高兴,“薛叔!”
薛平患遥遥朝她拱手,“盼了这么多天,总算是安全回来了,我也能放心了。”
“薛叔盼我做什么,准备请我喝酒吗?”孟如韫乐呵呵问道。
“请你喝酒是应该的,你可是我们薛家的大恩人。”薛平患后退一步,朝孟如韫行了个大礼。
“别折煞我了!”孟如韫忙上前搀扶,笑道,“薛叔不必记挂心上,采薇姐姐也帮了我不少大忙。”
两人边说边往码头里面走,薛平患朝停在码头不远处的马车指了指,“采薇回来了,你却没回来,这段时间实在是让人担心,你若再迟归几日,怕是有人要杀到东瀛去了。”
孟如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马车静静停在那里,马儿时而东张西望,时而低头吃草,一阵风吹过,卷起马车的帘子轻轻鼓动。
孟如韫心跳骤然加快,“那是……”
她未等薛平患回答,已经提裙往马车跑去,北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她气喘吁吁地登上马车,掀开帘子,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第69章 求婚
熟悉的幽淡冷香将她裹住, 陆明时托住她的腰,片言未语,先吻在了一起, 唇齿交缠,气息交织,互相倾诉着数月不见的相思。
外面吃草的马儿回头看了一眼, 打了个响鼻后,又继续低头吃草。
马车里的人缠得难舍难分, 陆明时笑着抚摸她的脸庞,低声逗她,“东瀛是个好地方, 矜矜去了一趟, 竟变得如此热情。”
孟如韫羞面生红,“是你先亲我的……”
“我不必去东瀛, 对矜矜天生热情似火。”
他说着又要低头吻她, 忽然看见她颈间红里泛青的一圈淤痕, 目光倏然变冷。
他扯掉她系在脖子上的丝巾,握着她的下颌细细端详, 问道:“谁伤的你?”
孟如韫欲伸手遮挡, 被陆明时一把攥住了手腕。在他质问的视线下, 孟如韫讪讪道:“计划也不是那么周密, 被怀疑了一下,不过已经解决了……”
“是德川。”陆明时轻轻抚摸着淤青。
孟如韫点了点头。
她只是不想让陆明时心疼,倒不怕他真杀到东瀛去,陆上的虎狼之师, 到了海里说不定要变成旱鸭子。
孟如韫将东瀛发生的事与他说了, 感慨道:“我没想到德川将军对采薇情深至此, 若非我拦着,他险些自刎于棺前。可惜人各有志,或许这世上总有些求不得的事,越是妄求,越是遗憾。”
“我倒觉得并非如此,薛姑娘的心事藏了这么多年都未了结,这是德川自己种下的苦果,方有今日,”陆明时抚摸着她的长发,望着她的眼睛说道:“若是思卿所思,愿卿所愿,以卿心为我心,则万事无遗憾。”
这话让孟如韫想起前世的事,她生前未与陆明时见过一面,她死后那些年,陆明时却真正做到了“以卿心为我心”。
她搂住陆明时的脖子,仰在他怀里抬眼望他。
“陆明时。”
“嗯?”
“若是你从未见过我,还会这样喜欢我吗?”
陆明时听不懂她又在说什么胡话,捏着她鼻子逗她,“你是巫山神女,纵不与我相见,也要到我梦里相会,你要我喜欢你,难道我还能逃得了?”
孟如韫喜欢听他说这些,他们的姻缘大概是天定,父母定,彼此定,所以才能如此相契。她这样喜欢他,以至于生出忧怖,在东瀛时,她见过德川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模样,在梦里,扶棺哀行、望门泣血的人却变成了陆明时。
孟如韫鼻尖有点酸,将脸埋在他怀里长长叹息。
“你这么喜欢我,我要陪你一辈子,很长很长的一辈子,要到一百岁。”
陆明时低头吻在她发间,柔声安抚她,“好,要一起到一百岁。”
此次陆明时又是从北郡偷跑出来的,要掳孟如韫跟他回北郡去过年。孟如韫哪里经得住他软硬兼施,只好给长公主写了封信,然后随陆明时往北郡去了。
他们到达北郡时已经是腊月中旬,孟如韫下了马车,只见城墙逶迤,远山皑皑,积雪覆着黄土,干冷的北风穿过光秃秃的灌木扑面而来。
“冷吗?”陆明时伸手为她紧了紧披风,叹气道:“穿的还是太少了。”
孟如韫穿了两层棉夹袄,只觉得身上十分沉重,举手投足像个圆滚滚的球。反观陆明时,薄棉夹衣外面套一层圆领长袍,束发露颈,一副玉树风流的模样,偏偏又怀暖手热,令人歆羡。
孟如韫往他怀里靠了靠,倔犟地说道:“不冷,北郡凛冬也不过如此。”
陆明时笑了笑,拥着她进城去了。
他们落脚处是北十四郡中最为热闹的天煌郡,来之前陆明时已经托沈元思给孟如韫租好了院子,距离城外驻军大营不远,离城中最热闹的集市也很近。眼下正值年关,街上也有了热闹气,有卖鞭炮的、卖面点的、卖猪肉的,还有许多行商载着满车的货物在街上穿行。
孟如韫第一次来北郡,十分好奇,东瞧瞧西看看,看到有个老妪在卖豆馍,转头对陆明时说道:“这就是豆馍呀,黑漆漆的一团,听说北郡军中会做很多豆馍做干粮,你吃过吗?味道如何?”
“吃过,入口干涩,不好吃,但是比其它干粮充饥,”陆明时负手行在她身侧,笑吟吟地望着她,“今年你来北郡,军中也可以买猪杀鸡,过个好年了。”
孟如韫不解,“为何?”
陆明时道:“你不是带了十万两嫁妆过来么?”
孟如韫:“……”
她又羞又恼,抬手掐他,被陆明时灵活躲开。反正已经到了他的地盘上,他不怕她跑掉,想逗就逗,想惹便惹,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两人打打闹闹进了沈元思租的院子,跑得孟如韫浑身微微发热,她一进门就见沈元思老神在在地揣手坐在台阶上望天。
“沈兄!好久不见!”孟如韫从陆明时怀里挣出来。
沈元思早知她要来,很稳重地点点头,“好久不见。”
孟如韫转头问陆明时,“沈兄这是怎么了?”
陆明时抬起下巴指了指他旁边的拐棍,“喝多了踹树把脚踹骨折了。”
孟如韫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忙伸手捂住嘴。
沈元思糟心地看了他俩一眼,他已经转着圈在北郡军中丢人,竟然还要在姑娘面前丢人,心里十分气愤,拾起拐棍连跳带飞地跑了。
“钥匙我扔堂屋桌子上了,最近别来烦小爷!”
陆明时带孟如韫参观这座小院子,他甚至连书房都给她布置好了,孟如韫十分喜欢,最喜欢院中那颗两人环抱粗的枣树。她抬头望着枣树的枝桠说道:“如果现在是秋天该多好,这棵树的枣子一定很好吃。”
陆明时问:“想吃枣子?”
“只是看到了,随口一说。”
孟如韫说过就忘,又去看别的地方,但陆明时却暗暗记在了心里。
陆明时晚上要回营中,第二天一早便骑马来接她出门,孟如韫正在书房写东瀛风物志,听见马声嘶鸣,扔下笔跑出来。
她倚在门上望着他笑,“安抚使真是军务清闲,天天打马溜街。”
“元思脚受伤,我怕他整日待在军营里无聊,便把军务都让给他了,我呢,就辛苦受累,带你四处转转,”陆明时朝她伸手,“走不走?”
“走!”孟如韫关了门,又要转身,“我去拿件披风。”
陆明时阻止了她,“不用。”
习惯了被陆明时裹成粽子的孟如韫颇有些奇怪,“不用?”
陆明时摸了摸鼻子,“今天……不算太冷。”
孟如韫乐得少穿件衣服,扶鞍上马,陆明时带着她骑马在街上穿行,有不少人认出了陆明时,远远朝他行礼问好,并好奇地打量他圈在怀里的姑娘。
“我媳妇儿!”有人问起,陆明时便扬声如此回答。
临京人喜欢称妻为“内人”、“家妇”,北郡则喜欢称为“媳妇”,陆明时更喜欢后者,觉得喊出来自有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气势。
他这样喊了一路,孟如韫终于受不了了,屈肘向后捣了他一下,让他闭嘴。
陆明时忍笑同她商量道:“你若是不同意,那下次我喊‘这是我媳妇儿’的时候,你就大声跟着我喊‘我不是他媳妇儿’,怎么样?”
孟如韫气噎。
陆明时勒马在一家裁缝铺前停下,孟如韫跟着他下马,好奇地四下打量,“不是说出城玩吗,来裁缝铺做什么?”
裁缝铺的铺主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见了陆明时,从身后的柜子中取出一个木箱打开,“昨天刚完工,今儿贵人就来了,您先看看合不合心意,有不合适的地方可以再改。”
陆明时回身朝孟如韫招招手,“过来。”
孟如韫走过去,见陆明时从箱子里拿出一件披风。
那披风是藏蓝色的,下摆处用银线绣着几只瑞鹤,或群聚或振翅,外面的阳光照在瑞鹤的翅膀上,熠熠闪着光。
披风的绣面十分漂亮,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它的狐毛大领,银白色的柔软狐毛团簇在领子上,短毛软密,长毛若银,往孟如韫身上一披,将她肩颈围住,衬得一张鹅蛋脸气色愈盛,如梨花衬海棠,更显海棠之丽色。
这披风比孟如韫以往穿过的都要轻便,却更加暖和,因为里面缝了一整张狐狸皮。孟如韫是个识货的人,她知道长公主有件狐裘披风,手感不及眼下这件,尚值千金,她身上这件恐怕更是难得。
都说北郡穷得就风吃土,却也有如此宝物。
孟如韫虽然喜欢,却不敢多看,嗔了陆明时一眼,小声道:“你钱多烧心啊?”
铺主十分惊艳地绕着孟如韫转了两圈,惊叹道:“好衣合该配妙人,老身今日才知天底下还有如此仙子!”
孟如韫听得面色更红,拽了拽陆明时示意他离开,否则人家越夸她心里越局促。
陆明时不慌不忙地逗她,“喜欢就穿走,大不了我把自己抵在这儿给老板娘干活。”
铺主笑道:“安抚使真会说笑,老身这小地方哪容得下您这尊大佛?”
孟如韫问道:“这披风很贵吧?”
“只需三两针线钱,安抚使大人已经付过了,”铺主笑着说道,“这银雪狐是陆大人亲自猎的,老身当了一辈子裁缝,头回见着这么好的毛皮,听陆大人说要送给他夫人,老身没敢让学徒碰,一针一线全是老身亲自绣的,夫人不嫌弃已是万幸。”
孟如韫十分惊讶,看了看披风,又看了看正眉眼含笑望着她的陆明时,“这竟是你猎的?”
“此银雪狐世上罕见,有半人之高,常于山路袭人,我在呼邪山寒冻大雪中猎得它,可化雪于三尺之外,便想着剥了皮毛给你做身狐裘。”
陆明时端详着她,越看越满意,“颜色和样式也是我挑的,还算衬你。”
孟如韫心里高兴坏了,眉眼弯弯,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陆明时低头在她耳边悄悄说道:“算在聘礼里。”
陆明时要带孟如韫去他屯私兵的山谷中过年。
山谷在呼邪山附近,与戎羌国境相邻,穿过十四年前呼邪山大战时的那条峡谷,有一片隐秘而开阔平整的土地,昭毅将军陆谏曾派人在此屯兵驻守,后来无人看管,逐渐荒废。
初至峡谷,孟如韫也十分惊讶,想不到狭如羊肠的山谷小路竟能通向如此开阔的地方。
此处南临峡谷,北至悬崖,周围又有荒漠戈壁,天生就是训练私兵的好地方,若屯兵在此,莫说十万,便是二十万、三十万,也不容易被人发现。更何况北郡的详细地图只在陆明时等人手中存着,何铭山忙着敛财,几乎不过问军中细务。
经过陆明时一年多的布置,这片谷地中已经设立起瞭望哨,搭建起数百座营房,俨然一座中等规模的村落。
孟如韫十分激动,骑马绕着山谷慢慢跑了两圈,然后站在高处勒马远望,感慨道:“兵家之要塞,必争之险地,这么好的地方,之前为何会荒废?”
陆明时说道:“自十三年前呼邪山一战后,戎羌虽然大败我军,但也为铁朔军所慑,平常不在距离北郡如此近的范围内活动。父亲死后,铁朔军被打压得很厉害,知道这个地方的人本来就不多,何况朝廷新派来的辖制官员和巡抚,就更不知道此处要害了。”
将士们有些在校场上训练,有些在营造战车,饲喂战马。来往匆匆,严整有序,并未因年关无战而稍有懈怠,可见为将者治军之手段。
“此处共有骑兵五千,步卒一万。这里虽然隐蔽,但毕竟场地有限,明年我打算再寻个地方训练新人。”陆明时同她解释道。
这里的人数虽然不多,可是陆明时亲手督训出来的精锐不能当作寻常士兵看待,几乎个个有以一当十的本领。孟如韫旁观了一会儿他们在校场上演练阵法,只觉煞气冲天,暗自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