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大年初一,但陆明时仍有军务要处理,他将孟如韫送回租的院子后径直去了军营,直至夜深方归,孟如韫迎他入门,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小筐,里面装满了红枣,大的竟有鸡蛋般大小,遍体通红,无一青斑,瞧着十分馋人。
“这是哪来的红枣?”孟如韫有些惊讶。
陆明时道:“听说乐央郡有卖的,所以过去看了一眼,剩的不多,好看的只有这些了。”
孟如韫问道:“你为了买这些红枣,特意跑到了乐央郡?”
“不是你说想吃红枣吗?”陆明时揽着她进屋,“我见你这几日胃口一般,想必是北郡的食物不合你胃口。”
孟如韫从小是被江南水米养大的,吃不惯北郡的面食,但她每次吃饭都努力多吃几口,没想到依然被陆明时注意到了。
虽知他是有意讨好,孟如韫心里仍禁不住地泛甜,拉着他的手去厨房将红枣一个个洗干净。陆明时只尝了她递到嘴边的一个,将剩下的都留给了孟如韫。
“好好地叹什么气呀,有心事?”孟如韫问道。
陆明时轻轻摇头,不说话,在她侧脸亲了一下。
孟如韫猜测是军中的事,便没有多问,两人洗漱后吹灯歇息,陆明时的手轻轻揭开了她的衣带。
年少气盛,新婚燕尔,嘴上说着来日方长,意念一动,却如洪水溃堤。
月上中天,照进庭院,帐内风卷云雨湿海棠,粗轭乱摇锦莺啼,情至浓处,许久方歇。
沐浴过后,孟如韫惫懒地偎在陆明时怀里,将睡未睡之间,忽听陆明时说道:“秦王的婚期定在正月十六。”
“嗯……秦王?”孟如韫迟钝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你说六殿下?”
陆明时“嗯”了一声,“长公主来信说,是他自己点头同意的。”
“殿下写信了?她还说什么了?”孟如韫微微支起身,又被陆明时按回了怀里,往上扯了扯被子。
陆明时问道:“萧胤双成婚的事,你心里没有什么想法吗?我担心他是为了让你能回临京才答应成婚,若是如此……”
孟如韫说道:“我不在乎他怎么想,他成不成婚与我没有关系。当初我未因他失言记恨他,如今也不会因此领他的情。”
陆明时问她,“那你想回临京吗?”
孟如韫不说话,将脸埋在他怀里叹气。
第二天,孟如韫思来想去,决定再跑一趟西域和东瀛,将两边的事都安排妥当,以求能源源不断地赚钱,然后再考虑回临京的事。她打算在北郡待到二月再出发,可是上元节刚过,长公主就又有书信寄了回来。
见孟如韫看完信后一脸凝重,陆明时问她:“怎么了,临京又变故?”
孟如韫点点头,“皇上病重,殿下催我速归。”
“皇上病重?”陆明时拧眉,“看来临京的局势很快要大变了。”
让孟如韫担心的事情不止如此。
根据她上一世的记忆,宣成帝驾崩是她死后近十年才发生的事,如今却提前了这么长时间,宣成帝年前刚装病惹得太子逼宫,应该不会想不开故技重施,
她担心临京出了不可控的大变故。
“别担心,矜矜,”陆明时的手指落在她眉心,轻轻揉开她紧皱的眉头,“临京有殿下,北郡有我,不会出岔子。你若是放心不下,我这就叫人准备马车,明日一早就送你启程回临京。”
孟如韫点点头,又问他,“若临京真的发生了变故,你觉得会是谁?”
陆明时说道:“萧道全虽被废,很有可能想要向死而生。秦王新近得势,想要趁热打铁,一步登天。这二人皆有可能。”
孟如韫道:“长公主当年让你在北郡训练私兵,防的就是这一天,可眼下戎羌未平,铁朔军实力不够,若临京有难,你可能相救?”
“我自有办法遵守我的承诺,”陆明时安抚她道,“你只管保护好自己,不必担心我,若有需要,随时写信给我。”
第二天,孟如韫乘马车离开北郡,不久就改换快马,回到临京时正值二月初五,梅花正盛,城外草木也有复苏的迹象。
孟如韫直奔昭隆长公主府,萧漪澜正在拂云书阁中,听闻通传双眼一亮,忙起身相迎。
“殿下。”孟如韫入室即拜,萧漪澜亲自扶起她。
“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还以为你在北郡成家了。”
孟如韫:“……”殿下倒是挺会猜。
她尚来不及说自己与陆明时的事,萧漪澜让人去叫霍弋,趁这段工夫,将临京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告诉她。
幽禁在冷宫中的废太子萧道全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据季汝清所言,马从德似乎与萧道全达成了某种合作,每当宣成帝对六殿下行事有所不满的时候,马从德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萧道全。
季汝清代宣成帝批红,迟令书也在折子中为萧道全求情,替萧道全申父子之情,诉幽禁之苦。
萧漪澜道:“在与本宫争权这件事上,小六做得远不如废太子做得让陛下满意。他对废太子示恩,是在警告小六。后宫中皇后和娴贵妃也为此闹得很僵。”
孟如韫问:“您觉得陛下的病,会跟这些人有关系吗?”
萧漪澜眉头微蹙,“你说皇上的病并非劳累过度,而是人为?此话从何说起?”
孟如韫轻轻摇头,“只是直觉罢了。”
霍弋推着轮椅缓缓进来,看见孟如韫安然无恙,脸上的神情柔和了许多。
孟如韫过去帮他推轮椅,在茶案前坐下,附身去取茶勺,霍弋从她手中接过去,温声道:“你刚回来,歇一歇,我来吧。”
他有一手沏茶的好手艺,铜炉上的泉水烧沸,潺潺倒进汝窑冰玉茶盏中,瞬间水雾升腾,激起茶香袅袅。
孟如韫捧着茶盏抿了一口,缓缓将自己去年一年的经历告诉长公主和霍弋。有些事她已经在信中提过,可亲耳所听仍觉得不可思议。
萧漪澜道:“在外面奔波这一年辛苦你了,接下来在临京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薛平患已经给本宫写过信,说会帮你照顾好东瀛那边的生意,你放心便是。”
孟如韫自然放心,“薛叔的船队甚至能平剿海寇,我当然不担心。”
正说着话,紫苏匆匆走进来道:“殿下,马大伴来传圣诏了!”
孟如韫与萧漪澜一同站起,三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
几人匆匆往前院听圣诏,马从德的视线在霍弋身上扫了一圈,又看向萧漪澜。他手捧诏书高声宣读,萧漪澜越听脸色越冷,圣诏内容与她无关,竟是要宣霍弋入宫奏对。
一个小小的公主府幕僚,为何能惊动天子亲诏?
见萧漪澜迟迟不接诏,马从德又提醒了她一句:“长公主殿下,这是圣诏。”
萧漪澜起身,神色冷然地看着马从德身后的天子亲军。
携禁军宣诏,她若敢不接诏,禁军会当场破府拿人。
如此大的阵仗,意味着皇上要见霍弋,绝不会是为了小事,此去凶多吉少。
双方正僵持间,霍弋推着轮椅自她身后走出,对马从德道:“臣接诏,只是臣腿脚不便,还请马公公找几个人来将臣抬上马车。”霍弋说道。
“望之!”萧漪澜喊了他一声。
“天子有诏,殿下不要任性,臣去去就回,”霍弋回头看了萧漪澜一眼,“臣已将佛经抄完,就放在佛堂的青玉案上。”
他说完这句话就跟着马从德离开了长公主府。
紫苏将霍弋放在佛堂的黑木匣子取了过来,萧漪澜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放了两本书册,一册记录着近些年来长公主的重要人情往来与可用之人,另一册记录着属于公主府的产业。
书册上放着一块玉玦,是她收他入公主府时送给他的。
这个匣子里放着所有他能留给萧漪澜的东西。
孟如韫霎那无言,萧漪澜默然片刻,忽然喊道:“来人!更衣入宫!”
“殿下不可!”孟如韫比她稍微冷静一些,拦住了她,“眼下诸事未明,您不能妄动,兄长已经入宫,您需要留在外面主持大局!”
萧漪澜说道:“望之有危险,本宫不能坐视不理。”
“皇上若真要对兄长下手,您进宫也无济于事,且有您在宫外坐镇,皇上才会有所忌惮,”孟如韫劝她道,“咱们先等等消息。”
萧漪澜望了眼外面的天色,说道:“若戌时还没有消息,本宫就要进宫去。”
“好,”孟如韫道,“我陪殿下一起等。”
皇宫,福宁宫。
因为生病,宣成帝近日都没什么精神,太医院的大夫们瞧不出什么端倪,这次就连许凭易都无可奈何。
身体日渐劳累,宣成帝隐约觉得这次不是小病。
他心里有些怕。他才五十岁,当了三十六年太子,只坐了十四年皇位。他刚刚坐稳了位子,还没来得及大展宏图,好好享乐,这一辈子竟然就要过去了。
他要趁清醒的时候处理好朝堂上的事,此时马从德又向他提起霍弋,他妹妹萧漪澜身边那个疑似陆氏余孽的幕僚。
宣成帝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却迟迟没有捉拿他,为的是放长线钓大鱼,想拿住霍弋的把柄,最好能将萧漪澜也一起拉下水,清一清党附于她得爪牙。
未曾想,他的身体倾颓得如此之快,萧漪澜与霍弋尚未露出苗头,他却快要撑不住了。
于是宣成帝听了马从德的建议,宣霍弋入宫一见。
马从德前往公主府宣诏的工夫,宣成帝于病中做了一场旧梦。
他梦见了他的母亲明德太后和他的父亲仁帝。他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自幼就被立为太子,十岁时就在太傅的教导下临朝听政,但他的表现总是不能令母亲满意,他的政见总是与母亲相左。
他做了二十七年太子,直到他的父亲仁帝去世,他都没有得到过母亲真心的夸赞。
他梦见了仁帝病重卧榻那天的事情。
那天他去给父皇请安,明德太后也在,他正欲进门,听见了他们在谈论自己,于是躲在屏风后细听。
他听见母亲说自己“用心不正”、“好弄权而轻民”。他听见明德太后说:“漪澜虽年幼,却可见其志,若阿谵与漪澜的身份能换一换就好了。”
时为太子的宣成帝心中一阵惊慌,不敢再听,狼狈地悄悄离开了。
宣成帝从梦中悠悠转醒,转头见宫女正在掌灯,哑声问道:“几时了?”
马从德见他醒了,忙上前来,“回陛下,未时中了。”
宣成帝“嗯”了一声,让马从德扶他坐起来。
马从德伺候宣成帝喝水,觑着他的脸色说道:“昭隆殿下府中那位姓霍的幕僚已经请来了,正在外面候着,陛下可要见一见?”
宣成帝神情微变,点点头,“更衣,宣他进来。”
第71章 身份
霍弋行至殿中, 宣成帝冷眼扫视他的双腿,免了他的跪礼。
福宁宫里飘着浓浓的药味,霍弋看了眼脸色苍白虚弱的宣成帝, 又缓缓垂下眼,作出温良恭谨的样子。
宣成帝打量他半天,问道:“你跟随昭隆多久了?”
“回陛下, 臣跟随长公主殿下已有七年。”
“七年……”宣成帝在心中算了算年纪,眉头轻轻一皱。
王翠白交代过霍弋的来历, 说他是陆氏余孽,改换身份后考中进士,先仕于东宫, 后又改仕长公主府。霍弋说他今年二十七岁, 也就是说,他考中进士时是十七岁。而陆谏的儿子如果活着, 从年纪上来算, 彼时应该是十二岁左右。
十七岁与十二岁的差距, 容貌上应该看得出来。
宣成帝想了想,命人去太医院传许凭易, 又让季汝青去调霍弋中进士时的身份籍贯造册。
许凭易来到福宁宫, 宣成帝指了指霍弋, 对他道:“去给他摸骨, 看看他的年纪。”
许凭易走到霍弋面前,温声道:“请公子伸出左手。”
霍弋将手递给他,许凭易捏住他的手腕,一寸一寸捏至掌骨, 又仔细捏他的关节,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 他松开了霍弋的手,对宣成帝道:“回陛下,这位公子的年纪在二十五岁至二十八岁之间。”
季汝青将霍弋中进士时的身份籍贯取了回来,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霍弋,十七岁,宜州人氏。
十七岁中进士,仕于东宫三年,仕于长公主府七年,今年二十七岁。
从年纪上看,眼前这个人和宜州霍弋的身份是相符的,而和当年陆家小公子的年纪根本对不上。
未能证实心中的猜想,宣成帝有些烦躁。他看了马从德一眼,马从德会意,高声问霍弋:“你说你是宜州举人,可宜州人辨认你的画像,却说你不是霍弋,你如何解释?”
霍弋道:“臣自双腿残后形容憔悴,又十几年不曾回宜州,认不出来也正常。”
马从德道:“可前东宫詹事王翠白举发你是陆家余孽,是本应于十三年前伏诛的陆谏之子,对此,你有何话说?”
霍弋微愣,心中十分惊诧。
来皇宫的路上,霍弋就在猜测皇上召他入宫的目的。因为没有牵扯到萧漪澜,所以只可能是自己的身份出了纰漏,但他没想到,他们竟然将自己错认为了陆家的后人。
霍弋说道:“臣没听说过陆家,更不是陆家的后人,却不知王詹事有何证据?”
“他手里有当年查抄陆家的官员口供,那人自供说当年陆家少了一个孩子,因为怕追责所以隐瞒了下来。”
霍弋道:“天下之大,如鱼游入海,无缘无故指认臣为陆氏后人,臣觉得十分荒唐。”
他咬死了不肯承认,说王翠白是为求免死而故意攀咬。宣成帝命人将王翠白提来,与霍弋当面对质,霍弋每句话听上去都没有纰漏,反观王翠白,除了能证实当年陆家丢了小公子之外,再拿不出别的证据,说霍弋在东宫暗查旧案也是空口无凭。
年纪对不上,对质也对不上,从得知霍弋的身份至现在,又没有抓住他的把柄。此时,就连一向擅长疑人的宣成帝都感到无从下口。
宣成帝低声问马从德:“难不成白折腾一趟,就这么把人放了?”
马从德另有主意,低声对宣成帝道:“既然已经把人传召来,就不着急放他回去,只透个消息给长公主,说霍弋的身份有假,长公主若是对此知情,必然会有动作。届时就知道霍弋是否在撒谎了。”
宣成帝觉得他说得有理,点了点头。
长公主府很快收到了霍弋被软禁宫中的消息,得知是他的身份出了纰漏,孟如韫也有一瞬间的慌乱。
萧漪澜坐不住了,当即就要入宫,叮嘱孟如韫道:“我去见陛下,一定要将望之保出来,若是明日午时我们尚未回府,你带着我的印信联系这几位老臣,让他们马上写折子,同时命人快马给北郡传信。”
孟如韫点头,“我记住了。”
孟如韫送她到府门,萧漪澜刚跨上马,红缨从府中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