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陆明时递了眼神过来,沈元思清咳一声,对赵远说道:“原来的地方你是回不去了,现在问你愿不愿意跟着陆安抚使,做其麾下亲兵的百夫长?虽然职位不高,但眼下却是你唯一的去处。”
赵远一愣,望向陆明时,“陆……安抚使?哪个陆安抚使?”
陆明时说道:“鄙人陆明时,北郡没有第二位安抚使。”
赵远神色一变,态度瞬间恭敬了起来,“难道是活捉了戎羌世子的那位小将军?”
沈元思点点头,“正是他,还有我,姓沈,眼下是铁朔军的骑兵总校尉。”
“陆将军,沈将军,”赵远突然十分激动,跪在地上给陆明时砰砰磕了三个头,“小人愿做将军亲兵,莫说是百夫长,就是做个武卒也愿意!”
陆明时说道:“起来吧,军人气节为重,且惜膝下黄金。”
沈元思同他玩笑道:“早知道你的名头这么好用,我见了不错的苗子呼喝一声就完了,何必废这么大的周折。”
除了赵远以外,陆明时最近陆陆续续挑走了不少根骨和品性都不错的人,准备亲自教导一段时间,然后以他们为骑兵、步卒的百夫长,逐渐组成一支精锐亲兵。这支精锐亲兵的组织和训练都要低调,绝不可以混进来何铭山的眼线,所以最开始作为百夫长的这批人,每个都是陆明时亲自过眼,点头同意。
何铭山这群吃空饷的废物也给了陆明时灵感,他借着裁撤士兵的机会,明面上将这些人裁撤掉,暗地里却将他们划入自己麾下,此后他们的军饷不来自朝廷,而来自长公主。
孟如韫人在北郡的消息是沈元思告诉陆明时的。
彼时陆明时正在与五六个新提拔的百夫长过招,闻言将身上软甲一脱,夺马就往外跑。
向望云被他吓了一跳,神色紧张地问沈元思:“安抚使为何如此匆忙,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哦,他啊,”沈元思抱着表舅张启捎给他的吃食,见怪不怪道,“急色罢了。”
向望云一头雾水,“急……色?”
陆明时赶到孟如韫落脚的商行时已经入夜,孟如韫尚未就寝,正披衣在灯下拨算盘。
外面忽起人声嘈杂,张启过来敲了敲她的门,低声道:“孟姑娘睡了吗?陆安抚使眼下正在外面。”
听见陆明时的名字,孟如韫手中的笔一歪,算盘也拨乱了。
她起身整理好衣服,匆忙开门对张启道:“劳烦您请他过来吧。”
风尘仆仆的少年将军从夜色中走来,他脱了软甲,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军中葛衣,显得愈发冷清与颀长。
孟如韫扑过去抱住他,陆明时只觉一阵香暖盈怀,手轻轻落在她腰上,半晌才道:“我身上冷,别冰着你。”
孟如韫这才放开他,牵着他的手进屋。
她毫无防备的亲近像惹人沉溺的梦境。外面北风呼啸,雪沙飞舞,室内灯烛微亮,火盆暖融。这常于陆明时梦中出现的景象,让他有片刻怔忪失神,直至孟如韫笑着问他冷不冷,饿不饿,他才回过神来。
陆明时没应声,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是了,这不是梦。梦里的矜矜没有如此鲜活、温暖,总是伤心地望着他落泪,每每当他想为她拭掉眼泪时,会有朝廷禁军破空而来,将他押住。
宣成帝痛斥他是叛贼余孽,斩了他的首级,又要伤害矜矜。岚光兄长挡在前面,他与长公主也被迁怒杀害。
而后,梦境骤然惊醒。
孟如韫在他怀中仰面打量他,“千里迢迢跑过来,又一言不发,你这是怎么了?”
陆明时叹了口气,轻抚她的鬓角,说道:“我不过几十里路,千里迢迢的人是你。不在临京好好待着,怎么跑北郡来了,谁让你受委屈了吗?”
“我来北郡是有正事,”孟如韫垂眼道,“说得好像专程来找你抱怨似的。”
她推开陆明时,转身去给他倒水,陆明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到了桌案上摊开的账本和算盘。
“你当然不会特意来找我,若非沈元思同我说,怕是等你走了我都不知道你来过,”陆明时接过水杯,指着桌上的账本问道,“军饷的事是霍少君答应的,他怎么舍得推到你身上?”
孟如韫抬眼,“你还称他霍少君吗?”
陆明时一顿,笑了笑,“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若是不知道,听你的意思,是想伙同他一起欺瞒我。”
“矜矜……”陆明时放下水杯走近她,决定将锅都甩给她那喜欢说一不二的兄长,“岚光兄长吩咐的话,我可不敢违逆。”
孟如韫轻嗤,“你小时候都敢跟他打架,没想到长大后反而如此乖巧,如此听他的话。”
陆明时笑了笑,“那时该敬的是你父亲,如今他长兄如父,我哪里还敢胡闹。再说他眼下这个样子,同他打架,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孟如韫扬眉看着他,问道:“年前你为何突然跑回临京,未及见我一面,却又匆匆离开?是不是兄长与你说什么了?”
陆明时道:“你若是好好待在长公主府,别不顾安危四处胡闹,那天自然能见到我。”
“陆子夙,是我在问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孟如韫正色道,“你若不想说,咱们就别聊了。”
她说着要去继续看账,陆明时一把拦住了她,将她抵在桌边,与她四目相对。
他不喜欢她甩手离开,叹息着妥协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绝不隐瞒。”
“都是真话?”
“嗯。”
孟如韫问他:“你如何得知岚光兄长身份的?”
“他看了你留给我的信,先猜出了我的身份,然后与我坦白了他的身份。”
“除了这个,他还与你说什么了?”
陆明时定定地看着她,灯台的烛火映在他深如墨的瞳孔中,有种诱人沉溺的晦暗。
他不想将这个两难的困境甩给孟如韫,却更怕以谎言回应她殷殷的期待,伤透她的心。
陆明时思忖再三,最终委婉将霍弋那天说的话告诉了孟如韫。
孟如韫越听越生气,听完后轻声冷笑道:“你不是一向很出息吗,山盟海誓犹在耳畔,怎么我兄长几句话,你就这么痛快地要放弃婚约,连见我一面也不肯吗?”
“并非我不想见你,岚光兄长有些话是对的,”陆明时道,“我于你既是可有可无,就不该强迫你冒着被牵连的危险与我在一起。若故人之约给你带去的只有责任和风险……矜矜,我实不忍心如此强迫你。”
孟如韫眼睛一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与我……分开?”
“如果我为你着想,确实应该如此,”陆明时低声道,“可是我做不到,即使是为了你好,我也做不到。”
他缓缓叹息,继续说道:“自从临京回来,我常常在想你我之间的事。我常常想,若你我素未谋面,你只是印象里的故人,得知你活着时,我会很高兴,也愿意履行故人之约娶你为妻,这是我的责任,是我欠孟家的承诺。倘岚光兄长觉得这种责任会伤害你,要我离你远点,那么为了你好,我不会纠缠不放。”
“可是矜矜……你我并非素未谋面,”陆明时说道,“我得知你的身份前就心悦于你,那时我嫉妒程鹤年,嫉妒他能毫无负担地跟你在一起。所以知道你就是孟家的女儿时,我真的很庆幸,庆幸你还活着,庆幸自己可以爱你而不必辜负任何人。在这十三年里,除了仇恨与遗憾,你是我所能拥有的最大的恩德……幸而是你,也只能是你。”
“我爱慕你的性情,你的容貌,所以不择手段要将你从程鹤年身边抢过来,借故人之约将你困在身边。我尚且不在乎你心中对我有几分情意,遑论岚光兄长所说,要我为你着想,放你自由……”
陆明时轻轻笑了笑,近乎自嘲,“矜矜,我虚伪、自私、可笑,故人之约只是我心安理得与你在一起的借口,是我将你从程鹤年身边抢走、强迫你与我在一起的手段。我既然如此自私,便不可能为了你的安危而潇洒放手。我会尽力保护好你,会早日平定北郡,但你一定要陪着我一起,否则这些事除了吊唁故人,将毫无意义。”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将他的心赤果果、血淋淋地剖开在她面前。
孟如韫心中震动。
许是站得久了,她觉得双腿发麻,又错觉那阵绵绵入骨的麻意是从心里来,六感交织,五味杂陈,在陆明时幽深如墨的眼神里寸寸溃败。
他心里……竟是这样想的吗?
孟如韫想起自己很久之前纠结过的一件事。
彼时陆明时刚得知她的身份,夜访江家,他态度强势得近于强迫,要与自己履行故人定下的婚约。孟如韫一直想不清楚,他对幼时矜矜何以有如此深的执念,无论她媸妍善恶、高矮胖瘦,他都能情意绵绵,珍视爱重。
他的情意如此真挚,以至于孟如韫觉得自己纠结于此实在是了无意趣。毕竟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矜矜,倘她不是矜矜,他们之间也不会有这前世今生牵扯不清的缘分。
孟如韫已经说服自己不再纠结此事,可今日陆明时却突然对她说,故人之约是借口,他要的是她的人。
“陆明时……”沉默许久之后,孟如韫低声道,“我竟从未看清过你。”
握在她胳膊上的手微微收紧。
“你要听真话,我就掏心掏肺说给你听,”陆明时苦笑了一下,目光紧紧盯着孟如韫,“但是你不能听完后当没听过,像从前那样待我。”
孟如韫问他:“我从前待你不好吗?”
“你从前待我好,是视我为给故人平冤的同谋,所以你能抛下我从容赴死,又将身后事推给我,你不觉得对我太狠心了吗?”
孟如韫轻轻摇头。
她将《大周通纪》留给陆明时,是因为她知道陆明时会用心帮她完成。他会辅佐长公主登基,位极人臣,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虽然自己会成为遗憾,但相较于前世清明坟前的匆匆一面,他们之间已经拥有得足够多。
“你将这件事托付给我,属实是找错了人,”陆明时轻轻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柔声说道,“矜矜,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你若是死了,我独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孟如韫蹙眉,“你……”
“听不明白吗,我会陪你去死。”
孟如韫扬起的巴掌堪堪停在陆明时耳侧,她浑身轻颤,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她恨声质问道:“陆家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他们千方百计保下你,你死了,难道要他们背负污名、遗恨千古吗?”
“那你死了,我该怎么办?”陆明时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生前事尚有憾,我哪里顾得上身后事。”
孟如韫无言以对,望着灯烛默默垂泪。
她心中惆怅、惶恐。她失于天真,没想到陆明时竟要陪她去死。
陆明时一向不忍惹她伤心,见她落泪,心里也跟着难过。
他语气软下来,低声近乎恳求,与她额头相触道:“求你可怜我几分,再别做孤身赴险的事,倘你真的别无选择时,就带我一起走,别再将我孤零零地抛在这世上,行不行?”
孟如韫不敢答应,只一个劲地落泪。
陆明时又道:“那再退一步,倘我安排好身后事,做完你交代我的一切,这世间再不需要我,你总该允许我去陪你了,是不是?”
“陆子夙……”孟如韫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好好活着,就这么难吗?”
陆明时轻声道:“这得问你自己。”
孟如韫问:“如果先死的人是你呢,你也忍心让我陪你一起死吗?”
“这不一样,矜矜,”陆明时缓缓道,“你还有岚光兄长,可我除了你,已经一无所有了。”
第67章 采薇
北郡的夜风呼啸如狼吟, 窗棂嘎吱作响,烛台上的灯焰也晃晃摇动。
陆明时低头吻她,从她细长的眉梢吻至双颊的泪痕。
轻而浅的吻, 仿佛被风一吹就散,却藏着珍重的情意。
“娶你为妻是父母之约,”陆明时柔声道, “但与你同生共死,是我给你的承诺。即使你狠心不应, 也阻止不了我,倒不如成全了我,让我心里好过一些。”
孟如韫靠在他怀中久久不言。她心里乱得很, 因为过于依赖前世的经验, 她从未考虑过今日这番情景。
“我也不是非要你赌咒盟誓才肯罢休,”陆明时轻叹道, “只求你别拒绝我, 好不好?”
事已至此, 他意已决,孟如韫还能说什么呢?
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点头, 陆明时笑了笑, 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两人默默靠了一会儿, 得知他还没吃饭, 孟如韫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请商行的伙计送些吃食过来。
伙计很快送来两碗热腾腾的臊子面、一盘卤鸭肉,还有一壶酒。孟如韫满怀愁绪,没什么胃口, 被陆明时强行喂了小半碗, 胃里热腾腾的, 感觉身上也暖和了许多。
为了逗她开心,转移她的心思,陆明时给她讲了许多军中趣事。孟如韫一边听一边拨算盘,听到沈元思因为长得俊而被喝醉的校尉啃了两口时,没忍住笑,将手下的算盘也拨乱了。
她单手撑额望向陆明时,问道:“陆安抚使比沈公子长得还俊,难道就没遇上这种事?”
“我又不会在军营里穿锦披绣,再说了,”陆明时斜靠在贵妃榻上,意味不明地望着她,“除非孟姑娘到我营中做校尉,否则我不会被传出这种蠢事。”
孟如韫抬眼瞪他,“我酒品好得很,酒量也好,你休想看我笑话。”
陆明时的目光落在圆桌上的酒壶上,孟如韫头也不抬道:“要喝你自己喝,我明天还要赶路。”
“这么着急走?”陆明时皱眉,“我还以为你会在北郡多住几天。”
孟如韫道:“我在这儿待久了,怕陆安抚使无心军务。”
陆明时不以为然,“难道你天南海北地跑我就安心了?”
孟如韫幽幽叹了口气,“没办法,情郎张口就要十万两,我得赚钱养家啊。”
陆明时闻言从贵妃榻上支起来,“我是你的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
孟如韫哄他一句,又不想他得意忘形,“谁知道你是我的什么,反正现在我是你东家。”
“好吧,孟大东家,”陆明时笑道,“那你说说看,打算怎么赚这十万两,和张老板的商队一样南货北贩吗?”
孟如韫摇摇头,“我不能和张老板抢生意,像他这种已经上下打点通的老行商赚到的利润都不多,我若贸然加入,只会被盘剥得连骨头也不剩。我又不能打着长公主殿下的名义四处招摇。”
陆明时问:“这么说你还没想好?”
孟如韫道:“之前与刘忘筌谈的那些想法,如今看来都有不足之处。我打算跟着张启回南边去,先跑完这一趟再做打算。又担心时间不等人,眼下已经三月底,若我年底没赚够长公主答应的军饷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