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漪澜让她这两天就出发,孟如韫动身之前去找许凭易开了几副药,回公主府的路上却偶然遇到了一个人。
程鹤年瞧着仿佛大病初愈,身上披着厚厚的鹤氅,对孟如韫温温一笑,“我正在酒楼吃酒,不期偶遇故人,此刻酒正酣热,阿韫不妨同饮一杯?”
孟如韫点点头,“程兄请。”
程鹤年带她进酒楼,沿着木梯登上二楼雅间,见她手里拎着一摞药草包,问道:“听闻许凭易医术不错,怎么,你的身体还不好吗?”
“已经好多了,只是懒得出门,所以一次多拿了些,”孟如韫临窗入席,打量着程鹤年,“还未恭喜程兄平安出来。”
程鹤年说道:“苟全一条性命而已,被褫夺官职与功名,如今已是一身白衣,有何可喜。”
孟如韫举杯道:“听说程兄婚期将近,那便提前贺程兄新婚之喜。”
程鹤年神色淡淡,问她:“你会来喝喜酒吗?”
孟如韫婉拒道:“今日这酒权作喜酒,程兄的大婚我就不去败兴了。”
程鹤年道:“既无兴,有何可败?”
孟如韫问他:“程兄既不愿,何必结这门亲?”
程鹤年道:“结两姓之好,若不因情,便只能图利。既然我娶的人不是阿韫,那么对我来说娶谁都一样,无非是互相图利,何谈情愿。”
“天下怨偶何其多,两情相悦何其难,可人活百年之久,难道要为一执念而毁两人终身吗?”孟如韫望向窗外,想起前世的程鹤年与其夫人迟琬,两人相敬如宾,外人瞧着也是一对佳偶。
重来一世,因为她的参与,有些事情提前发生,有些事情则被彻底改变。孟如韫想为自己谋一世好命,但不想自己存在破坏了别人该有的运道,否则她心中有愧。
程鹤年看着她问:“阿韫想让我如何,欢欢喜喜地娶了别人,好教我从此放下你,你心里也好过一些吗?”
孟如韫道:“程兄娶不娶妻,我心里都很好过。”
程鹤年闻言笑了笑,“也是,你非寻常女子,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以你的资质与聪慧,便是皇后也做得,何必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孟如韫端着酒杯微微一顿,不解他话中之意,“皇后?”
“曾听闻太子对你有意,”程鹤年说道,“而今又闻秦王殿下为了你抗旨拒婚,其待你情意深厚,说不定将来真能立阿韫为后。”
“秦王殿下……你说六殿下拒婚,是因为我?”孟如韫蹙眉。
“皇上面责长公主管教不严,六殿下冒龙颜之怒为你分辩,怎么,此事长公主没告诉你吗?”
程鹤年见孟如韫一头雾水的表情,半是嘲讽半是叹息道:“我还以为长公主待你不错,所以你才肯不惜性命为她所用。而今看来,她待你也不过如此,汝为舟楫,抵岸舍舟罢了。”
孟如韫心情十分复杂,如此与她切身攸关的事,她竟然是从程鹤年口中得知的。
怪不得眼下非年非节非寿,长公主却突然催她去阜阳,说什么让她安心治学,等待召回,其实只是为了将她打发走而已。
皇上欲抬举萧胤双与萧漪澜抗衡,必然不乐意见到他与萧漪澜的女官有瓜葛,将她送去阜阳,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保护萧胤双。或许这是最理智、损害最小的办法,孟如韫试着去理解长公主的立场,可心里总觉得有些委屈。
话是六殿下说的,是非也是他招惹的,为何他安然无恙,却要她来承担这飞来横祸?
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可以肆意遣谪,只需施舍安身立命之地,而不必尊重其欲有所为之志是吗?
孟如韫不是第一次遭受这种偏见,譬如程鹤年知她有大抱负,可是在他的想象里,这种大抱负顶破天也不过是帝王之妻妾,他坚信她是在寻求终身依附,而非要凭自己有所作为。
程鹤年的看法孟如韫已经不在意,别人如何评说她也能一笑置之。可是长公主不同,她会是大周第一位女帝,她应当比任何人都能体察自己行至今昔的艰难。
长公主授她以机宜,许她以权柄,孟如韫以为她是明白自己、信任自己的,却为何如今如此轻而易举地弃她,如同打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婢女?
又或者长公主这样做并非出于男女之别,而是六殿下对她而言过于重要,假如是兄长与他起了冲突,或许长公主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六殿下。
会是这样吗?孟如韫试着说服自己相信,并非自己过于不重要,而是萧胤双过于重要的缘故。可是这样想也并未让她心里好受多少,程鹤年略带嘲讽的话像一根针刺在她心上。
汝视彼同舟共渡,彼视汝为舟楫,抵岸而舍舟。
孟如韫越想越难受,觉得不能再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告别程鹤年后匆匆回到长公主府。
她在公主府中行走早已不必通报,行至拂云书阁外,她听见萧漪澜与霍弋正在谈论自己。孟如韫脚步一顿,站在外面静静听着。
萧漪澜说道:“阜阳郡守曾欠本宫人情,阿韫出发后,本宫会去信给他,让他多加照拂。”
霍弋说道:“韩士杞老先生已被恩封一品国公,有他护着,殿下不必再多牵挂。”
“阜阳虽好,毕竟离临京遥远,阿韫这一去短则数载,长则无定期,不容本宫不牵挂,本宫真有些舍不得阿韫,”她对霍弋道,“你倒是比本宫坐得住。”
霍弋笑了笑,“这么多年,臣已习惯她不在身边,知她安好足矣。”
听至此,孟如韫心中的猜测被坐实。长公主的确要以去阜阳访贤为名,将她逐出临京。
短则数载,长则余生。
又或者,数载即是余生。
孟如韫想起前世拘在江家后院的那几年,她已经受够了等待,也过够了这种名为安稳实如弃履的日子。
思及此,孟如韫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站在廊下缓了缓情绪,然后走进了拂云书阁。
她行至殿中,郑重地撩裙跪在萧漪澜面前。
萧漪澜蹙眉,“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
孟如韫道:“我不愿去阜阳,请殿下收回成命。”
“这是为何?”萧漪澜颇为惊讶,“你不是经常说仰慕韩老先生学识,想随其治学吗,昨日说得好好的,怎么又突然不想去了?”
孟如韫道:“与韩老先生无关,与六殿下一事有关。我不愿因为如此荒唐的理由被差遣去阜阳……殿下,强人所好与强人所难同样不近人情。”
她话说得有些负气。
萧漪澜与霍弋对视一眼,看向直直跪在地上的孟如韫,缓缓叹了口气,“你先起来,此事可以商量。”
孟如韫并不想与他们商量,依然跪着,径自说道:“因我之过,令您与六殿下烦心,实属不该。您之前打算与通宝钱庄合作建立商队,为陆安抚使建立亲军筹集军饷,既愁无人可信,不如派我去。”
萧漪澜惊讶,“你说你要跟着去跑商队?”
“不行,”霍弋断然回绝,“且不说商队辛苦,你身体未必吃得消,如今临京之外常有流民纠集为匪,万一遇到危险——”
“我生死自负,不劳兄长费心。”
霍弋也被她堵了回去。
孟如韫铁了心不听劝,对萧漪澜道:“若殿下不允,我自请离开长公主府。”
萧漪澜声音微冷,“你的意思是宁可离开我公主府,也不肯奉命去阜阳?”
“是。”
霍弋的脸色很难看,他正欲说什么,萧漪澜抬手阻止了他。
萧漪澜问孟如韫:“本宫不听负气之言,本宫要听理由。”
负责与通宝钱庄合作组建商队这件事虽是临时想到的,却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既能解长公主与六殿下之忧,又不必被排挤出局,孟如韫希望能争取到这个机会。
于是孟如韫说道:“一则,我离开临京,可免您与六殿下后顾之忧;二则,此事事关长公主府与北郡两地机密,非极可信之人不能托付,我自认为不二人选,今自荐之,还望殿下慎思。”
她虽心中负气,然字字诚恳,句句关乎大局。
萧漪澜望着她,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那时明德太后尚在世,她也是这样跪在殿中,声声决然,以情兼理,要母后准许自己去北郡巡视,探察戎羌的动静。
霍弋闻言亦默然,他看着耿耿跪在堂中的孟如韫,心中既快慰亦担忧。
萧漪澜思虑过后说道:“如此,本宫准了。”
第66章 共死
通宝钱庄是大周最大的钱庄, 老板名叫刘忘筌,靠倒腾米粮发家,后改行经营钱庄。因他信誉好、为人宽厚, 临京很多贵人都与他有往来,霍弋与他合作,在临京为长公主置下了宝津楼等产业, 如今又议定了组建商队,交予孟如韫去与他谈生意。
见来者是个年轻貌美的纤弱姑娘, 刘忘筌心中难免生出几分轻视,然一番交谈后,听她对各地风情、行货十分了解, 谈吐有礼又极有主见, 有独到的眼光和许多新奇的想法,分明是个糊弄不得的精明人, 刘忘筌对其刮目相看。
谈到最后, 刘忘筌不仅同意了七三出资五五分成, 而且利润超过十万两的部分,每万两少取十分之一。若两年之内刘忘筌分得的总利润超过二十万两, 则剩余利润无论多少, 皆归长公主所有。
身后有长公主, 本钱有刘忘筌, 孟如韫一开始就没打算做走街串巷的小生意。
她先带着自己组建的商队去找了尚阳郡主的表兄张启,跟着他们从南到北贩了一次货,将南边的干货与绸缎运到北十四郡去卖,又将北郡的香料和药材运回南边。
张启邀请她的商队一起合作贩货, 孟如韫婉言谢绝, 这一趟她虽然涨了不少见识, 积累不少经验,但也看到了张启商队的巨大缺陷。
他南来北往这一趟耗时两个月,买货物的成本是一万五千两白银,这批货一共卖了四万两,但真正剩下的利润只有三千两。其余成本均耗费在路上,其中发给伙计们的工钱占三成,货物的折损占两成,其余一万多两竟全是途径州郡时被各地抽取的关榷,以及孝敬地方官员以求不被为难的糜费。
且近几年大周百姓并不富裕,有闲钱买货物的人不多,张启花一两万贩运的货物就占据了北郡三分之一的市场,孟如韫担心自己突然砸进去十万两,会造成货物滞销,同时也会引起户部的注意。这对她而言、对其他商队而言都不是好事。
从南边去北郡收货的路上,孟如韫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直到到达北郡,她还是没想到更周全的方案。
北郡这个年过得十分艰难。
往年有不少军营里的头目靠着瞒报死伤退役人数或虚报驻军数量吃朝廷的空饷,宣成帝下诏削减北郡驻军人数后,新任北郡安抚使兼守备陆明时第一时间清查了这些虚假名额。
但他没有上报朝廷降下惩戒,而是“凑巧”地将这些名额划在被削减的人数里。如此一来,朝廷省了钱,北郡驻军最大程度地减少实际裁减官兵数量,可谓皆大欢喜。
倒霉的只有那些靠吃空饷发横财的官兵头目,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们许多年积攒下来的空饷名额被陆明时一扫而空,偏偏又敢怒不敢言,只能拼命克扣手下士兵的军饷。
往年到了年底,驻守北郡的骑兵能拿二两银子,步兵能拿一两银子,外加米一斗、布半匹、猪肉十五斤等,作为军营里过年的年资。可今年发到每个士兵手里的只有二十斤米和一袋快要发霉的窝头,半分钱都没有,全被上面的头目一层层克扣了干净。
沈元思巡营的时候发现有士兵纠集起来为此闹事,持械打伤了郡屯兵的长官。
他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带头滋事那人言行凶悍,颇有血性,除了要讨回应得年资之外并无其它无理要求,心中一动,出面摆平此事,将克扣军饷的军官削职降级,然后将带头闹事的士兵带到了陆明时面前。
“听闻子夙兄最近缺不少武卒百夫长,你看看院子里那人怎么样?”沈元思对正在地图上勾勾画画的陆明时说道。
陆明时掀起眼皮往院子里瞧了一眼,淡声道:“不怎么样,是个刺头。”
沈元思惊讶,“这都被你瞧出来了?他今天纠集弟兄们打伤了领头校尉,那校尉是何铭山的心腹,我瞧着他有些胆量,所以带来给你瞧瞧。”
听到何铭山的名字,陆明时停下笔,正眼看向沈元思,“那一起出去瞧瞧吧。”
何铭山是北十四郡的巡抚,管理着北十四郡的百姓,本来军民之间互不相扰,但宣成帝下诏让北郡将募兵制改为屯兵制后,作为巡抚的何铭山职权变大,连改为屯兵后的驻军他也能插手过问。
与北郡零零星星柞不出什么油水的百姓相比,十五万募兵的军饷可是一大笔银子,摸一摸就能沾一手油水。上行下效,何铭山手下新上任的校尉也克扣军饷,今年朝廷给的本来就不多,一层层盘剥下来,竟比戎羌骑兵过境抢劫得都干净。
陆明时想收拾何铭山很久了,但何铭山是宣成帝派来监视他的人,他怕宣成帝对自己起疑,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陆明时走到那带头滋事的士兵面前,打量了他几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脸不服气的神情,“姓赵,单名一个远。”
“识字吗?”
“不生僻的都认识。”
“之前在营中做什么的?”
“百夫长。”
“为何闹事?”
赵远哼了一声,“克扣军饷的不算闹事,我讨回我该得的年资反被诬闹事,天理何在?”
陆明时不置可否,轻轻活动了下手腕,“敢与我比划两下吗?”
他没穿铠甲,一身长袍,看着像个俊俏书生。赵远当他与何铭山一样,是朝廷派下来苛待他们的文官,心里十分瞧他不起。
赵远嘲讽道:“比划一下我都怕掰折了你,还比划两下呢。”
沈元思闻言忙后撤了两步,他怕赵远的血溅到自己身上。
陆明时让赵远先出手,赵远家中世代从军习武,他的功夫并不差,又想着狠揍陆明时一顿出口恶气,没想到拳头砸出去不仅没打到陆明时身上,还被他趁势一折,抬腿扫向下盘。
赵远灵敏地跳起来,陆明时的速度比他更快,以掌作刃砍向他颈间,赵远连连后退,退无可退时只好硬着头皮出拳应击,却拳拳慢他半拍,都落在陆明时的防守和回击的范围内。
陆明时收着力道跟赵远走了十几招,然后一脚踹在他胸前,将他踹出去一米多远,回身踢起枯枝为刀剑,正正抵在赵远喉间。
赵远十分窘迫,气得脸都红了。
陆明时大气不喘地问他:“你在战场上杀过人吗?”
“杀过二十八个戎羌蛮子。”
“能遇上这么多废物,你运气倒也不错,”陆明时语气略含嘲讽,“你这身手,也就堪堪做个百夫长而已。”
技不如人,赵远被奚落得无话可说。
沈元思在一旁看得清楚,赵远的身手虽然比不上陆明时,但也没有陆明时说得那么差劲,他有二十八人头军功在身,若非上头有人压着,在北郡做个校尉绰绰有余。陆明时大概只是为了削一削他的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