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行商、茶行都是慢生意,霍弋已派人在临京物色好场地, 准备开设地下钱庄和赌坊。只是这些事, 他并未与萧漪澜提及。
孟如韫代霍弋去宝津楼收账, 顺便去探望留在赵宝儿处乐不思蜀的青鸽, 同她一起回江家过年。
青鸽又长高了一些,高兴地挽着孟如韫不撒手,赵宝儿拿出了窖藏的杜康酒,与孟如韫美美地喝了个痛快。
“我早就说青衿是有大造化的人, 大半年不见, 你竟混成了我的东家!”赵宝儿十分高兴, 悄悄问她,“听青鸽说你进了长公主府做女官,莫非这宝津楼背后的主子也是那位?”
孟如韫不置可否,只笑道:“我是避人而来,你不要多问,也不要声张。”
“怪不得,寻常谁能将酒楼开出这种气度,”赵宝儿一点就透,再不多问,将话题绕到了青鸽身上,“这小妮子是个有根骨的,琵琶、舞艺样样出挑,随便学几天,竟将我带了两三年的徒弟都比了下去。”
孟如韫十分惊讶地看向青鸽,“你竟然会弹琵琶?”
青鸽有些不好意思,惶恐地低下了头。
赵宝儿对孟如韫道:“我知道你们诗书世家,常视舞乐为娱人下技,青鸽说你希望她读书写字,可她毕竟不是正经的官家姑娘,若她心不在此,你看……”
“宝儿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孟如韫听出了她得言外之意,放下酒杯道,“我一不视舞乐为下技,二不视青鸽为下贱,我让她读书写字,是为了明理懂事,她若不爱此道,我也不是非要逼她学出个子丑寅卯。”
赵宝儿笑道:“是我说错话了。”
孟如韫提起酒壶给她满上,“自罚一杯,应该吧?”
赵宝儿痛快饮尽,给青鸽使了个眼色,青鸽高兴地将琵琶抱过来,给孟如韫弹了一曲《将军令》。
此曲是当初赵宝儿迎陆明时回京时所作,为了将菩玉楼的姜九娘比下去,她在曲中极尽炫技之巧。单听赵宝儿说青鸽善琵琶,孟如韫只是惊讶,待她真的上手弹奏,孟如韫竟震惊得忘了放下酒壶。
“青鸽这是学了多久?”
赵宝儿得意道:“不到半年。”
“不到半年……”孟如韫缓缓点头,“果然是根骨奇高。”
听她夸赞,青鸽很高兴,期待地问道:“那我以后还能跟宝儿姐姐继续学琵琶吗?”
孟如韫笑了笑,“眼下已经到了年关,你得随我回江家过年,待正月初五,我给你备好拜师礼,你正经认宝儿姐姐作师父,怎么样?”
赵宝儿惊喜道:“你真愿意留她在我这儿?”
“她自己乐意,我给你备份厚礼,”孟如韫道,“你可不许嫌弃她。”
赵宝儿做梦都想收个称心的徒弟,当下喜不自胜,搂着孟如韫心肝宝贝地叫着,直喝到杯盘狼藉才放她与青鸽回家。
江灵收到孟如韫的信说年底回家,早早就盼着,听见马车的动静后迫不及待地迎出来,江洵跟在她身后出门相迎。
孟如韫笑着同他们见礼,“表哥表姐安好。”
许久不见,她姿容气度更胜从前,江洵回了礼后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倒是江灵高兴得一把拉起她的手,说道:“是好久不见,你不在家,我无聊得很,快进去吧,父亲母亲都在前厅等着了。”
孟如韫随她进门拜见了舅舅江守诚与舅妈胡氏,在前厅用过饭,江守诚念她舟车劳顿,没久留她,也没多打听公主府里的事,让她早些回去休息。江灵送她回了风竹院,她早已吩咐丫鬟将房间收拾干净,孟如韫转了一圈,竟挑不出一处不妥帖的地方,心里不得不相信,江灵是真的盼着她回来。
孟如韫对江灵说道:“正月初三那日城里有年节表演,同乐街上会摆擂台演歌舞,听说还有舞狮子,表姐若是感兴趣,咱们可以一起去看。”
江灵正想邀她同往,闻言忙不迭答应,“那自然好!我盼着好多天了!”
正月里同乐街比往常更热闹,除了官乐坊与民同乐之外,各大酒楼也自有一番热闹。路旁小摊上早早开始卖花灯和各种奇巧的小玩意儿。
江灵在珠宝铺里挑中一支西域玛瑙珠钗,可惜要十两银子,江洵见她实在喜欢,于是连同另一支黑檀白玉的钗子一起掏钱买下。
江灵十分欢喜地将珠钗戴到发间,又去对面卖兔子的摊前看热闹,江洵趁机将黑檀白玉钗递给孟如韫,“表妹,这支是送给你的。”
孟如韫婉拒道:“表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平常不戴发钗。”
江洵下意识看向她发间的珍珠流苏步摇,孟如韫解释道:“这是步摇。”
江洵心中有些失望,“可我已经买了,又不好退回去,不值几个钱,表妹权且收下吧。”
孟如韫正要说什么,转头看见卖兔子的摊前,有个流里流气的锦衣公子正在纠缠江灵。
孟如韫面色一冷,高声喝道:“罗锡文,你放肆!”
罗锡文被她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轻佻道:“我跟女官大人可真是走哪儿都碰巧的缘分,你再来搅爷的好事,爷可不管你主子是谁。”
孟如韫不想与他争执,一把拉住江灵,欲绕开他,罗锡文又堵上来,他身后的几个虎背熊腰的打手团团将孟如韫三人围住,路过的行人见他们要生事,纷纷避开,就连卖兔子的摊主也拎起兔笼缩到了一边。
孟如韫冷声道:“天子脚下,皇城律法,你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罗锡文嗤了一声,“贱人□□人人喊打,你勾引太子不成,又与别的男人苟且,小爷我看不惯,如何?”
江洵闻言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罗锡文朝江洵一指,对家仆吩咐道:“去,撕烂他的嘴。”
江洵趁机将孟如韫推出他们的包围圈,“快带着阿灵走!”
孟如韫抓起江灵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有人行凶。
几个罗家家仆围殴江洵,另有几人追上来。街上行人如织,将孟如韫和江灵冲散,孟如韫来不及找她,只好边跑便高声呼喊,将那几个家仆的视线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终于,她看到了身穿金甲、腰挂佩刀的巡夜官,忙不迭躲到他们身后。
“大人救我!有人要在闹事行凶!”
巡夜官挡下了罗家家仆,仔细讯问,其中一家仆想污蔑孟如韫为逃奴,巡夜官让他拿出卖身契,却又支支吾吾拿不出来。巡夜官料定他们是污良为奴,要将他们收押,罗家家仆高声嚷嚷自家大人是礼部仪制,巡夜官冷笑道:“任你是六部尚书,犯禁也要按律处置,且跟我去见都指挥使大人!”
巡夜官口中的都指挥使正是刚因纠察太子谋反有功而升职的李正劾,宣成帝信任他,如今将临京的安防军交到了他手里。
李正劾接管临京巡防的要职后整顿了临京防务,如今的巡防官兵人人自危,不敢渎职,故今夜孟如韫逃过了一劫,也是因缘际会。
且说孟如韫折身往回走,撞见了一瘸一拐逃出来的江洵,见他没有大碍,孟如韫的心放下来一半,问他:“表哥看见阿灵表姐了吗?我们刚刚被冲散了。”
“什么?阿灵不见了?”江洵顾不上满身的狼狈,“我要回去找她!”
孟如韫说道:“咱们分头寻找,无论找没找到,戌时中在街南桥上碰面。”
江洵点头,“好!”
江灵与孟如韫走散后不敢回头,沿着同乐街一路向南跑去。她不认识巡夜官兵,也不敢随便向什么人求助,见身后似仍有罗锡文的人跟随,不敢停下脚步,结果仓促之间不小心闯进了舞狮当中。
舞狮的舞者们披挂着狮头和彩布条,在围观者的欢呼声中按照既定的舞步辗转腾挪,没注意到舞狮阵中竟闯进来一个姑娘。江灵被穿梭的舞狮撞倒在地,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抬头只见熙熙攘攘的狮头和彩条砸落下来,她仓皇往旁边一滚,被落地的舞者踢了几脚,踢到她的狮头舞者惊呼一声,停下脚步,后面的队形顿时大乱,连累几个舞者从高台摔了下来。
临时搭建的铁架高台朝着江灵的方向直直倾倒,忽然有人一把将江灵从地上拽起,拖出了高台砸落的范围。
江灵只觉身体一轻,落入一人怀中,眼前是天青色的衣衫,她惊魂未定地仰起头,看见一张年轻温润的脸。
救她的人待她站稳后松开她,问道:“姑娘没事吧?”
江灵捂着擦伤的手腕摇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舞狮队的领头班主掀开披挂,见舞者们东倒西歪砸在地上,高台倾倒,彩布条一片狼藉,十分恼怒地瞪着江灵,“你跑进来捣什么乱,若是伤了人命怎么办?好好的一台戏,全让你搞砸了!”
“抱歉,我没注意,刚刚有人追我……”江灵脸色惨白,连连道歉。
舞狮队的领头冷哼,“长了好大一双眼睛只会喘气,我现在捅你一刀,说没注意到行不行?”
江灵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不停地道歉,“对不起!”
“今天是个喜庆日子,班主雅量,别与小姑娘为难,”适才救下江灵的男子缓声说着,从囊中掏出一锭十两沉的银子塞进那班主手里,“今天让伙计们早点收工,去打壶好酒喝吧。”
十锭银子不是小数目,虽然是年底,但舞狮队在同乐街卖一晚上力气未必能赚到这么多的赏钱。那班主顿时熄了气焰,换上一副笑脸,“这位公子说得是,天黑路不好走,您二位小心。”
青衣男子点点头,为江灵解了围,便要转身离开。江灵忙跟在他身后出了人群,“公子等等。”
青衣男子回头看她,“还有何事?”
“刚刚谢谢公子相救,”江灵望着他清逸秀致的面容,脸上有些发烫,幸而夜色昏暗,看不清端倪,她定了定心神又说道:“舞狮是我搞砸的,应该我来赔,可我眼下没有这么多钱,不知公子府居何处,改日我——”
“不必了,”青衣男子笑了一下,“天色已晚,姑娘早回吧。”
江灵从发间拔下那支玛瑙发钗,对他道:“这支钗子值几两银子,还请公子收下!”
她掌心蹭破了皮,男子望着她手里崭新的发钗,温声道:“我不缺钱,姑娘不必挂在心上。”
眼见着他要走,江灵鼓起勇气又追了一步,“我尚不知恩人姓名!”
青衣男子脚步一顿,“我姓季。”
“季公子,我——”
“阿灵表姐!”
江灵仍要说什么,忽听有人喊她,青衣男子与她一同转头望去,只见孟如韫急匆匆地从人群中挤过来,一把抓住了江灵的手。
“可算找到你了,你没事吧,他们追上了没有?这是怎么了,手受伤了?”孟如韫一口气问了许多,见江灵手臂擦伤之外并无大碍,松了口气,这才看见站在一旁的人。
孟如韫惊讶道:“季——”
那人正是季汝青,他眉眼一弯,“巧,孟姑娘。”
“我没事,”江灵回握住孟如韫的手,小声问她,“你认识他啊?这位公子刚刚救了我。”
孟如韫回过神来,同季汝青介绍道:“这是我舅舅家的表姐,刚才多谢季公子相救。”
季汝青问:“孟女官如此匆忙,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孟如韫将遇到罗锡文的事告诉了季汝青,季汝青脸色微沉地说道:“太子虽然被下狱,但其党羽并未被清,皇上为了平衡朝中局势,甚至对其多有提拔。罗仲远马上就要从礼部调任到吏部,连升三级,所以他儿子才敢如此嚣张。”
“原来如此,”孟如韫点点头,又问:“季公子最近过得还顺心吗?”
季汝青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温声一笑,“我无妨,尚有闲心出来看舞狮。”
之前太子逼宫一事全仗季汝青在其中周旋,孟如韫担心太子事败后会牵扯到他,如今见他无恙才稍稍放心,“不牵扯你就好。”
季汝青道:“罗锡文可能尚未走远,二位要去哪里,我送你们过去吧。”
江灵求之不得,孟如韫见她不反对,便道:“我们要到街南的桥上去找表兄,劳烦季公子了。”
季汝青送她们去与江洵汇合,江洵又谢了他一遍,将十两银子还给了他,这才与季汝青作别,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去。
胡氏被江洵鼻青脸肿的模样吓了一跳,江洵不敢说是被人打的,只说人群拥挤摔了一跤。胡氏又心疼又生气,连带着孟如韫与江灵也数落了一通,让她们年底之前都不许再出门,赶紧回去休息。
江灵揣了一肚子的心事,第二天一早就迫不及待去风竹院找孟如韫,险些与端了一盅热粥的青鸽撞个满怀。
“表姐没事吧?”孟如韫匆匆迎出来,江灵浑不在意地摇头,拉着她的手进屋去。
孟如韫问她,“舅妈昨天刚说不让出门,你这么早来找我干什么?”
“阿韫,我有事问你,”江灵话到嘴边又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救我的那位季公子看着仪表不俗,不知是哪家高门的少爷?”
孟如韫捧着粥的手一顿,望向江灵,“你问他做什么?”
“他救了我,我不能好奇一下吗?看他与你颇为熟络,你们之前认识啊?”江灵试探着问道。
季汝青是宫廷内侍,按规矩不能随意出宫。孟如韫不知他昨夜出现在同乐街是奉命还是私事,一时不知该不该说。
可她观察江灵,只见她双颊绯红,目光明亮,心事都写在了脸上,非要从她这里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
孟如韫猜出了她的意思,放下粥碗叹了口气,“表姐别问了,季公子他……不是你的良配。”
她说得如此直白,江灵先是一愣,继而心头涌上莫大的失望。
昨夜她通宵辗转反侧,怕他已有良媒,怕自己家世不配,千万种可能像一群蚁虫在她心里爬来爬去,一晚上的时间将她的心啃噬得千疮百孔。她说服自己就这么算了,可是天一亮,她还是没忍住,迫不及待就来找孟如韫打听。
“为何,是他已经婚配?”
孟如韫摇头。
“我昨夜见你们甚为熟络,莫非他是你的……你的……”想到这种可能性,江灵心头狠狠一紧,脸上也火辣辣地烧,像挨了一耳光。她哽了一下,强颜笑道:“若你们已两情相悦,那我就不问了,阿韫你原谅我的唐突,我昨夜实不知……”
孟如韫见她说着说着眼里就盈满了水雾,心中不忍,长长叹了口气,“不过昨夜见了一面,就这么心悦他?”
“我不知道,我……”江灵一低头,眼泪啪嗒一声砸在手背上,“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见了他第一眼就十分欢喜,何况他人又那么好,他救了我,还帮我解围。”
孟如韫轻轻握住她的手,“表姐误会了,我与季公子不是那种关系,季公子虽尚无婚配,可他与你不合适。”
“为什么?”江灵大惑不解,“是因为家世还是……”
“季公子是宫里的人。”孟如韫叹了口气。
“宫里?”江灵一愣,想到一种可能,又有些不敢相信,“宫里的什么人?”
“他不姓萧,并非皇族。你说宫里还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