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这副模样,她若知道我的身份,只会徒惹她伤心。”
陆明时道:“你误会矜矜了,她心里挂念你,知道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霍弋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不敢与孟如韫相认,腿疾只是借口而已。
他要为长公主谋大事,不能玷污长公主的德行,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阴狠刻薄的算计,都要他自己承担。
可阿韫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她有铮铮君子骨,濯濯文士心。
若是被她知道,她的哥哥整日沉溺于尔虞我诈,早已改名换姓、将父亲的教诲抛置一旁,她心里总会觉得失望。
陆明时之前曾这样猜忌过他,见他沉默不言,很容易就猜到了他在顾忌什么。
“告诉她你的身份,也是为了她好,”陆明时道,“她若知道兄长还活着,或许舍不得那样轻易赴死。”
霍弋心里微微一紧,竟无话可驳。
“我的事尚不着急,”霍弋搁下茶盏,“我想聊一聊你与阿韫的事。”
陆明时不自觉地感到了几分紧张,“兄长请讲吧。”
“你与阿韫是父母在时定下的婚约,那时候你们尚年幼,两家情景也与今日不同,如今故人已不在,这桩婚约也不必违心恪守。”
陆明时辩白道:“我与矜矜是两情相悦,非只为故旧之约。”
“两情相悦吗?”霍弋不信,“阿韫若是心里有你,怎么会如此干脆地舍弃你赴死。”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陆明时心上,令他又回想起自己得知孟如韫孤身赴死时的心情,胸中一阵闷窒。
见他面色惨白,似听不得一点重话,霍弋放缓了语气,说道:“这件事不全怪你,阿韫她胸有丘壑,有时候也是个不听劝的。”
陆明时缓缓道:“岚光兄到底想说什么,还是直言吧。”
霍弋屈指叩在轮椅的扶手上,说道:“我想让你放弃这段婚约,放过阿韫。”
陆明时愣住,“你说……要我们分开?”
霍弋向他解释原因:“你身份敏感,今日我能猜出,明日就有可能被朝廷猜出。阿韫她活得不容易,孟家已经被你牵连过一次,如今不能再被牵连第二次。何况你常年在北郡,不可能与她长相厮守。”
陆明时声音僵硬道:“这要看矜矜自己的选择。”
霍弋冷笑,“你想尊重她的选择,那你能做到眼睁睁看着她如昨日那般,孤身赴死吗?”
陆明时哑然。
“你不能,”霍弋道,“你并非是尊重她的选择,你是为一己私欲,却以她自己的选择为借口。”
“你心里应该明白,”霍弋继续说道,“当年孟陆两家定下婚约,是为了让你们互相帮扶,过得更好,而非互相牵连,当断不断。你若真念及故人,更应该放阿韫自由身,莫让她再被往事所连累。若有一日你身份暴露,我不想看到阿韫为此受伤害。”
霍弋的每句话都像软刀子似的扎在陆明时心上,他想反驳,却觉得每句辩驳都苍白无力。
他爱矜矜,可这种爱既不能让她留恋惜命,又有可能会给她带来危险。
霍弋是矜矜的兄长,自然要先从矜矜的角度考虑。可是他呢?
矜矜于他重逾性命,是他漫长而沉重的人生中唯一的抚慰。要他放弃矜矜,比让他从来不知她的存在更加痛苦。
“我以后会好好待她,”陆明时声音微颤,近于请求,“我会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她,会尽力让她过得开心……岚光兄长,别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霍弋轻轻阖眼,叹息道:“子夙,我也只有这一个妹妹。”
若是孟陆两家繁华如旧,他何尝不愿见他们姻缘美满,可如今步步刀尖,他只能选择保护他最想保护的人。
陆明时起身,撩袍跪在霍弋面前,举掌起势道:
“我陆明时向父母在天之灵发誓,必平北郡,洗旧案,不会让矜矜受我身世牵连。若矜矜因我之故受到伤害,我愿以性命偿还,九死不辞。”
“你听不明白吗?你的生死与我无关,我只想阿韫能好好活着,”霍弋不为所动,“你们陆氏满门忠烈,我受不得此一跪,起来吧。”
他伸手将陆明时扶起,态度温和却残忍。陆明时的心一寸一寸陷入寒冰,他回头望了一眼安静无声的隔间,孟如韫正悄无声息地睡在里面。
“我想等矜矜醒来,同她说清楚,她若是——”
霍弋打断了他,“阿韫还有三天才醒,如今北郡与临京各处都有太子耳目,若是发现你擅离职守,或者在长公主府中逗留,对你和殿下都十分危险。”
陆明时几乎被霍弋逼到了绝望的境地,他默然片刻后,请求道:“至少请允许我为她留一封书信。”
这次霍弋没有反对。
陆明时留下书信后就被霍弋赶出了公主府,昼夜疾驰赶往北郡。萧漪澜听说此事后长叹道:“你对陆安抚使未免也太苛刻,不怕阿韫知道以后心疼吗?”
“她若真懂得心疼人,就不会那么痛快赴死,”霍弋说道,“既然她不在乎,不如断个干净,将来免受牵累。”
他的苛刻不只针对陆明时,除了萧漪澜外,所有人都没有宽和的余地,包括他自己。
萧漪澜对霍弋说道:“你既然放心不下阿韫,想管束她,那等她醒来后就同她坦白吧。”
“我……”霍弋犹疑道,“眼下不是好时机,皇上装病不出,太子虎视眈眈——”
萧漪澜打断了他,“当说不说,当断不断,你这是在愚弄她。除非你有能耐瞒一辈子,否则你欺瞒的越久,她知道后就越难过。倘我是阿韫,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霍弋微惊,“殿下……”
他们的说话声惊动了榻上沉睡的人,孟如韫缓缓睁开眼睛,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没有一块听她安排。
“好疼……”
萧漪澜闻言陡然噤声,撇下霍弋绕进隔间,看见孟如韫已醒,心里松了口气,“你可算是醒了。”
“我……”孟如韫望着床顶,似在努力回忆发生过何事,“陆子夙……我看见他了……他在哪儿?”
萧漪澜与刚推着轮椅绕进来的霍弋对视了一眼,霍弋从袖间掏出一封信递给孟如韫,“这是他留给你的。”
原来不是自己做梦,他竟然真回来过?孟如韫十分疑惑地接过信,缓缓拆开。
信的内容不长,陆明时同她说了自己回临京的缘故,是为了查清戎羌送年贡的车队中夹带的狼骨油。
孟如韫心下一惊,她曾在介绍北戎羌的书中读到过戎羌人的马上连弩,据说此连弩威力巨大,若精兵纵马持之,百人骑队可冲出万人步卒的包围,倘真如陆明时所言,有数百架戎羌连弩悄无声息运进了临京,这背后的人简直居心叵测。
她马上将此事告诉萧漪澜,萧漪澜安抚她道:“陆安抚使临走之前已将此事告知本宫,别担心,本宫已派人去暗查。”
孟如韫心中微定,继续往下读信。剩下的内容很短,是叮嘱她多多保重。
“见卿重伤,焦心如焚,盼卿此后爱惜性命,勿复以千金之躯,亲蹈虎狼之穴。吾念卿如命,望卿垂怜。子夙拜谢。”
短短的一页信,再无他话。
陆明时没有提霍弋说的话,更不忍心与她以书信相绝,孟如韫什么都不知道,捏着信纸怅然若失。
他就这样匆匆回去了吗?
第62章 闯宫
孟如韫摔坏了身上一半的骨头, 幸亏鱼出尘医术高明,给她全都接了回去,又辅以内服外敷、药草针灸, 孟如韫在床上休养半个月后,就敢小心下床走动了。
“要想活蹦乱跳,还得小心养到年后, ”鱼出尘一边数钱一边唠叨孟如韫,“许凭易那厮只会看病不会疗伤, 若不是碰上我,哼哼,你等着遭罪吧。”
孟如韫闻言忙躺回床上休息, 问鱼出尘道:“殿下给了你多少酬金?”
“二百两, ”见孟如韫震惊,鱼出尘更加得意道, “黄金。”
二百两黄金, 能请十个许凭易, 哪怕是镶个人也够了。
不过孟如韫尚顾不上心疼钱,她得心疼她自己, 为她孤身赴险一事, 长公主生了好大的气。又碍于她是病号, 打不得罚不得, 训斥几句都怕话太重,不利于养伤。
“我平日待你不错,你不要恩将仇报,让我随随便便就欠你一条命, ”萧漪澜双眼微红地对她道, “我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 若你们都为我死了,就算成大事又如何,要我做孤家寡人,悔恨一辈子吗?”
霍弋都未舍得让萧漪澜落过泪,孟如韫自觉承担不起此罪过,手足无措地向她赔礼道歉,“是我一时糊涂,以后再不会这样莽撞,惹殿下伤心。”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危难已解,哄殿下宽心才是最重要的。
“我视你如妹妹,尚且忧心至此,何况你的至亲至爱,”萧漪澜意有所指道,“你得为他们想想。”
孟如韫自认为没有那么多的牵挂。她的至亲早亡,至爱……上一世陆明时为她完成续作后,应该也过得不错,她相信这一世他同样可以。
萧漪澜朝外面看了一眼,看到了霍弋映在碧纱橱上身影。
“阿韫,”萧漪澜握了握孟如韫的手,“望之有话要同你说,你想见他吗?”
孟如韫惊讶:“霍少君?”
萧漪澜让霍弋进来,轮椅碾过地板,发出缓慢而沉重的声响。他推着轮椅转过屏风,看了萧漪澜一眼,而后目光落在孟如韫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他一向喜怒不形,万事从容,然而此刻孟如韫却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了紧张,于是她也不由得担忧起来。
“是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皇上还是太子?”孟如韫问。
“都不是,”萧漪澜摇摇头,“让望之自己向你交代。”
她说着就要起身离开,霍弋却拉住她的手,恳求道:“殿下也留下吧。”
“别忘了你答应过本宫什么,”萧漪澜轻轻挣开他的手,堵住了他最后的退路,“你们自家人的事,还是自家人说清楚比较好。”
孟如韫闻言蹙眉,“自家人?”
霍弋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真的纸包不住火了。
萧漪澜潇洒离开,屋内只剩下孟如韫和霍弋,霍弋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忽听孟如韫问道:
“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不与我相认吗?”
霍弋心跳猛得悬住,无措地望向孟如韫,“矜矜……你知道了?”
孟如韫喉间一梗,有些失态地撇过脸去,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被子上。
霍弋见不得她哭,心中更慌,“我不是故意隐瞒你,我是还没想好该怎么与你说,我怕你见我这副模样会难受,我担心……”
“若我这次没能死里逃生,那我至死都不知道你还活着,”孟如韫泪眼朦胧地望着霍弋,“你真是好狠的心啊……哥哥。”
答案不是突然猜到的,自上一世霍弋祭拜她时,她心中就隐有怀疑,只是她不敢抱有这种缥缈的希望,更想不通他若真是孟岚光,为何迟迟不与她相认。
直到长公主说他们是“自家人”,她心中那忐忑虚浮的期冀才真正落了地。
见她难过,霍弋心中也不好受,他想说些赔礼道歉、哄她开心的话,可望着她默默垂泪的脸,一切言语都变得苍白冷寂。
“是我对不住你。”霍弋轻声道。
“自我们分开后,我与母亲一直住在鹿云观中,此处离临京不远,观中的道士道姑常往各处游历,母亲总想着能托人打听到你的下落,”忆及旧事,孟如韫垂泪道,“她生前不忍相信你已离世,死前才叮嘱我,要在她的坟茔旁,给你立个衣冠冢。”
霍弋默默听着,心中回想起一些母亲的模样。
孟如韫与孟夫人在鹿云观中过得清贫辛苦,说来徒惹人伤心,她只捡了几件,说与他缅怀故人,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这是她的兄长,可她对他的印象实在浅薄,阔别这么多年,她不清楚如今他心中在想什么。
他最初……本不想与自己相认的。孟如韫心中怅然地想,她骨肉至亲的兄长,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着她的孤苦伶仃。
“你幼时……”霍弋也怕自己的冷漠令她多心,试着与她叙及幼时情谊,“那时你才两三岁,生得玉雪可爱,每天傍晚都要娘抱着你,一起在门外等父亲下值。你自小聪敏,我记得父亲罚我跪祠堂的时候,是你闹着要我陪你玩,才让父亲饶了我一回。”
孟如韫闻言,含泪疑惑道:“母亲说你懂事的早,原来你也有惹父亲生气的时候吗?”
“嗯,”霍弋面上显出几分怀念的神色,“是因为陆家小子说要把你抱回去当媳妇,我与他打了一架。”
孟如韫噗嗤一声笑出来,见她破涕为笑,霍弋心中一松。
他递上一张干净的帕子,孟如韫接过去,背着他擦脸上的泪痕。
“这么说,你已经见过陆子夙了?”孟如韫问他道,“他呢,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你睡着的时候,我们已经聊过了。”
“原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孟如韫苦笑。
霍弋同她道歉,然而这种明知故犯的事,总显得没什么诚意。孟如韫问起他的腿伤,霍弋说是不小心摔断的,孟如韫瞪他道:
“你还当我三岁吗?鱼大夫说你的膝盖骨是被人剜掉的。”
“她又不曾给我看过伤,只远远瞥了一眼。”
比起嘴里没一句真话的霍弋,孟如韫显然更相信医术出神入化的鱼出尘。
“你不承认,我一问殿下便知。”孟如韫冷哼道。
鱼出尘给她换药的时候闲不住嘴,除了告诉她陆明时情急吐血之外,将她肉眼可见的每个人都八卦了一遍。
“堂堂长公主,府里养着这么多吃干饭的男人,”鱼出尘小声对她说道,“你们殿下啊,缺少男欢女爱的滋养。”
这话孟如韫没敢告诉霍弋,只是心里对霍弋的冷清自持又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对相伴近十年的长公主尚且如此沉得住气,何况是自幼分离的妹妹?
但孟如韫还是希望他能听几句劝,鱼出尘在别的事上不靠谱,但在医术上从不自夸,她说能治,或许真的能治。
与霍弋相认后,孟如韫的心情好了许多,身体恢复得比之前快,进入腊月时,身上的重伤已痊愈差不多,除不能骑马外,平日活动已与常人无异。
她写信给陆明时,告诉他这一好消息,盼他在外能安心。
腊月初七,长公主派去调查戎羌马上连弩的人也有了消息。
兵部造册中没有马上连弩的记录,意味着是被人私藏。宣成帝在福宁宫中装病不起,近来心腹蛰伏,没有任何动静,不像是宣成帝所为。
这批狼骨油是在此次戎羌送进临京的年贡车队中夹带的,进京的使节由东宫与监国长公主共同接待,萧漪澜将目光落在太子身上,果然发现了他私藏马上连弩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