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电影人,他本应该对各种物象万分敏感。比如花盆怦然碎裂隐喻生命消逝,比如打在头顶的红光警告危险,比如通过镜子折射的人脸表示虚伪,比如大光圈营造的明亮平静烘托喜悦。
右手还捏着薄薄的信纸,抬起眼睛,视线不知该落在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情绪面对这信上的心情。
杭敬承驱车去了青城一中,原想在外面等着,偶然得知高二年级下午有徒步活动,他不确定陆敏是否也参加了。
等在外面无所事事,索性过去。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下车,沿着漫长的海岸线散步,经过许多人,目光流落。
在人群中捕捉她的身影。
陆敏穿了件豆绿色长款羽绒服,围着厚厚的围巾,手里拖着个大编织袋,身后跟着好多学生。
他停下脚步,远远看着她,清寂的视线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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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降雪,天空灰白无云,翻卷的海浪是深蓝色,海天边际分明。
中学生的队伍浩浩荡荡霸占海滩,几面绣着活动和校徽旗帜飘扬。
“各班自己组织清理海边的垃圾,两个小时后,我们回到这里整队。全体都有,解散!”
校长一声令下,各个班的队伍朝不同方向进发。
陆敏带着自己班去找位置。
今天十七班班主任请假要晚一会到,所以她这个副班主任代为带领学生参加学校清理海滩的活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没威严,这群孩子一出校门就跟撒了欢似的。
“老师老师,我们去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啊?”
“陆老师,我们可以吃薯片吗?”
“老师,我要是现在回家一趟,会被发现吗?”
“老师老师.....”
一路上学生跟麻雀似的叽叽喳喳。
陆敏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沙滩上,高声说:“第一,刚才校长讲过的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第二,吃东西被抓到你们就完蛋了。第三,不可以擅自离开沙滩。”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擅自离开规定区域,到点就得集合。如果发生什么事,一定记得找班长或者老师。”
语毕,她喘了口气,后悔自己没有带小蜜蜂出来。
“老师老师......”
“老师......”
又是几个学生围过来。
老天爷。
陆敏心里哀嚎。
到了学校安排的地点,学生们迅速分散成若干个小团体,嬉笑打闹,顺便捡垃圾。
陆敏安排妥当后,长处一口气,自己也拎了个编织袋,到处收垃圾,顺便四下瞭望,时刻注意学生的动向。
大多数学生三五成群,只有一个女孩孤零零走得最远,一个人默默走着,偶尔蹲下来,费力地扯出那些别人压沙下好久的脏脏的塑料包装。
陆敏眯眼睛,靠短短的头发和圆下巴认出那是戚卉。
“老师,看那里。”几个男生跑过来。
“什么?”陆敏顺着看过去,只瞧见不远处有个卖零食的报刊亭。
“嘿嘿,饿了。”
陆敏:......
“快去快回,不要被抓到。”
“陆老师万岁!”男孩们小声欢呼,迅速朝零食车跑去。
陆敏远远目送他们鬼鬼祟祟跑去车旁,还跟她招手,她点点头,用口型催促他们快点回来。
又往海边看了眼,那个短发的小个子女孩还在原地蹲着,手握塑料片,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敏眼底流露担忧。
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中途停了下来,只静静看着她。
“陆老师陆老师。”
刚才跑去买零食的几个男生回来了,各个校服肚子里鼓出一大块。
陆敏:“不要被主任抓到。”
“没问题。”
“放心吧陆老师。”
“我们有经验。”
男生满口应着,打量她的手,陆敏被看得莫名其妙,以为自己哪有问题,结果兜里被塞了一把小东西。
“也不要被班主任抓到。万一被抓,你们不许出卖我。”她顿了顿,摸兜,掏出几块巧克力和糖果,“这个好吃吗?”
“记住啦!不出卖你!”学生们点头,“好吃,都好吃。”
“谢谢啦。”陆敏说。
男孩们一哄而散,跑去另一边捡空水瓶去了。
陆敏看了眼手机,班主任半个小时前说自己出发了,目前还没别的消息。
右上角时间显示现在是三点零一分。
她将手机塞回外套口袋,拎着编织袋漫步沙滩。
海边温度低,空气咸湿。
天空灰白,太阳不知道在哪个角落。
涛声阵阵,不眠不休地冲卷沙滩,翻起白色浪花。
陆敏步幅很小,走得缓慢。
十七八岁的学生清脆的声音从耳边经过,不作停留。
像小蝴蝶过境。
“很高,白,天呐,真的好帅......”
“穿了件黑色大衣是不是,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背影就好帅!......”
“在哪......”
“看到那个岛了吗?好像是宿宁岛......”
“以前经常放烟花的,这几年禁燃,很少了......”
“我怎么记得今年见过一次......”
陆敏抬眼看过去,海面雾蒙蒙,朝右前方看去,可以看到小岛模糊的形状。
上次施鑫在海边过生日,对岸似乎就是这个岛。
她依稀还记得那天的烟花,深暗的蓝色天际被点亮,火树银花,翻滚外涌,盛大光明。
陆老师在她身边待很久了,戚卉手里握着捡来的塑料袋,余光注意身侧的女人。
她低头,脚下的沙子湿润,海浪一次次冲向沙滩,偶尔有那么几次,打湿她的鞋子。
转身干燥的沙滩走去。
学生离开危险的海岸线。
陆敏蜷紧的手指悄悄松开,舒了一口气。
跟着转身。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看到岸边松树树林旁有个熟悉的身影。
今天是典型的冬季冷肃天气。
时间概念在这里仿佛消失,像清晨。他站在烟青色松树旁,身影修长,穿了件深色大衣,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
她歪脑袋,他也跟着同方向歪脑袋。
作者有话说:
一百个红包,给大家谢罪。
第65章
噗嗤。
陆敏笑出声。
四下看了看, 快步朝那里走过去。
路上发现几个学生居然光明正大吃糕点,她嘱咐他们躲着点。
说罢假意散步,趁没人注意, 快步朝岸边走去。
杭敬承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慢悠悠走过来,眉眼含笑。
他视线落下来,打量她。大约一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半个月没怎么见,他模样没变, 只是衣服厚了些,大衣挺括, 整个人一如既往地清隽落拓。
下意识攥住手里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想半天, 只问出这么一句。
今天这事本来不归她管, 班主任有事她才临时受命。
也就是因为晚上要见他,心里攒着欣悦, 做什么事都轻快。
“本来想去学校接你。正好路过这里, 看见青城一中的旗帜, 就下来看看。没想到真在这儿。”杭敬承说。
“可是现在.....”她看了眼天色, “才三点多。我们五点半才放学。”
杭敬承看着她, 深邃的眼底泛起无奈,“等不到五点了。”
因为想见你。
昨夜没有睡好, 今天也总是挂心, 终于还是等不到五点。
陆敏心跳漏了几拍。
眼睫垂下来,带着清浅的笑意。
手指微动, 是编织袋的粗糙触感, 她才想起自己刚才在捡垃圾, 于是侧身。
“你摸我的外套口袋。”
“怎么?”杭敬承视线下落,注意到她鼓鼓囊囊的口袋。
她歪了下头示意他自己找。
杭敬承伸手摸了摸,拿出来两块,是压片糖果。
“学生送给我的。”她解释,“多拿点,我有好多。”
杭敬承眼梢微勾,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遮出带着笑意的弧形。
他今天柔和得像歇落猛兽鼻尖的蝴蝶。
又从她兜里拿出几颗巧克力。
“刚才怎么不叫我。”陆敏难得比他话多。
他捏着糖块,稍稍弯腰,凑到她眼前,“不会影响你工作么?”
深邃的眼睛像个小漩涡,平静,温和。
然而更深处是晦昧,她看不清的情绪在蛰伏。
她呼吸一滞,别开脸,“会。”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她对他丧失免疫力。
耳根子发烫。
杭敬承满意她的反应,低笑一声,“有人找你。”
陆敏原本很紧张,闻言立刻回头,看到十七班班主任,“你等会。”
她拖着编织袋一路小跑回去。
“......奇了怪了,海边怎么这么多糕点袋子。”班主任站在垃圾桶旁,抬头陆敏,眼前一亮,“陆老师,刚才正找你呢。今天麻烦你了,袋子给我吧,你偷偷溜掉就好了。”
“现在吗?还没放学。”陆敏微讶。
班主任接过她手里的编织袋,“反正今天下午不上课了,回学校没什么事。你去吧,别让爱人等着了,我替你应付领导。”
“麻烦你了。”陆敏道谢。
杭敬承还站在原地。
少了工作的担子,陆敏松了口气,趁没人注意,重新朝他走去。
“陆老师冲呀。”不知道哪冒出来俩学生,“我们替你打掩护,不会被教导主任发现的。”
陆敏微赧,只当没听见,闷头朝前走。
杭敬承就这么看着她径直略过自己,一时无奈,勾手将人捞回来,“好了,再走该撞树了。”
陆敏咬唇。
丢死人了。
杭敬承见她不说话,大概知道她害羞,笑了笑,领她找了张长椅坐下。
“今儿见蒋湉薇了。”
陆敏才刚坐下,心下一咯噔,只装作若无其事,扭头看他,等待下文。
杭敬承摊手将那几块糖放到长椅上,垂眸对上她的视线,眼底里有探寻,片刻后,他轻叹,声音低沉微哑,“吃醋会不会?你倒是叫我开心开心。”
哪有这样的人。
一本正经胡乱提要求。
陆敏秀眉微蹙。
杭敬承原也只是逗她,见她这样,倒开心了,解释说:“她回国办点事,过几天该走了,之前一直没空见面,今天聚了聚。她虽然没见过你,但是有些方面比我更敏锐。”
陆敏听得摸不着头脑。
这都哪跟哪。
“你今天好奇怪。”
她低垂视线,盯着他随意搭在身侧的手,青筋突起,修长指节微屈。看上去有点凶的手,掌心暖燥。
她掌心发紧,蜷了蜷手指,假装不经意地将手撑到长椅中央。
有点懊恼,刚才在砂砾中捡废品的手,忘记洗一洗了。
欲盖弥彰地往自己身旁挪了挪。
“怪么?”杭敬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底漾起更深笑意,“可能是因为那封信吧。”
“什么?”陆敏眼底微茫,仰头看他。
杭敬承:“我们当初开始得有点混乱。”
“嗯?”
“省略许多步骤,直接结婚。不太好。”他敛眸,低声喃喃,“所以我们重头来过。这样吧,我重新追你。”声音懒散,一贯的含混。
陆敏愣住,眨了眨眼睛。
杭敬承轻佻:“不愿意?那换你追我。”
这会儿倒认真了。
“我,我不......”陆敏下意识拒绝。
让她去追谁,还不如让她立马跳海。
“嗯?”
“都结婚了,干嘛还要这样......”她低头咕哝。
“敏敏。”杭敬承敛笑。
“我知道你在这混乱开场的婚姻中得不到强烈的安全感。也知道你害羞,会下意识回避心底的感觉。所以你只要在这,听我说就好。嗯?”
他出人意料地郑重。
陆敏怔忡片刻。
耳边回荡海浪声,不时有人聊着天从身前经过,然而此刻都变得非常远。
她手指捺住长椅木板,指缘泛白。
许久,点了点头。
杭敬承于是继续:“有些事情是既定事实,改变不了,比如前段时间让你难过的纠缠,我们之间‘不平衡’的状态,让你觉得我是看不到光的海底。”
看不到光的海底。
这话有点耳熟。
陆敏忽地记起那封信,她写给自己的信。
他看到了。
她一时不知所措。
然而耳畔声音沉缓:“这些如果不去解决,也许一辈子都会梗在你心里,偶然翻出来,还是会觉得拧巴。所以不如我们重新来过,补齐婚姻前的每一步,用新的经历替换掉不好的回忆。”
这是他给的回信。
陆敏鼻尖泛酸。
其实从今天看到他,她就有种落泪的冲动。
很难描述这种感觉,也许是压抑后爆发的思念,或者对这番话的感动,亦或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她情绪汹涌。
她不是随意发泄各类情感的人,但是屡次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脆弱。有时候看见他,甚至会加剧那种感觉,并无理取闹地再多些委屈。因为他可以承托她所有情绪、状态。
杭敬承用指腹轻轻地,像抚摸新生儿娇嫩的肌肤一样触碰她的手指,然后反手探进她掌心,扣住。
声音如弥散在肩头的清落月光,“敏敏。”
“十七岁的杭敬承只能做你无望的海底。”
“二十八岁的杭敬承想做渡你的岸。”
她的眼泪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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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滴落,啪嗒啪嗒,洇湿她的外套。
陆敏视线模糊。
“怎么哭了?”杭敬承俯身凑到她眼前。
陆敏吸鼻子,摇头,闷闷说:“没有。”
杭敬承低笑,看着她,半晌,用另只手揩掉她眼角未干的泪迹。
陆敏看向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我还没有洗手呢。刚才捡垃圾的。”
杭敬承抬颌指向另一侧,“那有洗手间,去洗洗。”
这是个建在外面的公共洗手间,水龙头里只有冷水,陆敏触到时浑身一激灵,匆匆挤洗手液,搓了搓指节,赶紧去烘手器底下吹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