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芙蕖——韫枝【完结】
时间:2023-04-07 12:30:07

  再往上跑些,便是玄灵山山顶。
  听说山顶的风景很美,但她被下放到驻谷关四年,从未去山顶上看过。
  兰芙蕖扯了扯身侧男人的衣角,轻声:“我想去山顶看看,好吗?”
  月色下,她的眸光柔软而清澈。
  沈蹊跳下马,牵着绳子,道:“好。”
  他牵着骏马,马上驮着她,二人慢慢向山顶上走去,一时间,玄灵山万籁俱静。
  夜幕深沉,待他们来到山顶上,已分不清如今是几时。
  她心想,自己的时间不算时间,可沈蹊却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他肩上扛着皇命,却能来陪自己到山顶上看风景。如此思量着,兰芙蕖心中一暖,方欲出声,忽然听见他问道:
  “还难过吗?”
  什么?
  沈蹊侧过脸,一泓眸光如湖水般清浅温柔。
  “兰芙蕖,你还难过吗?”
  她回过神,陡然发觉,方才在佛堂里的烦恼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以前,很爱哭,很爱笑。
  可自从兰家落难,她就很少再如此放肆地哭笑过。
  见她摇头,沈蹊的唇角翘起了个浅浅的弧度。
  玄灵山山顶上的景色果真很美,雪夜里看,别有一番风味。兰芙蕖站在山顶上,俯瞰着脚底下的景色,皑皑的雪,光秃秃的树木,纵横连绵的山层。
  星子落在她眼眸中,忽然,她想起一些人来。
  她想起父亲,想起兄长,还想起柳玄霜的卷宗。
  问及柳玄霜会如何,沈蹊神色淡淡:
  “抄家,下狱。”
  他丝毫不避讳她。
  “贪污军饷可不是什么小事,只是其中的水太深了。”
  不光如此,他竟然还查到了户部。
  户部身后的,可是当今圣上的叔父,郢王。
  沈蹊眯了眯眼睛。
  “到时候,户部的人必将会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柳玄霜身上,圣上如何处置他,他能不能活下去,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十分冷漠,似乎根本不在乎柳玄霜的生死。这让兰芙蕖想起来世人对他的评价——沈蹊就是君上的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刀。
  如此想着,她心中暗暗发惧,忍不住喃喃出声。
  “那到时候……”
  不等她说完。
  沈蹊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她:“那到时候,兰芙蕖,你愿意和我去北疆吗?”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去……北疆?
  兰芙蕖怔了怔,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按照沈蹊的话,柳玄霜犯了重罪,柳府要被抄家,那她亦是要被此桩军饷案牵连进去。到时候,她便是第二次连坐成罪奴之籍,是问斩,或是流放,都一概不知。
  兰芙蕖也是今夜才知晓,柳玄霜犯了怎样的大错。
  沈蹊那一句轻飘飘的“抄家、下狱”,听得兰芙蕖十分胆寒,也就是从听了这句话开始,她便悄然动起了旁的心思。
  下个月二十六,是她过门的日子,一过门,她就是柳家新妇。为了不受到柳氏牵连,眼下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往后拖延过门,要么便是在这之前给柳玄霜定罪。
  前者要靠她与柳玄霜斡旋,后者,则是要靠沈蹊。
  可方才他问,要不要跟他去北疆。
  兰芙蕖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望向身侧之人。
  “大人想好……何时给柳玄霜定罪了么?”
  一谈及军饷案,兰芙蕖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敬畏感。对方腰际御赐的宝剑,无一不在提醒她——身前玉立之人,是当今天子的钦封的龙骧将军,掌虎符,监军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沈惊游的眉眼里,显然有着自己的思量。
  都说妇人不干军政,特别是她这样的罪奴,理应回避军政事宜。可沈蹊却没想着避着她,他站在月色下,身形挺拔如松,话语亦是清澈敞亮。
  他言简意赅:“下个月二十六号之前,我将会代圣上降罪,将柳氏捉拿归案。”
  他甚至都不用亲禀天子,那把尚方宝剑,赋予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
  罪行一经查实,拟成卷宗,便是柳玄霜落马之时。
  兰芙蕖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他。
  没有树丛的荫蔽,山顶的月色分外皎洁明亮。莹白的月光施施然落下,坠在男子的眉眼、衣肩、腰际。银白色的剑柄生寒,折射出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他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如今的天之骄子已是水中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思量。
  兰芙蕖知晓,如今的沈惊游,言出必随。柳玄霜入狱,整个柳家、甚至整个驻谷关都要殃及池鱼。那她呢,要随沈蹊一同去北疆吗?
  等等。
  北疆。
  她的眸光闪了闪。
  一个念头遽然从心底里闪过,如奄奄一息的火苗,让她瞬间又握紧了。少女仰起脸,看着站在夜色中的男人。他亦是垂眸,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即便是穿着沈蹊的狐裘,冷风仍吹得她面色发白。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可否……帮我寻找身在北疆的兄长?”
  她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兄,兰旭兰子初。
  一提到这个人,沈蹊的面色沉下来。
  在青衣巷时,沈蹊与兰旭,一向不对付。
  兰旭性子温和,儒雅文气,沈蹊虽飞扬嚣张了些,但二人总归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那日他去兰家递婚贴,恰逢兰旭抱着书卷从廊檐下走过,兰老爷子将沈蹊的婚贴一撕,指着堂下的兰旭道:
  “吾女嫁夫,当觅子初这般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的郎君,绝非尔等纨绔之辈。”
  听到这话,兰旭也徐徐抬眸望了过来,两名少年恰好对视上,旋即,兰旭朝他温雅一笑。
  就是这一笑,年少气盛的沈惊游总觉得,对方这是在挑衅自己。
  他便也睨向那个药罐子,灼灼烈日将少年衣衫衬得愈发单薄,兰旭一袭白衣如雪,眉目之间,隐隐有着久病的恹恹之色。
  择婿当如兰子初?
  沈惊游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这个情敌放在眼里。
  直到一日,兰旭拿着他那张被兰父退回来的婚贴,走到他跟前,一本正经地道:
  “你这句话,骈文不工整,这句话行文不通顺,还有这句……”
  然后沈蹊没忍住,把兰旭给揍了。
  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沈惊游显然不是君子,他不光动手,还动口。兰旭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他,灰溜溜地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兰芙蕖忧心忡忡地坐在兄长病床前,兰旭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语重心长:“沈惊游,小人也。”
  说罢,又晕了过去。
  急得小姑娘差点哭出来。
  不过她不知道,后来元宵佳节,沈惊游偷偷翻进她的小院子。
  少年一袭紫衣翩翩,坐在房顶之上,看着院内踯躅不已的少女。
  他刚一来,就听到兰芙蕖说:
  “阿姐,你说……我要什么时候甩了沈惊游?”
  “我不喜欢他,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将他狠狠抛弃……可是我现在突然发现,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他,我甚至还觉得他很可怜……”
  房顶上,他的手中,紧攥着那根芙蕖白玉簪。
  这根簪子是半个月前,他带小芙蕖去逛集市,她多看了一眼的。沈蹊知道她喜欢,攒了大半个月的银子,终于赶在元宵节之前买来送给她。
  “啪”地一下,袖子中的白玉簪突然断了。
  锋利的簪尖狠狠刺向少年掌心,他手指颤抖,震惊地朝院中望去。血珠子顺着袖子滴滴坠下,少年却未感到分毫疼痛。他手指紧握着,身体止不住地发颤,震愕、愤怒、后知后觉地顿悟……所有情绪一下涌上心头,冲上脑海。
  他恨不得立马冲下去,质问她,为何要这般戏弄自己。
  这样戏耍他、捉弄他,这样欺骗他的感情,很好玩吗?
  这一刻,他是恨兰芙蕖的。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少女青稚的面庞上时,他的满腹怒火却又变得无从宣泄。院子里,少女手里提着他送的兔子花灯,打扮得也像个白白糯糯的小兔子,可爱动人。
  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未施粉黛,却像个小玉人似的漂亮干净。
  紧接着,她以最天真烂漫的语气,说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我喜欢的,应当是子初哥哥那样的男子……”
  兰旭,兰子初,那个小病痨子。
  是夜,星子满天,沈惊游生着闷气,兀自牵了匹马跑出城。
  原本约定好了与她在兰家后院见面,但他着实再没有那个心思,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句话: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那般的男子……
  他纵马奔到郊区,一口气跑上青衣山顶。
  兰芙蕖,就是个小骗子。
  沈蹊在外面如行尸走肉般过了整整三日,三日后,气终于消了些,他这才牵着那匹马缓缓走回城。
  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会儿见到她,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谁知,城门外,百姓们却传着兰家被查家的噩耗。
  “听说是贪污,就是元宵节当晚出的事。听说死了好多人呢,血都流了整整一地,兰老先生入狱,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沈惊游牵着马匹的手一僵,整个人如遭雷劈。
  元宵当天,出的事。
  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他纵马一路狂奔,竟忘却了喘.息,少年慌慌张张地跑回兰府,看着满地狼藉,空气中依稀残存着鲜血的腥味儿。
  似乎有血水蜿蜒,至他的脚下,光秃秃的树影落在沈惊游青稚的面庞之上。
  “兰芙蕖,沈惊游。”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芙蕖,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芙蕖,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芙蕖,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记忆呼啸,寒风席卷。
  无边夜色里,沈蹊闭上眼。
  玄灵山顶的风声比山脚狂烈上许多,摧残着周遭光秃秃的老树,亦将他的墨发拂得翻飞。
  四年过去了,他的眉目愈发锋利,俨然褪去了当初的青稚之色。当年听闻她流放到北疆,他便不顾家里人阻拦,义无反顾地从了军,去了条件最为艰苦苛刻的北疆。
  他一边找她,一边一路往上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四年,他几乎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
  这四年,他亦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勇敢。
  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可以在天际翱翔,亦可以为身侧之人遮风挡雨。
  他腰际的尚方宝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住心爱之人。
  为了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这四年,沈蹊无不是在悔恨中渡过。
  他痛恨自己,当年若是再成熟些,若是没有发那次小脾气。
  若是能在元宵节与她赴约。
  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虽然护不下整个兰家,但哪怕是拼尽这一条命,也要在那群豺狼虎豹似的官军手里救下她。
  夜幕深深,空中忽然飘了些碎雪。兰芙蕖转过头,却见身侧男子紧抿着唇线,一言不发。
  他闭着眼,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喉结坚实,微微滚动。
  “下雪了,”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声音很轻,“沈蹊,我好冷。”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兰芙蕖的声音很轻。
  轻飘飘的话语,就这般顺着絮絮的飞雪,飘到沈惊游的耳畔。
  一下唤回他的神思。
  沈惊游低下头。
  正见小姑娘虽然裹着自己的狐裘,可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鼻尖儿也绯得可怜。她的身形纤瘦,好似一棵风一吹就能弯折的柳树。纷纷撒撒的雪粒子沾在兰芙蕖的睫毛上,没一会儿,就化成晶莹剔透的水珠。
  她眨了眨眼睛,雪珠子扑簌簌地落下来。
  雪好像又下大了些。
  驻谷关极寒,雪都来得很快。沈蹊见状,伸手将她的狐裘拢紧了,道:“山腰处有一个山洞,我们先去避一避。”
  山路陡峭,夜路又黑,生怕她摔下去,沈惊游牵着她往下走。
  他看上去冷冰冰的一个人,掌心却是极暖的。
  相反,她的手在寒风中被冻得发寒,平日里细细软软的手指,如今竟冻得跟个冰柱子似的。她就这般被沈蹊牵着,面上不禁一阵热烫。
  时不时地,兰芙蕖偷偷偏过头去,在寒风中看到这样一张剑眉星目的侧脸。
  到了山洞,里面有些干柴,应是前人遗留下的。沈蹊捡了一捧,生起了火。
  周遭一下暖和起来。
  地上却是湿漉漉的。
  兰芙蕖小心翼翼撩开狐裘下摆,可即便如此,衣摆上还是沾染了些雪和泥土。她有些懊恼,自己方才走山路时明明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把沈蹊的狐裘弄脏了。
  沈惊游生完火,朝这边走过来。他的狐裘在她身上,只着了一件玄黑色的锦袍。锦衣玉带,愈发衬得男人腰窄肩宽、挺拔硬朗。如今夜黑风高,她和沈蹊这双孤男寡女共处于一个山洞之下,兰芙蕖的脸颊有些发烧。
  见她提着衣摆如此拘谨,沈蹊忍不住笑了。
  “不过一件裘衣而已,你坐下罢。”
  “可是……”
  这料子摸上去,定是价格不菲。
  他手里捏着根枝条,走到兰芙蕖身前。见她犹豫不决,便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下来。
  “一件衣服,脏便脏了。”火光扑朔,打在沈蹊侧脸上,“这场雪不知下到什么时候,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站着啊。”
  话音刚落,山洞外的风雪声更大了。兰芙蕖缩了缩脖子,双臂抱住腿,将自己缩成一个球。
  沈蹊似乎轻笑了两声。
  他笑起来,声音没有先前那般沉,反而多了几分少年气。便是这少年气,如野草一般在兰芙蕖心底里恣意生长。她抿了抿唇,将眉睫低下来。
  “还冷么?
  沈蹊问她。
  她小脸冻得扑红,很不诚实地摇摇头。
  沈蹊垂下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将腰上的军鞭解了,又开始解衣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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