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孙氏端着一晚热气腾腾的汤羹走了进来。
柳玄霜立马止住话头打量了孙氏一眼,幸好她什么都未听见。来者也穿了件绯色的袄裙,这般明艳的颜色,却被她衬得有几分艳俗。
不等她开口,柳玄霜便挥手道:“不必说了,先把汤粥放下吧。过几日本官要与蕖儿一同上山祈福,你也一同陪行。”
孙氏立马放下瓷碗,欣喜道:“多谢夫君。”
旋即,又问:“可要一同带上二妹妹与三妹妹?”
说的正是柳玄霜那两房侧室。
“她们啊,”男人沉吟了一下,“她们就先不必叫上了。临近年关,府中事多,让她们帮衬着罢。”
孙氏福身,依依道:“是。”
……
三日后,玄灵庙。
马车在庙门后徐徐停下,柳玄霜率先走下马车,去扶车内的兰芙蕖。
一路上,三爷对这名还未过门的罪奴关怀备至,孙氏早有怨恨,如今又被第一个牵下马车,她恨得咬碎了一口牙,看向兰芙蕖的目光也愈发怨毒。
牵完兰芙蕖,柳玄霜才走过来牵她下马。
僧人已在庙门前候着了,几人前是去上了香,而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拉着兰芙蕖走到住持身前。
“敢问住持,可否给在下算一算子嗣?”
住持上了些年纪,须眉斑白,闻言,笑着颔首。
道,只要在纸上写下二人的生辰八字,便可算二人有多少子嗣。
柳玄霜问她要了八字,郑重地写好,递给住持。
原本满脸笑意的老者,在看到其上的八字时,忽然面色一转。须臾,他抬眼问道:“二位可是夫妻?”
柳玄霜浑然不觉住持的弦外之音,傻乐呵地点头。
住持看着纸上那一对八字,蹙了蹙眉。
这……不应该啊。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柳玄霜自然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只见住持眉头微皱,他还以为对方在算着二人日后的子嗣,住持思索得愈久,他就愈发期待。
半晌,住持将字条递了过来。
“如何?”柳玄霜兴冲冲地发问。
老者看了看他身侧的女郎,只见她肤白赛雪,柳眉如烟,与柳玄霜极不登对,只一眼便能瞧出她的虚与委蛇。可他又不好将其摆在明面上说,只好遗憾道:
“二位施主有缘无分,日后怕是没有子嗣。”
闻言,兰芙蕖暗松了一口气。
柳玄霜震愕地瞪大眼睛,“没有一儿半女?住持,你可是算错了……”
“贫僧从未出过差错。”
柳玄霜又不甘心,丢下兰芙蕖,牵来孙氏,重新写了张二人的生辰八字。
这一回,住持仍摇头叹息:“施主与这位夫人,亦没有缘分。”
玄灵殿外遽然刮过一道寒风,将窗牖吹得呼呼作响,柳玄霜的脸色比这东风还要冷。
回府路上,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到了望晖阁,孙氏“扑通”一声跪下来。
男人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手背爆出青筋。
脸色更是难堪到了极点。
这么多年来,除去如今府中的一位正室、两门偏房,他在外头也找了不少女人。南院的、青楼的、曲水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没一个肚子里头有动静。
他越想越烦躁,“嘭”地一声摔了茶盏。
下令,将兰芙蕖与孙氏关到佛堂。
“抄,给本官好好地抄经书,在菩萨面前反思反思,为何生不出本官的儿子!”
碎盏落在裙角边,粉末渣滓,一地狼藉。
兰芙蕖面色从容,倒是孙氏,哭得稀里哗啦。
“夫君,莫要听信那妖僧谗言,夫君——”
柳玄霜十分不耐,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出了望晖阁。
……
柳府佛堂。
夜色微冷,皓月当空。
二人已在此处抄了一个多时辰的经书。
书香世家出身,兰芙蕖的字写得很漂亮。月色缓缓淌过桌案,她垂眸执笔,坐得端正。夜风盈满少女袖口,不过少时,笔尖便溢出一行端正清丽的梅花小楷。
女使在一旁瞧着,心中暗生慨叹。
除去这一手漂亮的楷书,提笔顿挫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气度与心性,让人一眼便能看出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
自从被下放到驻谷关,兰芙蕖已许久未抄过经书。
此番柳玄霜罚她,她心中并未有太多波澜,权当来静心练字。相比之下,一侧的孙夫人就略显浮躁。
见她如此气定神闲,孙氏更加坐不住了。她搁下笔,恨恨地睨了过来。
察觉到孙氏的目光,兰芙蕖微微顿笔。只见对方不知与身侧那名叫静影的婢女说了些什么,静影捧过孙氏桌前的宣纸,趾高气昂地走了过来。
“啪”地一声,一沓宣纸摔在兰芙蕖桌上。
少女微蹙眉心,月光洒在她紧抿的唇线上。
兰芙蕖今日的妆容十分寡淡,口脂很浅,也未涂抹多少脂粉。就是这般清淡的妆容,愈发衬得她楚楚动人,月光与佛光映照着,少女衣衫清瘦,乌眸婉婉。
静影道:“我们夫人倦了,就赏你将剩下的全部誊抄一遍。”
兰芙蕖眉睫抬了抬,轻声:“大人只罚我抄眼前这一沓。”
“那一沓,是大人赏给你的,这一沓,是夫人赏给你的,”婢女微扬着下巴,看着她哂笑,“身为妾室,理当为正室分忧,更何况你这还没过门呢,我们夫人就使唤不动你了么?”
正说着,对方随意捻起她刚抄完的一张纸。
“字倒是写得不错,只是心性确实浮躁了些,沉不住气。我们夫人赏你,也是希望你能磨磨这浮躁的性子,不要总是在老爷身上花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静影,”孙氏站起身,“莫跟她废话了,外头雪好像停了,扶我出去走走。”
陡然一阵冷风,吹得桌案上宣纸翻飞。几张纸跌在裙脚边,兰芙蕖搁下笔,弯身将其一张张捡起来。
周围的婢女也跟着孙氏去佛堂外赏雪了,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她一个。
好在她本就喜静,一个人也乐得个自在。柳玄霜要她们抄《观音普门品》,兰芙蕖缓缓垂下眼睫,重新蘸了蘸墨水。
一笔一画,誊抄:礼拜供养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
雪影上一点狐白,沈蹊原是在府院里散心,无意间竟来到佛堂之外。雪地里,男子身形颀长如玉,微偏着头,与下属交谈着正是。
忽然,他看见佛堂里那一袭清丽的身影。
沈蹊脚步顿住。
只见佛堂的大门微敞着,徐徐夜风拂动她衣袖微摆。如水的月华落在美人身上,她敛目垂容,安静得宛若一幅静止的画。
沈蹊对左右道:“先退下罢。”
殿内的灯火暗了几分,佛香萦在鼻息与指尖。兰芙蕖抄完了一整页纸,只觉得手腕发酸,便将毛笔搁下,一边端详着纸上字迹,一边揉着手腕。
好些年未练字,她的字写得大不如从前。
兰芙蕖眼底升起些惋惜之色,瞧着那一个“福”字写得还不够满意,方欲执笔重修,忽然一只手从身后将宣纸抽走。
她微惊,惶惶然回首,只见沈惊游一袭狐白氅衣立在身后,正端详着纸上的东西。
“大人?”
兰芙蕖一怔,他是何时来的?
沈蹊未回应她,眸光落于纸上。
她的字还跟小时候一样好看,只是先前她惯爱誊抄温韦诗词,如今纸上字字所书的,却是诚心求子。
沈蹊微微蹙眉。
阅罢,他手指捻着宣纸,低下头问她:
“很喜欢抄这些东西?”
抄了一厚沓,桌案前,还有另一厚沓。
闻言,兰芙蕖低着眉眼,没说话。
见她不说话,沈蹊也不恼,兀自于桌案前坐了下来。兰芙蕖抿着唇,见他一页页翻阅过那些誊抄好的经文,半晌,才道:
“不是奴喜欢抄,是柳大人和孙夫人让奴抄的。”
她的声音很轻,眸光稍稍翕动。
沈蹊执着经文的手一顿。
男人掂量了一番她大概抄了多少张纸,声音微低,“柳玄霜为何罚你?”
说到这个,兰芙蕖有些委屈。
“玄灵寺的住持说,奴生不出来柳大人的孩子……”
沈惊游听了就笑。
他一边笑,一边拿了些抄好的经文站起身。他比四年前愈发高大,月华清润,落在他腰际那块芙蕖玉上,男子周遭流动着矜贵的光泽。
兰芙蕖有些不敢看他。
忽然,沈蹊一伸手,将那些誊抄好的经文扔到一侧的火盆里。
此举看得兰芙蕖心中一骇,忙不迭从座上站起,用手去火盆里捡那些宣纸。
对方皱着眉头拉住她,“你干什么?”
她的力道不及男人半分,一下便被他拽住,只能看着火舌将经文席卷,不过顷刻之间,盆中便是一番惨经败卷。
她着急了,转过身,看着沈惊游,呼吸止不住地发抖。
火苗蹿得老高,星星浓烟呛鼻,沈蹊看了她一眼,弯下身,又要去丢剩下那一沓宣纸。
“不要——”
兰芙蕖慌忙去护,可她哪能比得过久居军营之人的反应速度。护不过,她便下意识去抢,沈蹊翘了翘唇角,将厚厚的经文高举过头顶。
“大人莫要逗弄奴。”
她有些生气,站起来跳了跳,根本碰不到。
少女仰着脸,感到十分无力,咬了咬唇角,倔强道:
“请大人将这些东西还给我。”
她抄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抄满了一半儿,被他这一下子全都毁了。
说不生气是假的,就算兰芙蕖脾气再好,性子再温软,也很难不因此感到愠怒。
但她却又不敢对着沈蹊动怒、发火,只能无助地站在他身前,踮着脚,乞求他。
将剩下那一半宣纸还给她。
她的脖子发酸,手指亦是发麻。
手腕酸痛无力,这酸涩感慢慢从心头溢上眼眶,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再去够剩下的宣纸。
她跳起来,他就将东西举高,看着竭力去抓宣纸一角的兰芙蕖,他歪了歪头,突然喊了喊她的名字。
“兰芙蕖,”沈蹊眼睫微动,“就这么想给柳玄霜生孩子?”
冷风刮过,他耳骨上的玉环闪了闪。
“就这么想给他生孩子,就这么想嫁给他?”对方往前迈了半步,追问,“嫁给他,做妾室,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过一辈子?”
“伏低做小,看人脸色。不光要看他的脸色,还要看孙氏的脸色。日后生得孩子,也只是个庶出。”
她忽然安静下来,站着不动了。
见状,沈蹊的眸光软了软。他放下手,将剩下的宣纸扔到桌案上,睫羽垂下,看着她。
看她眼底一片晶莹,却又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忽尔一道温暖的夜风。
带着他的声音,拂到耳边。
“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别忍着。我记得你小时候很爱哭的。”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身前的男子。恍然间,好似看到青衣巷中,那名紫衣翻飞,笑容温柔的少年。
“小芙蕖,”沈惊游弯下身,凝视着她的脸,轻声,像是在哄她,“你过得一点也不开心,对吗?”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听到这话,兰芙蕖怔了怔。
耳边吹着暖醺醺的炉风,带着沈蹊身上的味道,拂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呆呆地看着身前的男人,涟涟的泪珠子凝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竟忘了落下。
开心吗?
显然不。
自从家道中落,与父亲、兄长分离,来到驻谷关受人奴役,她就从未有一刻开心过。兰夫人的离世,姨娘的病重,数不完干不尽的活儿……只有在深夜熄灯时,她才偷偷从枕头下翻出来个小本子,咬着笔,将眼泪偷偷藏在里面。
她不敢哭太大声,怕吵醒姐姐和姨娘。
她很想父亲,很思念兄长。
自记事起,兄长的身子就很不好,他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也不知文弱的兄长独自一人在北疆,过得好不好。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感到酸涩,眼眶胀胀的,眼帘渐渐模糊。
下一刻,她终于哭出来。
她哭得很小心,几乎是不带声的,肩头轻微地耸动,将呜咽声吞咽到喉咙里。见状,沈惊游心底一阵揪疼,他想上前将她抱住、揉入怀里。
殿外的风声很大,这场雪,马上要落了下来。
兰芙蕖低着头,止不住地擦着泪,一双眼睫上沾满了水珠,睫毛湿漉漉的,可怜极了。
沈蹊说,她要是想哭就哭,别忍着,可以哭大声些。
她小时候很爱哭。
父亲罚她、沈惊游逗弄她,就连兄长兰旭咳出血来,她见了都忍不住暗暗抹泪。
兰旭并不是兰家的孩子。
他是被父亲一时怜悯、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刚到兰家时,他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身上穿得也破破烂烂的。下人领着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他被乳娘牵着走到父亲跟前,少年眉眼竟意外得好看。
父亲给他取名,单字一个“旭”,字子初。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兰家亦如初升的太阳,读书、写字、作诗赋,不过数载,已然是陌上翩翩的温润郎君,江南无数女子闺中梦里人。
母亲也对兰旭赞赏有加,不止一次对兰芙蕖道,日后寻夫婿,定要找子初这般清雅有礼的郎君。
母亲说这话时,兄长执着折扇站在廊檐下,闻声回首,朝她温柔地笑。
一想到兰旭,她愈发伤心了。边哭,边坐回桌前,抽噎着重新执笔。
见状,沈蹊拦住她:“你要做甚?”
兰芙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压平剩下那一沓宣纸:“把剩下的这些抄完。”
之前的烧了就烧了罢,她断不敢同沈蹊发火,再补回来就是了。
顶多就是……再多抄上几个时辰。
一阵清脆的环佩叩动声,玉坠子敲在剑柄上。他走过来,睨了眼桌上的佛经,伸手抽去她的笔,淡淡道:
“抄得不开心,那就不要抄了。”
“可是……”
“没有可是。”
沈惊游看着她,男人的眼眸隐于黑夜中,眸光如夜色一般晦暗不明。
兰芙蕖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低下头,如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