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提大姑娘您府上搬来临泉镇两年,姜大爷,大奶奶,崔姨娘,姜二爷,二奶奶,还有二公子三姑娘,小公子。姜府一大家子里,可没有一位您姜大姑娘的夫婿。”
“大姑娘,胡话可说不得。”
“不是胡话。”姜秉儿垂着眸,那双盛满盛光的眼眸渐渐暗沉,她一字一句道,“但凡有个通城人,冉老爷可以打听打听。我姜家三年前办了一场……无人不知的婚宴。”
说道无人不知四个字时,姜秉儿有些自嘲的轻笑,显然是想起了当年那一场,让她做了几年噩梦的婚礼。
通城姜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金山银山上堆着的财神爷。年年修桥防洪施粮布粥,也是通城知名的大善人家。
通城人最喜欢的要数姜家大姑娘。生得漂亮长得娇气,又大方贪玩。经常骑着她的小马驹被一群公子们簇拥着打马狩猎。也会在城墙外笑眯眯跟守卫们招手,给他们送了一筐又一筐姜家酒楼的饭菜。
姜大姑娘的不少事,通城人都知道。
可最让姜大姑娘名声在外的,却是三年前的那场婚事。
尚且不足十五的姜秉儿,因为姜家的局势,要早一步成婚做下一任家主,为此选了黄道吉日,与她从奴隶市场买回来的童养夫成婚。
成婚当日,姜家大摆流水宴。
半个通城的人几乎都来了。官门世家,商贾山长,公子书生,有权有势的,有名望的,都来沾姜家的喜气,来看姜大姑娘的新婚夫婿。
锣鼓喧天,贺喜之声络绎不绝。漫天花瓣,炮仗燃了一鞭又一鞭。
吉时已到。
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直着眼,等着看新人。
等了小半个时辰。只有一个娇小单薄的,穿着一身嫁衣的少女,茫然而慌张地提裙跑了出来。
不过半息,整个通城都知道,姜家那位新入赘的姑爷——不告而别了。
通城最漂亮,最惹人爱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华丽的嫁衣,被抛弃了。
姜秉儿咬紧唇,摇摇头将自己的那些陈年旧的记忆甩出脑中。
“不用问别人!”姜二爷这会儿不知哪里来的底气,撑着地踉跄着爬起来,孱弱,颤抖着,却还是在自家侄女跟前展开了手,口吻哀求。
“我家秉儿的确在三年前就成了亲。冉老爷,此事的确不行!”
冉老爷本还在气姜秉儿。气她一个小姑娘信口雌黄,这种胡话也敢说得出口!让人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指责她呢。
只他这会儿盯着姜秉儿看,她面色上明显是与刚刚不同。多了一些……嘲讽。
却让她鲜活了不少。
而姜二爷更是一反常态,居然敢拦在姜秉儿的前面说话。他说的话字字颤抖,却不像假话。
冉老爷皱眉。看来他们说的是真的。
“姜侄女,若是你真的成了亲。你夫婿何在?”
夫婿?
姜秉儿听到这个词回过神来。
她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抬起头,和姜二爷四目相对。
叔侄俩眨巴眨巴眼,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而后,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秉儿她夫婿在……在京城。”
姜秉儿想到那人,垂头不做声。姜二爷再怕,也颤颤巍巍说着他知道的。
冉老爷听到京城,又打量姜家叔侄的面色。
若是姜秉儿夫婿在京城有些身份地位,不至于会让姜家落到如此。若是混不开面,也不愿回家,似乎说得过去。
他的视线划过姜秉儿的发髻。是未婚少女们最常见的双平髻。上面只簪了一支珠花。
“姓氏名谁,可有婚书?婚书何处?”
姜二爷这个可不敢说,肩膀撞了撞自己侄女。
姜秉儿沉默了许久。
“有婚书。在家中箱笼里收着。”
却是没说夫婿的名字。
有婚书,有她夫婿所在之处。三年前的婚事。虽然听着有些不合理。但姜秉儿并没有骗人的模样。是真话。
若是如此,他儿怎么办?
相思入骨,又不肯说出口。病了一场又一场。
冉老爷搓着手慢慢思忖。
而姜秉儿时隔三年,再次主动提起那个人,心情也不太美好。
尤其是去岁时,她偶然得知了那人如今的身份地位,知道现在的他们是何等云泥之别,也一直提着心。生怕有一日,睡着睡着就给人梦里灭了口。
毕竟当年……
她可没少欺负某人。
她还记得少年时的他有一次被那群纨绔找借口打得一身是血,一声不吭,只有那双比夜空还要漆黑的眸,紧紧盯着她。而后对她伸出手。那是一双好看的手,修长笔直,却沾满血的手。
姜秉儿知道,他想让她伸手拉住他。当时的她明明知道,却就是不肯,怕跌了面子。而是慢悠悠伸出腿,笑眯眯地将她小巧白嫩的脚,踩进他的掌心里。
十三四岁的少女拎着马鞭,脚又小又白净,在他掌心漫不经心地碾了碾。
迎着少年骤然暗沉的视线,娇气的姑娘蛮横又傲慢。
“牵我的手,你配吗?”
姜秉儿默默抬手捂住眼睛。
她早就将人从里到外得罪透了。
姜二爷哭丧着脸。显然也是想到当年自己怎么欺负侄女的那个小奴隶的了。坐立不安,如坐针毡,甚至背后冷汗湿了一层又一层。
沉默之间。冉老爷派出去的护院已经急匆匆从姜家返回来了。手中揣着一副保存妥帖的婚书,附带虎口一个牙印。
婚书落到冉老爷手里头,翻看一开。
的的确确是三年前。姜秉儿的夫婿在婚书上,叫做姜云溪。
想到姜家在通城的地位,大约猜得出这个姜姑爷,该是入赘的。入赘的还不肯跟姜家在一起。自然是又心高气傲又没本事,只怕混不出个名堂。
既如此就有的办法了。
“此事算不上难。”冉老爷折起婚书,递交给姜秉儿。
姜秉儿看都不想多看婚书一眼,囫囵塞进竹篓里去。
这一次姜秉儿落座,姜二爷依稀猜出问题所在,也有了底气在姜秉儿身后一位落座,只是咬着手指,不断在想自己当初还对那位做过什么。
“京城里混口饭吃的人不少。也有不少不成事的,混成了泼皮无赖。不过你不用愁,我冉家有位小爷在言福坊贵人家做客卿,也说得上话,有两份薄面。我修书一封,你带与他。若是与姑爷相见有些麻烦,他可替你解决。”
姜秉儿沉默地听着。她还在听冉老爷是何打算。目前听他的意思,像是想要去找……那位的麻烦?
想太多了吧。
“言福坊?”她随口问了句。
冉老爷重新端起换过的热茶,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意,“此处不难找。你去了京城只管问,云大将军府在何处即可。”
话音尚未落地,‘噗嗤’一声,却是姜二爷一口茶连喷带呛,憋红了脸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茶碗子也打翻碎了一地,弯腰趴在四方高几上满脸惶恐地盯着姜秉儿。
姜秉儿脑子也一懵。
“你你你你说……云……大云将军……府?”姜二爷见姜秉儿愣在那里眼神都发直,也顾不得其他,只能自己结结巴巴问,“说的说的可是……”
冉老爷挥手让侍女换了茶碗,也不意外姜二爷的差异。微微扬起了下颚。
“正是。云大将军府,自然是那位万人之上的骠骑大将军住处。”
“云大将军云溪奉大人,不需我多言吧。普天之下没有不知晓他的人。”
面容扭曲的姜秉儿和一脸痛苦的姜二爷默默点头。
他们怎么能不知道是谁呢。
“我家那位小爷,说来也是与云大将军府比邻而居。只要知晓云大将军府,你们就找得到那位了。”
姜秉儿实在是听不下去。
今日一天她想起听起某人的次数实在是太多,多到她以为她忘了,实际上只要有一丝他的痕迹,那些过往都历历在目。让她无处回避。
“冉老爷,你想让我做什么?”她单刀直入。
“很简单。你只需要给这位姑爷一份休书。你们之间再无干系就可。”
“侄女倒也不必担心二嫁的身份。我冉家,从不苛待女子这些。”
后一句姜秉儿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满脑袋就两个字。
休书。
让她给那位写……休书?
下意识的,姜秉儿看向此间另一个知晓那位身份的人。
姜二爷已经傻眼,瞪着眼与自己侄女面面相觑。
休书。
给那位写?
姜二爷趁着冉老爷等人不注意,对着姜秉儿挤眉弄眼,比划着口型。
休、书?
而后一脸将生死挂在脸上地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找、死?
姜秉儿眼神溃散。
是啊。找死。
当年被她欺负到发狠了也只是攥着她的脚,弄脏她白净小腿的奴隶少年,如今早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了。
“姜侄女,此事越快越好。”冉老爷漫不经心提醒了句,“三姑娘年岁小,吃不惯冉家的饭若是闹病了,就不太妙了。”
姜秉儿回过神来。
是了。如今的情景已经容不得她去考虑别的了。
“……我去找他。”
第3章
京城城门,的确比通城要大得多,阔气得多。门口守卫军也一列一列,来往百姓数不胜数。
姜秉儿低头看了眼自己。裙摆上是泥泞,鞋底也沾着泥土。
她从临泉镇租了个牛车前往京城。说是要走五天。前几天还算好,晴空之下有些炎热,倒也挨得住。
只是距离京城就十里路的地方时,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后一刻灰闷闷的云层挡住太阳,一阵闷雷声过,大雨唰唰地下。
好赖有个遮挡的地方,不至于叫她淋湿,但是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到底是把她干干净净的细棉裙和绣花缎鞋弄脏了。
姜秉儿从家里走时翻了好一会儿的衣裳。早年的锦绣华服倒是有不少,她一件一件换上,最后又一件一件脱下。
最后还是寻了一身日常简单又体面的。到底是不愿让人看见她太狼狈的。只这下好了,半点体面都没了。
她捏了捏鼻梁,认了命。
罢了,只要她是姜秉儿,在云溪奉面前有没有体面都不重要。
说不定她提出要求的时候,那位大将军就直接送她归西了呢?
无所谓了。
进了城门,想要找言福坊还算容易。
她生得漂亮,嘴又乖。寻了个面善的大爷问了问,大爷给她指了路,还十分热心要帮她拿小竹篓。
“年轻小姑娘,背着这个不好看,我帮你拿。”
大爷力气又大,人始终笑呵呵,还给姜秉儿指路,甚至带了她一截,她没好意思拒绝。
得了热心大爷指路,一路走走停停,还真让姜秉儿顺利的摸到了言福坊。
言福坊里都是高门贵族,主家出门皆是马车轿子。采买的丫鬟仆妇都是顺着小巷步行。
姜秉儿初来乍到,在言福坊走了片刻就引起了人的注意。
漂亮的年轻姑娘,衣着又粗糙,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是惹人眼。
前头有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缓缓而来,前后簇拥着不少仆从侍女。
此处宽阔的路面铺着整齐的青石板,一侧还有留有沟壑,旁边是一排整齐又精致的花草。
她反应很快让开两步,直接贴到花草边。
她想了下,还低下了头。
而那马车居然在她身边不远处停下。
镂空雕花的隔断窗被推开,一个稚气又可爱的丫鬟朝姜秉儿扬了扬下巴。
“你来找谁家的?”
姜秉儿有些犹豫。
但是言福坊很大,左右罗列是很整齐,正门偏门分布罗列,在没有门匾的情况下,可能绕府走一圈也找不到们在哪边。
这丫鬟看着养得很好,该是在主子面前得脸的。那肯定知道将军府的位置。
“不知将军府怎么走?”
姜秉儿话音刚落,那丫鬟瞪大了眼,隔断窗啪地一下合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片刻,重新推开隔断窗的,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哪个将军府?”
这里还有几个将军府吗?姜秉儿有些迷茫,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云……大将军府。”
男子听到想听的,眼睛都亮了。他好奇地盯着姜秉儿,看得仔细,却没多问,将秉儿想要的答案给了她。
“顺着走,第一个岔路左转,走到头。”
姜秉儿客气道谢。
得了答案就好找许多。不过片刻,她就找到了云大将军府。
七层汉白玉台阶,左右两个威武石狮子。在往上,是朱红大门。
姜秉儿远远站在路的另一端,抬眸认认真真看着高门之上的牌匾。
大将军府。
大将军。
前几年战乱,听说还是皇子的新帝出征惨遭埋伏,是当时只是校尉的云溪奉救了他。之后两年他替新帝南征北战,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年不过二十一,被封大将军。
是守护战乱之中百姓,镇守疆土的大将军。
姜秉儿低头看着自己鞋面。泥土干在鞋帮上,脏脏的。
她提裙蹲下,把背上竹篓放下来,从里取了一条棉帕来,细细将鞋擦干净。
想擦一下裙摆,最后还是作罢。她收起帕子重新背上竹篓,慢慢地,朝那大将军府走去。
走到七层高高台阶下,她仰起头。
朱红大门高而巍峨,与她有着云泥之别。
就算是当年富甲一方的姜家,面对朱门,那也是高不可攀。
更别提是现在的她了。
她咬着唇,心下发憷。
若是敲了这扇门,就要见到……云溪奉了。
云溪奉不会给她好脸色的。
毕竟那几年,正是她最娇气坏脾气的时候。总会故意作弄少年时的他,怎么欺负都欺负不够。
她最喜欢看冷静自持的少年因为她的作弄,眸间染上恼怒,却又对她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时候她是通城最矜贵的姑娘,他是一个任她玩弄的奴隶。
当年离开姜家之后,云溪奉一路爬到权利的最巅峰。曾经买下他,将他作为童养夫的姜家,与他而言该是他过去最大的耻辱。
现在的他权倾朝野。想要一个人的命,轻而易举。
姜秉儿猜测,云溪奉最想杀的人名单里,她该是排在前三列的。
躲都躲不及,先下好了,被逼到走投无路,她居然要来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