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秉儿哪怕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云溪奉的眼神。说不出来的微妙感觉,盯得她头皮发麻。
她感觉先开口和云溪奉说话有点压力。也不是有点,是很多很多,实在是张不开嘴。总要等一个他如今的态度,才好开口。
姜秉儿全神贯注将注意力落在地上。唔,他的鞋面上染上了一点暗红色?
说来好像还有一股浅浅的血腥气……
不等她看清想明白,云溪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抬着头。”
抬头……让她?
姜秉儿犹豫了片刻,趁着低头的期间整理了一下心情,表情也随着抬头时变成一个标准的,略带拘谨的浅笑。
“将军,我有一件事需要请你帮忙。”
她抬起头时,才发现云溪奉站在她的身侧,很近,几乎只隔了一人的距离。
他长高了不少,和她目测的相差无几,她抬起头时,几乎只到他的下巴。
男人下颌紧绷,流畅的侧脸线条勾勒出他成年后的容貌。
比起少年时精致贵气的隽美,如今他的眉眼尽显内敛,犹如覆了一层冰雪的深渊。冷漠,锐利,又深不可测的危险。
她险些看忘了神,好一会儿才慌忙移开视线。
听见她的称呼,云溪奉眼神暗了暗。
“不急。”
在她移开视线后,他目光落在她的头顶发旋上。沉默片刻,他扫过高茶几上的鹌子羹,扬了扬下巴。
“先去用膳。”
姜秉儿下意识地看向鹌子羹。
“这儿有。”
云溪奉却是侧眸看向云三夫人,口吻客气。
“婶婶,劳烦您带她先去,我去更衣,稍后就来。”
云三夫人已经整理好情绪,笑吟吟地说道:“这是自然,快去更衣吧,一家子都等着呢。”
姜秉儿还想说什么,都抵不住云溪奉一个眼神,和云三夫人的热情。
她几乎是迷迷瞪瞪地,就被云三夫人带着进了二门。
主院从不摆餐几。家中的餐几,一向是摆在云三夫人院中。
姜秉儿根本抵挡不了热情涌上的云三夫人,被她揽着背轻轻推进暖阁。
她一眼就看见屏风前一张四方长几上,整整齐齐坐着云家如今所有的家眷。
他们在等待云家的主人云溪奉和云三夫人。
锦绣华服,珍馐满桌。
所有人听见动静齐刷刷地抬头。
而后盯着陌生的少女。
眼含震惊。
云三夫人热情招呼着。
“姜姑娘别客气,快快请坐。”
在座的多是女眷,还有个半大的小子,骤然见到陌生少女出现在自家餐阁,震惊之余,也心下感觉荒唐。
其中要数梁姝不乐意了。
“婶婶,您别把外人带来,让表哥看见了可不好。”还加重口吻补充了句,“表哥最注重家人团聚了。别让外人打搅了。”
云三夫人没理她这话,就怕姜秉儿在意。下意识回眸看着姜秉儿。
姜秉儿也尴尬啊。哪有在人家家中求人办事,事还没办成,就被领到自家人的餐几上了。
她一个外人……
姜秉儿脚尖抵着地,有些抗拒。
这点抗拒根本抵不过身后大步而来的人。
云溪奉带着一身清新干净的凉意,换了一身月色衣衫,他走到暖阁扫过一眼,无视了齐刷刷起身的家人们,在姜秉儿身侧站定。
侧眸。
男人的眼神幽深。
“不坐?”
姜秉儿可终于找到说话管用的了。
她抬头真情意切说道:“我在这里不合适。”
他难道就没有一点发觉这有多不对劲吗?客人留饭,也没有留到家里人的餐几上的。
她尴尬,这云家一桌子的人可能比她还尴尬呢。
云溪奉若有所思,似乎接受了她这个说法。
屏息凝神的云家人也缓缓松口气。
却不想云溪奉抬手随意指了个丫鬟。
“装两份食盒,送到我院中。”
第5章
当年云家出事,满门抄斩,门府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的将军府是新帝登基后专门给云溪奉赐的。
云溪奉作为一家之主自然是居住在主院。
来时光线已经昏暗,姜秉儿还未看清主院的名字,只依稀看着像是两个字。其中一个字,瞧着有些眼熟?
姜秉儿被安置在主院的暖阁中,侍女领着她在一侧净了手,趁这机会,来往的几个侍女点灯的点灯,端茶水的端茶水,又有两个将两份菜肴分别布置在餐几上。
两份菜肴放了个面对面,各七菜两羹汤。
云溪奉的院中不习惯留人伺候,等姜秉儿落座时,暖阁中就她和云溪奉二人。
左右两盏五头铜制落地灯,和窗外黄昏之色很是接近。
她回过神时,云溪奉已经捧起冰釉小碗,大口吃着饭。
眼前摆着一道烧肘子,一碟胭脂鹅脯,一盘肉丁茄子,一份鸡髓笋,另有几道地道的菜肴,她却是认不太出。
赶路五六天,一直靠吃干粮。今日在京中晒了半天也等了半天,早就饿了。
她抬眸看了眼云溪奉。他低着头,只有高挺的鼻梁看得最清楚。
她默默捧起小碗,起初还稍微矜持,越吃越放松,最后大快朵颐起来。
对面坐着的是云溪奉。哪怕她知道如今的云溪奉和当年的少年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是她与云溪奉面对面进食太多次,太熟悉,根本没法当他是外人。
她低头吃得满足,而云溪奉这会儿才放低了碗筷,眸光落在她圆鼓鼓的腮上。
一顿饱腹,又饮了点清淡的茶水。姜秉儿等收拾的侍女离开,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满足了。
不但是满足这一顿饭。而是云溪奉。
他肯定是认出她来了。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打杀了她,还请她吃饭。小命肯定是保住了!
也许很容易就能得到她想要的,她面带喜色,一双眼跟着云溪奉走。
云溪奉自然能发现身后的一双眼,亮晶晶地,全神贯注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从暖阁出,身后没有动静,回眸。
“跟来。”
姜秉儿弯腰拎起她的小竹篓,抱着跟上云溪奉的脚步。
沿着廊庑走到书房,书房外左右各有个年轻的小子抱着长刀守卫,其中就有小纪。两个年轻小子远远看见来人,躬身行礼。
起身时看见跟在云溪奉身后的姜秉儿,两人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
好歹是将军的长随,努力冷静着开了书房门锁,替二人推开门。小纪机灵地弯腰跑进去,先一步点亮了几盏灯。
姜秉儿见小纪弯着腰和她笑,也微微弯了弯嘴角,下意识地颔首。
云溪奉回眸。
小纪已经撒丫子跑出去了。
这里是……云溪奉的书房。
书房很大,似乎是前后两开间,前面靠墙的三面都是书架,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籍。中有一长高案几,上面堆着一摞一摞的册籍。笔墨纸砚归放整齐。
只有一张长案,一把灯挂椅。
和她阿爹以往的书房不同。里面布置了好几张椅子。每天会有不少的生意往来的人进进出出。热茶从未断过。
而云溪奉的书房,仿佛就只是他一个人的,不接受任何客人的私密之处。
许是并未发现第二张椅子,云溪奉也反应过来,他难得微微蹙眉,下意识地看向姜秉儿。
姜秉儿哪里还有工夫挑剔坐不坐的。刚用过膳,她也坐不住。
这是云溪奉给她的机会。她得把握住。
竹篓小,里面装的东西不多。最重要的是信函。姜秉儿很聪明地压在最下面。这会儿先将一些零碎的遮挡的东西拿开,去翻最底层。
她是用了一块粗布包了起来的。手一摸就能摸到的手感。
咦?
姜秉儿弯着腰在竹篓里摸了好一会儿,面带疑惑。
手指摸来摸去摸来摸去,摸到最后她脸色都有些慌,顾不得其他,赶紧将竹篓里的东西全部都倒出来。
一张帕子,一包核桃饼。一个水囊。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姜秉儿愣住了。不死心地高高举起竹篓倒着往下抖。
自然是什么也没有落下。
她脑袋直接钻到竹篓里去看。
云溪奉大步走来,抬手直接将竹篓拿到自己手中。手指只往底部一摸,就告诉她。
“被人划开了。”
划开了?
姜秉儿定睛一看,竹篓的底部的确被人用利器划开。因为是竹编的,裂口并不明显。只一小小的口子。里面的东西旁的落不出来,唯独压在最底部的信函又薄又窄,很容易就被人从这条缺口中拽了出去。
姜秉儿彻底慌了神,嘴皮子咬得发白。
“丢了什么?”
云溪奉眉心也微蹙。
“休书。”
姜秉儿声音很小,轻,飘忽不定的。
云溪奉面上在听清那两个字的时候,露出一丝不解。似乎是听错了,也似乎是没听清。
她声音太小了。
可下一刻,姜秉儿就抖着声音,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攥着他的衣袖,就想以往一样。只是她抬起手才想起来如今两个人早就不是和以前一样了。僵在一半,面色更是难看。
“休书丢了。不是丢了,被偷了。”
她浑身紧张到发抖。后背冷汗一层一层地。
休书,那是她在姜家时,逐字逐句,斟酌许久写下的。已经签了她的名字。只需要拿来给云溪奉的休书。
云溪奉听清楚休书两个字。很清楚。
他下颌紧绷,眉眸逐渐攀上一层冷凝。
“——休书。”
男人的声音有些低哑。似乎是有些笑意,笑不及眼底,也不达他心底。
有些玩味,又有些嘲讽。
他直起身,手中那被人偷划了一道的破竹篓着实可笑。
姜秉儿一脸的慌张无措,更是让他心冷。
破竹篓落地,滚了一圈,滚到姜秉儿脚边。
“姜栖栖,你来寻我,是为了什么?”
姜秉儿听见他久违的称呼,有些恍惚。
栖栖是她的小字。说来还是十三岁时,云溪奉给她起的。
有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也只有云溪奉会咬字清楚地喊她。
‘姜栖栖’。
恍然的一声姜栖栖,叫得姜秉儿下意识移开视线,低头绞着手指。
她素来是底气十足的,起码在云溪奉的面前发生再尴尬再难堪的时候,姜大姑娘都是高昂着头,死不认账的混不吝。
这会儿她倒是莫名心虚,尴尬到词不达意。
“休书,就是你入赘给我的,休书自然是我写。”
“我专门来给你送休书的。”
说了两句,姜秉儿绝望地闭上了眼。她抬手抵着额头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随着她所说的话,站在长案前的男人周身仿佛陷入了寒窟冷窖之中,看一眼都让人冻得心颤。
良久,姜秉儿终于理顺自己的思绪,抬眸,却被云溪奉堪称狠厉的眼神给吓到,好险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是了,眼前的不是当初任由她肆意欺负的少年,眼前的人,能瞬间要了她的命。
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几乎是悬空的一把把利刃。
姜秉儿怕,怕得要死,嘴角勉强牵了牵,弯腰抱起破竹篓,真情意切地举到胸前挡住小心脏。
“大将军,给个机会,让我解释解释。”
姜秉儿可不敢再等云溪奉的答案,赶紧将自己在冉家遇上的事一股脑告知。
倒也不是寻求同情诉苦,而是因为妹妹在人家手中,情非得已的选择。希望能给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我家小妹在别人手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本无冒犯将军之意,只是为了妹妹。”
姜秉儿说妹妹,也的确是因为小妹在冉家手上。她实在掣肘。另一方面,她记得当初云溪奉对自己不知所踪的弟弟很牵挂,阿爹也曾帮他找过很久他弟弟的踪迹。
推己及人,也许云溪奉会因为这个原因,饶她一命。
书房的一扇支摘窗透露着半点夜幕,风卷着淡淡草木香,呼着烛灯。
云溪奉回到长案后落座,铺纸研墨,随着姜秉儿所言,他纸张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下了一些内容。
“姜……夏儿?似乎是这个名。原来是她成了你的软肋。”
“是是是,将军也是见过她的,今年才七岁,还请将军施以援手。”
云溪奉没理会姜秉儿这句话,他放下笔,抖了抖墨迹将干的纸张,于摇曳的烛火上烤了烤,而后折叠装进函中。指尖一响。
姜秉儿还没注意,窗边忽地翻进来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吓得她倒退半步。那影子飞速接过云溪奉手中的信函,又眨眼消失。
只留下被一阵风吹得摇曳不止的烛火。
以及满脸呆滞的姜秉儿。
她盯着支摘窗,手指藏在袖中比划了一下宽度。
就这么窄,一点点的距离,人到底是怎么钻进来又钻出去的呀?
她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你想嫁给那人儿子?”
云溪奉整理着笔墨,并未抬头,听他说话像是随口之言。
姜秉儿斩钉截铁道:“不想。”
她想了下自己的确没有底气说不想。已经不是她想不想的问题了。她无奈叹气。
“我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先用休书换回小妹。之后的,我尽量拖到爹娘回来。”
爹娘到底是老江湖,冉家能逼迫一个她,未必能在她爹娘手中讨到便宜。
大不了等她救回妹妹,举家先跑躲躲风头。
云溪奉抬起头来,眸色深浅晦暗不明。
“所以你只是来给我送休书的。如果不是……你也根本不会来找我。”
姜秉儿听着他的话,在思考要如何回答。
如果是真实的想法,那就是当初一家无意中知道屠城之战的骠骑将军云溪奉,就是当初被他们买下的奴隶,姜家彻夜未眠,欺负过云溪奉的小叔,还有隔三差五奚落他的姨娘,就差抱头痛哭。
他们不想被割下头颅堆在柴火上烧。
那一夜姜家人都在努力回忆,自己都做过什么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的行为。
一家列举出来的罪证加起来足有一本册子。
如果说一本册子一百页,其中九十八页都是姜秉儿一个人贡献的。她咬着笔尖,心虚不已地盯着自己的罪证。或者说将会变成一把把砍在她脖子上的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