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秉儿在心中默默回忆了好一会儿的三妹。
到底是自己看着出生长大的妹妹,总要为她拼一把的。
姜秉儿长长吐出一口气,心跳砰砰快。
她鼓足了勇气,一步一步踏上七层台阶,站在朱门下的她,娇小又单薄。
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
而后,她眼一闭,抬起手,袖子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砰、砰、砰。
兽首门环被叩响。
她等候片刻,朱红大门被拉开了一个缝隙。
年过五旬的阍人眼神锐利,看清楚叩门人,目光上下扫视姜秉儿。
姜秉儿攥着手心,任由他打量。
“我找云溪……云将军。”
阍人不过一眼就将姜秉儿看了个透彻。
美貌,肤白,仪态很好,比京中贵女不差什么,甚至相貌可以说,是他见过最惹眼的一个。
这样的少女却穿着寻常人家的棉布裙,裙摆甚至泥泞点点,背上还背着一个简陋的竹篓。
“姑娘姓氏名谁,可有拜贴?”
姜秉儿抬手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拜贴没有,但是你可以和将军说,我叫……我姓姜。”
阍人眯着眼随口说了句。
“稍侯。”
说罢,大门再次紧闭。
姜秉儿心跳快得她呼吸都有些急促。
等一下,等一下就要见到云溪奉了。她该怎么办?
是不是见到他的瞬间,她要纳头便拜,最好给他跪下,哭天喊地认个错?
想了想,姜秉儿掐灭了这个想法。
云溪奉是多执拗的性子,她是清楚的。
若是他想动手,留不过她到明日。
哭喊也好,跪下求饶也好,都没用。
等死吧。
姜秉儿在门外等候了片刻,片刻又片刻,她估摸着时间,有两刻钟了。
不过府邸大,传话有些时间也正常。
姜秉儿站累了。旁边有两腰粗的白玉石柱,她索性站在柱子旁靠着。
如果云溪奉现在位高权重,不把她当回事的话就好了。将休书给他,他也能省心吧。
姜秉儿等了许久,等到自己有些犯困,眼皮下耷的时候,朱红大门缓缓被拉开。
她立刻站直了身体,转过身去。
几个年轻的小子提着剑在前开路,高挑的男人轻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身黑衣,腰间一条金色革带束着他窄窄的腰。
他手中提着一把剑,大步走了过来。
姜秉儿仰起头,恍然间发现,云溪奉长高了不少。
当年的少年比她高大半个头,如今的他许是比她高出一头了。仰着头甚至看不清他的相貌。但是不知为何,见到他的一瞬,姜秉儿就认出来,这是曾经在她手上,被欺负狠了的云溪奉。
将军府的正门外从来不敢有人靠近。
骤然出现一个妙龄貌美少女,旁的几个小子没忍住投来视线。
云溪奉侧眸。
他眉梢似藏有冰雪,眼眸淡淡,比起少年时眉间阴郁,似乎少了些情绪,冷淡的像极了画中人。
一眼,两人四目相对。
姜秉儿下意识屏住呼吸。她咬着唇。
“云……”声音小,又抖,连她自己也没有听清。
云溪奉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短暂一瞥,淡然收回视线,他脚下并未停下,大步走下七层台阶。
男人衣角带起的一阵风,凉透了姜秉儿的心间。
她的手垂在袖中,藏不住的有些颤栗。
呼……
不记得她了。好事,是好事啊。
但是如此一来,想要直接去找他说什么休书,只怕是不能了吧。
等待让她脚下麻木。
姜秉儿垂眸,抬手悄悄在自己嘴角扒拉了一下。
被无视是好事,要笑。
她笑不出来。
姜秉儿在这高门大户下几乎是阳光下的灰尘,无处遁形。
她转身疾步离开。
云溪奉面无表情走出一段路,越走,下颌绷得越紧,攥着剑的手捏得指节发白。
云溪奉喉结滚动,侧眸看向自己的副将,眼神阴沉:“看见门口的人了吗?”
副将有些摸不着头脑:“看见了,一个年轻……”
话未说完,云溪奉微微闭眼,再睁开眼。
侍从早就牵着马在等候,还有两步。
云溪奉骤然停下脚步,转身。
“将军,陛下急召,耽误不得!”
副将在一侧不知将军怎么转了身,顺口提醒了一句。
云溪奉想起来自己眼下的要事,他目光扫过自己随侍的小兵,指了一个机灵的。
“把夫人请进去。”
说罢,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马匹旁,翻身上马。
小纪眨巴着眼,哪里来的夫人?不会是门口那位漂亮的姑娘吧?
小纪反应快,连忙回头去。门口此刻已经不见了人。吓得他拔腿就跑,沿着路追了一截,还真让他追到了。
刚要张嘴,瞧见前面背着竹篓的姑娘梳着双髻,到嘴的话改了口。
“姑娘,将军请您进府。”
姜秉儿本以为没了希望,离开将军府,越走越垂头丧气。没救了啊……
乍然听见身后的声音,她回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忍不住翘起。
又有救了!
第4章
姜秉儿被安置在外堂的会客厅中。
此处说是堂厅,也不算。前有中庭后有假山游鱼水渠。
四方厅有两面窄窄琉璃廊,外檐柱之间嵌着镂空雕花格子扇,四面几乎通透,阳光落入。
姜秉儿坐在左侧第二把黄花梨四出头扶手椅上,一侧的四方高茶几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茶碗,一碟时令的果子,另有一碟梅花糕。
她背着的小竹篓放在脚边,通铺的汉白玉地板上还铺着一条四合如意天华锦纹地毯,色泽明艳,灰扑扑的竹篓和她沾了泥土的缎鞋,与那明艳繁华的地毯十分不相配。
此厅配有两个侍女,瞧着是垂眉低眼地,可姜秉儿总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她端起茶碗。茶底小芽如舌,汤色清澈。抿一口,也能品出一二。
不愧是大将军府。招待客人的茶色都如此上品。
她放下茶碗时,顺眼扫去。那请她进来的年轻小子站在一侧,多少有几分好奇地悄悄打量她。
时正午时,阳光透过镂空雕花格子扇落入厅中,照在姜秉儿的后脑发髻上。
她只簪着一朵简单的珠花。珍珠还算是上品,翡翠玉花瓣上脉络雕刻明显,微薄透光。比起京中时兴的,倒是有些偏南方那边的巧手工。
小纪好奇,可不敢多嘴问。将军府一年到头能上门的客人,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手掌。更别提女子,那根本就没有。
这位穿着简单,仪态得体的年轻姑娘,到底是和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敢问,可盼着有人来问。
将军府如今管内宅的,是云三夫人。
被请进来了一位年轻女客,破天荒的头一遭。小纪寻思着就派人去通知了云三夫人,这会儿听着厅堂外匆匆的脚步声,人该是来了。
姜秉儿也听出了。此处厅堂四面通透,两侧琉璃廊上有人走来,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知如今的云家是谁在当家,但是总归是长辈吧,她理了理衣袖,整理好表情。
人从琉璃廊转过半壁玉屏,脚下匆匆,双面通透的绣花团扇挡在脸前,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年岁不大,眉眼清秀的少女。
姜秉儿起身,却到底有些茫然。
眼前少女年岁不大,顶了天与她同龄。可她不记得云溪奉有和她同龄的妹妹。
那少女衣着华丽,双髻上簪着金钗玉篦,耳垂明月珰,目光落在姜秉儿身上,眼神从惊艳,逐渐变成警惕。
“家中来客了,是我招待不周。姑娘打哪儿来,寻我家将军有什么事?不如与我说说?”
少女笑吟吟在主位落了座,摇着手中双面绣扇,一双眼紧紧盯着姜秉儿。
看她发髻,看她衣着,看她露在外的手,看她沾有泥点的裙摆,已经放在地上的小竹篓。而后,团扇下,她要笑不笑地翘起嘴角。
姜秉儿有些迟疑,听她这般说话,倒像是家中做主的。
小长辈吗?看着也不太像啊。
她拿捏不住态度,小纪反应过来了,直接板着脸嚷嚷。
“我派人去请三夫人,怎么表姑娘来得还比三夫人快?哪有您一个姑娘出来待客的道理?!”
表姑娘?姜秉儿眨了眨眼,倒是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了那少女身上。
被叫破了身份,梁姝面色挂不住,凶狠狠瞪了小纪一眼,手中团扇摇个不停:“婶婶不要梳妆打扮吗?我刚好得闲,来替婶婶待客有何不可?总之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表姑娘,那就是做不了主了。姜秉儿抬手行了个礼,简单只说了自己姓名,从临泉镇来。
至于要跟云溪奉说的事,她哪里敢跟一个表姑娘说。
那等丑事,只怕云溪奉瞒得死死的,谁也不知道的吧。
临泉镇,听都没有听过的小地方。梁姝再看姜秉儿的衣着,放松了些。
“你只管说,是和钱财有关的就告诉我。这种事我还是能做主的。”
姜秉儿越听越不对。或者说她依稀察觉到了一点什么。
一位表姑娘,若是客人不该是这般模样。她该是就住在将军府的。那么住在将军府还能做一些主,就不是表姑娘这个身份能做到的了。
都说有些人家爱亲上加亲,难道这位表姑娘,就是云溪奉的亲上加亲?
她不确定,若是这位表姑娘是亲上加亲,那她才不敢说半个字。难不成跟人家说,我是来给你未来夫婿送休书的?
“是有些事要请将军相助。”
姜秉儿垂下眸,重新落座。
侍女给姜秉儿换了一盏茶,重新热气腾腾。她抬起茶碗,润了润口。
心中有些焦躁。不知云溪奉去了何处,不知他何时回来。在旁人家做客她经历的多了。在云溪奉的家中做客,还是他家表姑娘招待,让她坐立难安。
一听是求人办事的,梁姝眼神就显得轻慢了不少。之前她只听底下人说,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进府来找将军。哪里还坐得住,趁着三夫人更衣,马不停蹄跑来一探究竟。
初见这姜姑娘,还被她的美貌震惊住了,心中不住地紧张。得了姜秉儿这句话,她踏实了不少。
求人办事的,那不就是将军不放在眼里的吗?
“哦,等着吧。”梁姝随意说了句,也没兴趣陪着一个路人多坐,起身就走。
表姑娘走的干脆,姜秉儿心下也松了口气。丝毫不在乎被主家晾在一边的尴尬。
沉静片刻,这次从琉璃廊走出来的,是一位三十余的夫人。
姜秉儿重新起身见礼。
“姜姑娘坐。”云三夫人一路走来已经听几个来报的丫鬟说了一嘴,和和气气地笑着。
“姑娘从临泉镇来,我倒是好奇,都说临泉镇有天泉活水,甘甜无比,可是真的?”
姜秉儿提到这个就精神了不少,脊背也挺直了,笑吟吟地有了两分当初的模样。
“夫人还真问对了人,我之前也好奇这个,专门去寻了天泉,试了一试,您猜怎么着?”
和夫人们话家常,聊些无关紧要又引人好奇的话题,是她以往很擅长的。
姜秉儿和云三夫人很有默契,只说一些闲情趣事。聊到火热处,相视一笑。
只茶盏换了三次,糕点碟从梅花糕换到龙须酥,阳光从微微倾斜落入,到彻底西斜,姜秉儿和云三夫人更衣都更衣了两次,还是没等到云溪奉。
云三夫人待客其实也不多。少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也亏着这位姜姑娘见识多,说话风趣可爱,才不觉着时间难熬。
但是她瞅着这位姜姑娘,笑吟吟地时候,眼神总会有些空落的时候。
姜秉儿趁着云三夫人不注意,悄悄弯腰揉了揉自己后腰。
她当年在家中最混不吝的,从不在意什么坐姿仪态,怎么舒服怎么来。如今却不行了。在旁人家做客,又是云溪奉家中,她多少还是得注意一点仪态。
就是……腰累。
她眨了眨眼,侧眸看向镂空窗花外,黄昏之余的小庭。
不知是何处的水渠流水潺潺,伴随着落在枝头的鸟雀,添了两份情意。
云三夫人陪坐这么久,猜测姜秉儿是要等到云溪奉回来。不然也不会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只是眼下是云府晚膳的时候,刚刚丫鬟来询问过,她有些拿捏不住这位姜姑娘该怎么安置。
能在府上留客用膳的,关系非比寻常。这位姜姑娘看起来能说会笑的,却口风很紧,至今她不知道姜姑娘什么身份,找云溪奉何事。身份都无法知晓,这留饭一事就有些尴尬了。
“姜姑娘见多识广,说给我不少新鲜事,听姑娘口音,倒似南边的。可巧了,我府上今日备的有鹌子羹,该是合姑娘口味。”云三夫人笑吟吟道。
“我是个懒得,便将鹌子羹当给姑娘的谢礼了。”
姜秉儿如何不知道其中用意。她也看得出时间,知道云三夫人用了心思来考量。
她笑着应了:“那我就谢夫人了。”
接受的大方款然,很是自然。
云三夫人是主,自然不能离开,厨房来的丫鬟拎着食盒,摆着两份鹌子羹。
两人刚要开动,听见外头远远地传来小厮的声音。
“将军回来了!”
姜秉儿一愣,她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倒是忘了个干净。
云三夫人松了口气。她头一次待客这么久,多少有些累了,云溪奉回来她就高兴了。
“将军倒是比往日要早些。”
她随口说道。
姜秉儿犹豫了下,盯着高茶几上的鹌子羹。他回来了,那就先办正事吧。
她起身。
“姜姑娘别急。”云三夫人解释道,“将军从外头回来,从不来此处。就算有客人,也是等他更衣过后,请到……”
话还没说完,琉璃廊上燃起的几盏落地灯倒映出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
男人依旧是离开府时那一身黑衣,腰间系着金色革带,手握一柄长剑,大步而来时,衣摆带风。
云三夫人诧异地起身。
姜秉儿下意识低下了头。
他走近了,身上带着一股凉风。
云溪奉垂眸,盯着眼前的少女看了片刻。
云三夫人刚想说话,瞧见云溪奉锐利又肆无忌惮的眼神,眼中划过一丝诧异,而后抿唇有些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