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1晏清怒而起身,晏琮已经走到木阶下,与他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父子近在咫尺,却似隔着天堑遥遥相望。目光触到的那一刻,凝固的空气中似有火花迸出。
微风入殿,晏清闻到了晏琮身上的酒气,他皱眉冷脸,以君父不容置疑的威严训斥道:“晏琮,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1
他敢喝酒,反了他了!
半月前晏琮因醉留宿在甘露殿中,被宫女刺杀受伤。晏清派有司查之,发现晏琮是虐杀宫女,与那被杀的宫女一同入宫、相依为命的姐姐伺机报复所致。晏清惊怒不已,储君无德至此,杀人竟不分缘由,任性妄为。所以遭此报复,他只能命人处理干净,勒令晏琮闭门思过,顺便养伤。
没想到……没想到……
一向儒雅端庄的帝王怒喝:“孽子!婚姻大事岂容你这不孝子置喙!来人,给朕把他捆回建章宫好好反省1
“是1
殿外武士得令而动,按住晏琮的胳膊将他往外拉:“太子殿下,请……”
“父皇,你好偏的心!好偏的心1晏琮满腔不甘,却架不住壮硕的武士生拉硬拽,硬生生将他拖走。但他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却盘旋在殿上久久不消。
晏月冷冷地目送晏琮离去,看热闹不嫌事大道:“臣妾听闻太子殿下遇刺后在建章宫将养,怎么身子不见好,这脾气却愈发大了?”
晏清抬手按了按眉心,强忍心中怒意,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朕即刻拟旨,将婉儿与珩儿的婚事定下。若无其他事,尔等就跪安吧。”
闻言众人自席间起身,对着晏清离去时略显疲惫的身形遥遥一拜:“恭送陛下。”
晏珩与陆婉跟在各自母亲身后,沉默不语。一行人出了未央宫,天色尚早。
江若柔想起晏珩的交代,对着晏月温婉一笑,道:“长公主殿下,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珩儿尚小,日后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望殿下提点。”
晏月自是笑着应承:“珩儿是个懂事的孩子,本宫再放心不过。如今婉儿她俩的婚事已得陛下首肯,我们两家亲上加亲。以后珩儿的事就是本宫的事,本宫自然会上心。”
“我前日得了几盒陛下新赏赐的胭脂和玉肌膏,殿下若是不嫌,去我那试试?合适不合适好歹带两盒回去用,也是臣妾的一片心意。”江若柔边走边觑晏月的脸色。
“陛下赏赐的自然都是好的,那本宫就恭敬不如从命。”晏月颔首,而后转身对着身后沉默的这对未来‘夫妻’仔细嘱咐,“大人们有事要谈,你们带着贴身的人,自己在这宫里转一转。”
晏珩点点头,支开两位母亲她正好与陆婉独处。
“姑姑与母亲随意,珩儿陪着阿婉走走。”
“……”
“殿下请……”晏月乐得看到晏珩与江夫人的主动,对此自然表示毫无异议,便与江夫人结伴回猗兰殿了。
晏月想,陆婉与晏珩间总要培养些感情。毕竟与陆婉青梅竹马的是晏琮不是晏珩,可迎娶陆婉的却是晏珩不是晏琮。她看得出来,晏珩很喜欢陆婉,能得到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丈夫,哪怕只是一时,也够了。
第16章 鸳谱(四)
目送江夫人于晏月带着仆从远去,晏珩侧身,对身后的宫女太监命令到。
“你们远远地跟着就好,不必近身。”晏珩淡淡开口,语气是轻描淡写。
“喳。”王忠与陈良对视一眼,领着四个小太监住了脚。
“郡主?”陆婉身后的阿春、阿夏齐齐抬头看向陆婉。
“我与殿下在一起,不会有什么事的。”陆婉颔首,望向廊庑下步履轻快的晏珩时,目光复杂。
“诺。”阿春不放心,但主子发了话,她只能与晏珩的人齐头并进,步子缓慢地移动,与那两人保持足够的距离。
玄衣少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负手而立,黑袍裹身,愈显身姿颀长,侧脸的轮廓一如既往锋利,刀刻斧斫般立体。
晏珩全身没有什么鲜明颜色,头顶的金冠和腰间的血玉,是除了深沉的黑以外唯一的亮点。廊下的九子金铃在微风拨弄下发出叮咚的清响,少年滚着金边的宽袖口开始翻飞。
“表姐。”
好香内敛,熟悉的迷迭香萦上鼻尖,晏珩转身,伸出手,准备牵她。大夏无男女大防,定了亲的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手过市并不算招摇,所以晏珩贴心地递过自己的手。
陆婉不想搭,但那日过后,她发现,不触上晏珩,话到嘴边开口无音。她也没法自由活动,除非与晏珩挨得近些。她想知道晏珩究竟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晏珩,可她想要开口说话,与对方的肢体接触就显得十分重要。
“殿下。”陆婉抬腕压在了晏珩的广袖上,任意晏珩这样虚虚地“牵”着她绕过复道回廊,走到宫墙之上。
炽烈的红与深沉的黑纠缠在一起,泾渭分明却又你中有我。晏珩期盼这宫道长一些,再长一些,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与陆婉携手走一走,也是她上辈子不敢奢想的梦中景色。
“陆婉深知,殿下娶我,不过是逢场作戏。此处无外人,殿下又何必演这鹣鲽情深的一出好戏?”陆婉顿脚,深觉不能再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什么?”晏珩不解,抬眸对上陆婉那暗流涌动的墨眸。
上世无论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她都鲜少与陆婉独处。所以今生,她只想和陆婉多呆一会罢了。可眼前昳丽的少女咄咄逼人,主动开口跟自己说话,出口却是一通令她摸不着头脑质问。饶是她再通透老成,此刻也有些迷茫。
晏珩此刻要矮上陆婉两寸,所以需得抬眸看她。她看见陆婉动人心魄的脸,朱唇风目引人遐想,欺霜的面与如火的朱衣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没有。”晏珩暗暗对自己说。
可她勾唇开口,却成了:“演戏,自然要演得逼真一些。”
“……”陆婉脸上的霜又重了几分。若不是知晓以后的命运,她断然不会在此与晏珩拉拉扯扯、纠缠不休。她不会再爱,也不想再爱,她想学着自私。
“我可以配合殿下,演这出戏。”这出瞒天过海的戏。
不知道晏珩会怎么想,但陆婉想先发制人:“陆婉愚不聪慧,却也知殿下之志。一旦赐婚的旨意传开,齐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之间定势如水火。想必以殿下的胸怀和能力,是不愿屈居人下的。”
晏珩意外地挑了挑眉,而后敛下。
她神色自若道:“是。本王自然不愿久居人下,同为庶出,君位自是能者居之。”
陆婉一愣,没想到晏珩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陆婉会说服母亲,全心全意辅佐殿下夺得储君之位。”
“哦?你想要什么?”表姐忽然开了窍,晏珩心中惊诧,面上却波澜不惊。
她依旧负手,转身正对着陆婉,抬起头来正大光明地打量着容颜姣好的少女。傲人的曲线与盈盈一握的纤腰,几乎叫她移不开眼。但碍于不远处的宫人和自忖皇族的矜持,她的目光并不炙热直接,仅用余光将这美景收入眼底。
“我想要殿下最基本的尊重。人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人后各自安好、互不侵扰。”
“不求陆家尊荣?”晏珩沉吟道。
“不求,只求举族安好。”陆婉摇摇头,语气坚定。
“唔……”晏珩故意皱眉,仗着陆婉恰到好处的身高能遮住自己,小弧度的歪了歪头,狡黠地笑了。
“本王为什么要答应你?今日一过,举国皆知郡主会成为本王的未过门的妻,安乐长公主殿下会成为本王的岳母。陆、江两家已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同本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晏珩一本正经地说:“至于配不配合合本王……哪怕本王不说,姑姑也会交待表姐。毕竟传出去,面上无光的,可是阿婉你啊1
姜不一定是老的辣。面前的晏珩谈笑自若,句句切中肯綮。陆婉知道,自己的确没有与晏珩谈条件的资格,她不过是母亲获得荣华富贵的棋子,与晏珩绑在一起稳固关系的枢纽。晏珩是未来的天子,不可一世的君王。
陆婉不想低头,可她更没法抖出晏珩的秘密。鱼死网破?那太疯狂。
那个位置理应属于晏珩,她是为那个位置而生的。她还想看晏珩,如何一步步坐上那把椅子,以女子之身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夏之主。
“倒是我不知好歹了。”陆婉叹了口气,默了下去。伤春悲秋,可不是骄矜郡主该有的性格。
察觉到陆婉情绪的低落,晏珩发现自己可能是有些过分。她以成年帝王的心性手段折磨自己曾爱过的故人,确实有失身份。况且,她的本意是与陆婉重新开始。
“我答应你。”在陆婉不抱希望时,晏珩放柔了声音,眨着亮晶晶的明眸对她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对于阿婉,晏珩可以做一回君子。”
“我许陆家尊荣,许你人前显贵,人后自在。但,对你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陆婉一愣,而后迫不及待地开口。
晏珩不是什么什么好说话的主,她肯答应自己,会有条件也在陆婉意料之中。
陆婉上世自戕消息传来时,晏珩整个人如坠冰窖。心痛的像是被人扯起撕碎后,用刀剁了又剁。可她仍得风轻云淡的坐在那,坐在灯火璀璨的孤独殿宇中。在夜深人静时,拿起宫廷画师曾为陆婉描摹的像,小心翼翼铺展开来,一遍又一遍的看。
如今真实鲜活的故人以青春之姿立于眼前,她再也不想失去了。孤家寡人的滋味,尝一世便罢了。她晏珩绝不会重蹈覆辙。
“我要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晏珩是不是知道什么?她……
“就这一个要求。”晏珩的墨眸中翻起一丝涟漪,她望着陆婉的脸,失了神。
“好。”晏珩露出这般怅惘的神情,陆婉也无法分辨。
晏珩心思深,不是她所能揣测的。或许只她是随口一提,毕竟花一样娇艳的人,谁不喜欢多看两眼。而且换一个人,未必能忍住十年同床共寝不圆房,为晏珩挡住不必要的麻烦。可那些妃子所怀之嗣,又是谁的?
“这个给你。”晏珩见陆婉点头应了,心思一收。不知从哪摸出一块和她腰间同样殷红的血玉,递到自己眼前。
“血玉是当年我出生时父皇所赐,母亲让工匠将它一分为二,雕成了系璧与玉扣各一枚。”
晏珩将那血色平安扣塞在陆婉手中,郑重道:“我腰间系的是这块是龙纹璧,给你的这块是凤纹扣。民间有送玉定情之俗,虽大婚宗□□会筹备礼器,但那毕竟不是我送的。”
龙凤呈祥,一阴一阳。赠卿此玉,以结恩情。
这是晏珩第一次送她东西。上一世,她是怎么说的?
陆婉颔首接了,握住生温的血玉朝晏珩欠身:“谢殿下赠玉。”
陆婉不唤她的名字,叫她殿下。晏珩见她收玉,撤了手悬在腰间,莫名其妙地赌气道:“玉需人养,本王希望下次见到表姐,能见到表姐佩上这枚玉扣。”
“是。”陆婉从善如流地点头。
晏珩却不觉得满意。她背过身,望着不远处雄伟气阔的大殿,飞檐斗拱,阶陛森森。夕阳悬在城楼西天上,光辉绰绰,满地流金。巡逻的甲士执戟列队,步履铿锵,甲片碰在一起奏出沉稳的金戈声。
晏珩驻足凝望半晌,才缓缓转过身,对陆婉再一次伸出微凉的手。
“时候不早了,本王送表姐回去吧。”晏珩的眸色随着日落渐渐变深,如渊如潭,几不可测。
恍惚间,陆婉看到了那日决然的君王。可回过神,面前的晏珩还是年青的模样。她还没有高出自己半尺,不是自己仰望也窥不见神色的皇帝。没有冠冕前的十二旒遮掩她面上的山水,没有允耳去封她那线条分明的耳廓。她举目所见,不是晏珩棱角分明的下颌,而是尚存稚气的眉眼。
“多谢殿下。”陆婉轻声道谢,如晏珩所愿,虚虚搭上了她的手。宫道冗长一眼望不到头,但携手相将,总有走到拐角的那一刻。
第17章 微澜(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阳郡主陆婉,庆成礼训,言容有则。作合春宫,实协三善,曰嫔守器,式昌万叶。备兹令典,抑惟国章。是用命尔为齐王正妃,择期而册。往,钦哉。”柳心觑着李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读出陛下给齐王晏珩和东阳郡主陆婉赐婚诏书上的文字。
李骊怒拍案几,茶盏中迸出的水花四溅:“我就知道晏月说得都是谎话!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上了江若柔1
“夫人切勿动怒。”柳心合上那纸诏书,细细劝到,“长公主再怎么嫁女,陆婉都与太子妃的位置无缘。日后太子殿下登基,她还不是要矮您一头,规规矩矩的叫您一声太后娘娘。”
闻言,李骊吊梢眼中怒意稍平,但她仍拔高了声:“话虽如此,可江若柔那个贱人和她便宜儿子晏珩深得陛下宠幸。如今她们两个勾结在一起,琮儿在朝堂上免不得受排挤。”
“那夫人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李骊冷哼一声,“挡了琮儿路的人,自然该给点教训。”
“江若柔的女儿因病痴傻,现在就只有晏珩这个宝贝儿子。晏珩身边人的多,难以下手,得寻个好时机。”
“不如……你附耳过来……”
“诺……”
赐婚的圣旨已下,四海皆知,但李夫人却迟迟没有动作。眼看着夏慢悠悠地淌过莲池,秋悄悄潜入了飘香的金桂林,晏珩个都拔了寸许,李骊还是没有动静。
秋风寂寥,天明几净。万里无云的蓝天如同书卷中描绘的蔚海,苍远辽阔。鹰击长空,雁阵南移,日子推推搡搡来到了中秋。
晏珩订了亲,算是即将成家的‘大人’了。晏清特意将距离未央宫和文津阁近的昭阳殿拨给了她。
昭阳殿不大,胜在采光优良,离皇帝的寝殿与后妃居所都近。静而不幽,一柱香的功夫就能走到皇宫东边的宣平门。殿内的陈设都是内府今年新造的,抛过光的檀木案几梨木榻,镂刻着细细的云海瑞兽纹,散发着悠悠的木香。
叶青将织造处送来的成衣端来,对着窗下温书的晏珩轻声道:“殿下,今晚中秋夜宴的礼服改好了,奴婢伺候您更衣。”
“嗯。”晏珩闻言撂下书,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叶青身前。叶青熟稔地替她除去腰间玉带,摘掉缀玉,脱去外衫。
踮脚给晏珩扶正衣衿,叶青不由感叹:“殿下窜得好快,明明数月前还与奴婢差不多高,如今已甩了奴婢一飞冲天。”
“怎么会?”晏珩轻笑,“叶娘也太夸张了,不到三个月,我能长到哪去?”
成为身高七尺的武帝晏珩,还须等上三年才行。
绛紫色的上衣下裳,比单调的黑略亮上一些。高贵典雅的颜色衬得晏珩长身玉立,凤眼中藏着的黑晴通透而凉薄,挑起的眼角自蕴一抹神秘。
饶是与晏珩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日日见面,叶娘也不禁放缓了呼吸。晏珩哪里是以假乱真,分明是去伪存真!叶青已经不记得晏珃是什么样了,晏珩用短短四年的时间,完成了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