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娘。”浓烟呛哑了嗓子,她动了动唇,干涩地挤出来两个字。
她怕这一切都是自己不甘而平白做的一场梦,哪怕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也觉得茫然无措。她又一次历经了那场大火,不过这一次她做好了准备。可世上从来就没有万顺万当的事,她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如果自己就这么殁在这场火里,陆婉知道了,会可怜自己吗?
“殿下不怕,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叶青跪坐在脚踏板上,逆着光,晏珩也能看清楚她眼中闪烁的晶莹。
“奴婢就不该离开您半步,不过去了江府一个日夜,您就出了这种事……”她喃喃道,像是在自责。
晏珩抬手,轻轻拂去那迸出女子眼角的泪花,苍白的面容上扯出一摸淡然的笑:“她们有备而来,你在与不在,我都是要历这个难的……”
更何况,我是将计就计。
“殿下,是李夫人。”叶青不是不知道宫中后妃争宠的那些阴谋诡计,可敢谋害皇子,谋害自家殿下的,胆子定然不校对方手能伸这么长,也绝不是一般嫔妃。若说谁会对深得帝心的皇帝幼子下手,除了甘露殿那位,她再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晏珩不置可否,只艰难地收了手,阖眸道:“父皇怎么说?”
“陛下命张大人彻查此事,给您和公主殿下一个交代……”叶青边说边瞥晏珩,犹豫着要不要说。
“我知道珃儿没了。”
叶青偏过头,不想让晏珩看见自己又流泪。
“我一日不除,太子殿下地位就一日不稳,李夫人就一日不得安枕。”晏珩面上一片平静,语调轻且淡,听不出什么喜怒哀乐来。只是略微哑瑟的嗓音,听起来带着三分伤感,夹着七分凉保
“我与太子从来都是势不两立的,自少年封王久不离京开始,这梁子就早早结下了。”
太子平庸,身为皇帝,晏清不可能将祖宗打下的天下交给一个资质平平的继承人,尤其是有了更好的选择后。皇帝所出七子中,将或多或少性格或身体有些毛病的皇子排除,只剩一头一尾,即晏琮与晏珩二人。所以继承人,只能在两人之间选择。
朝中催得急,太后与亲弟弟又对皇位虎视眈眈,晏清若不早立国储,恐亲子难以继位。为了绝了太后与魏王的心思,他同日册立了晏琮与晏珩。
幼子晏珩的聪明才智已随着年岁增长日益显露,日后幼子心性与能力都将远远超出皇长子晏琮。所以,晏清虽立晏琮为太子,可教导太子与齐王的班底,从来都是一拨人。圣心如此,一点都不难测。所以朝中文武,都在观望,站队的官员并不多。
晏珩与陆婉的订亲之事已昭告天下,与安乐长公主晏月亲上加亲后,迟钝如李夫人,也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她迫不及待的动手了,妄图一把火将晏琮登上龙椅宝座上的拦路枝烧掉。
晏珩睁眼,见叶青避开自己在一旁啜泣,出口的一字一句更是决绝:“有时候,不争就会死。何况,我与晏琮都是庶出,只不过出生顺序不一样罢了。更何况,我从未想过对晏琮三拜九叩,那个位置就应该能者居之。”
舍我其谁?
第21章 风波(一)
“让开让开!奉旨封殿1司正监监正领着一队体形较为高大的白衣执杖太监,试图闯过甘露殿外门。
“这是甘露殿,你可看清楚了1守门的四个宦官各自张开手往那监正面前一挡,拦住了这伙气势汹汹的不善者。
甘露殿的人跟着李夫人在宫中横行霸道久了,除了主子们,宫中谁不卖他们几分面子?所以虽对着品级高于自己却管不到自己头上的监正,也没什么好脾气。
“呵,咱家是奉旨封殿。”那白衣监正见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两个太监,冷笑道,“封的就是你们甘露殿!把他们给我绑了,带到掖廷狱里关了。”
“喳1话落,两个执杖的太监就挥着木杖,大步逼近。
“谁敢1那四人中为首的太监撸起袖子,丝毫不惧,掐着腰恶狠狠道,“我们夫人可是太子殿下的母亲,未来的皇后,将来的太后。你们这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没有手谕,也敢在甘露殿门前作威作福?”
“手谕?”监正乜了他一眼,“抓你们还需要手谕?有张公公的口谕就够了。”
“放肆。”妇人尖锐的声音传来,那四个拦路的太监忙放下手臂,两两相对,垂首而立,为衣着雍容的夫人让开行路。
殿外吵吵嚷嚷,这两日心神不宁的李骊焉能不察。左右心烦,她便搭着柳心的臂,在四对宫娥的前呼后拥下出了门。
“给夫人请安。”那监正反应极快,闻声便领着自己带来的人朝李骊欠身。李骊代掌凤印,明里管着宫中一应事宜,司正司的监正自是识她。
“你们这群狗奴才怎敢在本宫殿外喧闹,好大的狗胆。”李骊目光掠过这群看似低眉顺首的白衣太监,冷冷道。
“奴才也是奉上命行事。”那司正高声答。
“上命?谁的上命?张华的?”
司正脸色一变,正色道:“自然是陛下的。昭阳殿走水一事蹊跷,火中只搜出了公主殿下的遗体。而当夜当值的小黄门失踪了一个,据张大人查探,正是夫人殿中柳姑姑的远房亲。”
“1
“夫人。”李骊身子一歪,险些倒下,幸而柳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什么远房亲不远房亲,我柳心自入宫以来就跟在夫人身边,与本家联系尚且不多,怎会识得什么远房亲戚。”柳心倒是面色不变,平静陈述道。
“是与不是,陛下自有圣断。”司正淡淡一笑,“烦请夫人乖乖配合,在真相大白之前,甘露殿众人不可出门半步。”
入了秋,长安城的雨便多了起来。秋雨本应缠绵,打在禁中错落有致的宫殿庑顶铺陈的青灰色石瓦上,却极是铮铮有声。
晏珩一身玄衣,腰间系着一根突兀的白色孝带。她负手立在廊下,神色难辨。
宫中除了天子崩殂外,一律不许挂白。“晏珃”意外西去,皇帝哀痛,特许猗兰殿中设醮三日,为殁了的小女儿祈福。晏珩没有去正殿观仪,只是派叶娘为她拿了一根素带围上。
今日是第三日,京中忽然落了这场凄切的雨,像是悼念亡人的挽歌,缠绵不休。晏珩记得,陆婉下葬的那一天,长安城中同样落了一场大雨。
浩浩荡荡的送灵队伍自长门出发,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如烟的雨幕下,犹如一条惨白的蛇,行动迟缓的出了长安城南五门。她没有去,却自画师呈上的素白的棉帛上,看见了一笔一划的悲凉,和自己余生漫漫无期的昏昏前路。没有来得及道出心底最隐秘的情话,就与她隔着不可逾越的生死,永远的诀别了。
“叶娘,取我陶埙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晏珩飘忽的声音传来。
“诺。”叶青应声而去,很快捧着漆黑的陶埙回来。
通体漆黑的秤锤形陶埙上用金粉描饰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鳞片与龙睛都绘极其细节,金鳞上蔓延的纹路都能看得真切。
晏珩双手执埙,骨节分明的指依次落在六个埙孔上。秋风乍起,吹起她未簪住的发丝。青丝垂在鬓角,随着浑厚的埙音拂动。
敲在殿顶的雨水顺着悬山直下,转经滴水后变得温驯起来,不急不缓地落在地面的青砖上,勾出丝丝缕缕的短线,成为茫茫雨幕中节奏最稳的乐音。
晏珩不好乐,独善埙。她微微仰着头,随着檐外秋雨的大小不断调整着口与孔的角度。其声悲而幽然,夹着喧喧的雨声,浊沉不定。
就像漂泊在无边无际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遇上遽然而起的汹涌波涛与暴雨疾风,随着浪潮起落而动。它在风雨中保持微妙的平衡,却不知何时会被掀翻,在激流中被冲向明石暗礁,击打的粉碎。
悲怆的埙声越过寒凉的秋雨,自院中盘旋而起,呜呜咽咽地飞出猗兰殿。
陆婉给太后请完安后,遵从母亲的吩咐,带着上好的山参前来看晏珩。沉重的埙声传来,廊下的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倾耳去听。心被猛然一揪,是谁在吹《问天》?
眼前是秋雨交织出的朦胧一片,耳畔是逝者如斯般埙音的哀叹。陆婉立于廊下,广袖长裙,迎风而动。寂寥空旷的宫墙中,她忽而生出一种怜惜之情。是她吗?
陆婉循声而动,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宫中无人不识她的一袭红衣,猗兰殿中的宫人更是得到主子的吩咐,是以一路畅通无阻,她悄无声息地抵达了晏珩所在的院落。
少年背对着她,长身玉立,身姿已显修长。黑袍墨发衬托下,腰间那抹惨白着实惹眼。木簪随意的攒着头顶的青丝,飘零在晏珩耳畔的“漏网之鱼”,为她平添几分愁绪与凌乱。
在大夏,埙不是什么高雅的乐器,却也很少有人习。原因无他,埙虽制做简单,价格也平易近人,但其音却难以把控。是以王公贵族,觉得习其有失身份;平民百姓,又吹不出埙应有的格调。
埙,立秋之音,质厚之德,圣人贵焉,岂常人能轻易孰纵之?
可在晏珩的俯仰之间,埙声流畅自然,伴着耳畔潺潺雨声,有着说不出的滋味。是茫茫天地间知己难求的遗憾怅惘,是孤灯闻残月下茕茕孑立的寂寥哀婉。晏珩她……此刻还在为晏珃感伤吗?
不知站了多久,观了多久,听了多久,秋雨渐休,埙声渐止。在晏珩释然般放下手中的陶埙时,陆婉适时上前,语气难得软下:“逝者已矣,殿下当节哀。”
晏珩一怔,她吹得太忘情,竟没有察觉到陆婉的靠近。她回头,瞥一眼低头的叶青,见对方不睬,倏而明白了。她将埙交给叶青,而后转过身来,负手望着混浊的天。
“前时同为人,今夕在鬼录,至亲蒙此无妄之灾,我如何节哀?除非生者偿其罪。”晏珩语气沉沉,与陆婉记忆中上世那个字字诛心的帝王身影逐渐重合。
“……”陆婉无话可说,她无法回答晏珩。
李夫人殿中的柳姑姑已经伏罪自尽,死前言私怨揽下所有罪行。但若说李夫人与昭阳殿的失火毫无干系,怕是长安城中的三岁小儿都不会信。陛下将此事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李夫人只是罚了年俸,除了暂理六宫之权,太子却没有因此受牵连。
以晏珩的城府与志向,断然不会放过李夫人。那场火是冲着谁来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齐王殿下圣眷日隆,威势较之建章宫中的太子也是不遑多让。朝中本不明朗的局势,在皇帝的刻意纵容甚至推动下,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晏珩她……可是要做皇帝的啊!
“不过表姐今日能来看我,我还是很开心的。”晏珩的目光自乌沉的云海中移开,落到面前红衣灼灼的女子肩头,顺着她白皙的颈,攀上朱色的唇,悠悠地停在那颗诱人的玉珠上。
陆婉不避她的打量,唇角轻启:“殿下有心事,不愿与别人讲就算了,又何必对我阴阳怪气。”
“阴阳怪气?”晏珩一扫面上冷郁,饶有兴趣地反问,“我哪里阴阳怪气了?”
“问天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殿下要问您自己的心。”陆婉轻声道。
面前的晏珩毕竟还是小孩,脸变得很快,比起息怒不形于色的帝王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是吹着玩。”晏珩果然又恢复了面如沉水的模样,端着齐王的架子淡淡道,“父皇顾我身体初愈,免了我半月的课业,自然无所事事。遭此一难我心亦伤,适逢秋雨连绵,借此抒解心结罢了。”
“什么心结?”陆婉想着如今的晏珩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君王,自然多了几分怜爱。哪怕对方在此之前还将自己拿捏地死死的,她也不想和一个孩子计较。
晏珩横看竖看,总觉得这一世的陆婉有些不一样了。对方竟关心起自己来了,难道不该偷偷去建章宫安慰母亲被除权的太子殿下?
她是情到浓时难自持,可不是为晏珃而哀,晏珃可并没有什么大碍。难道要她跟陆婉说,我是在缅怀你的故去?
第22章 风波(二)
“已经解开了。”晏珩不着痕迹的将陆婉今日仪容尽收眼底,淡淡回了句。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活生生的陆婉,呼吸都带着她贪恋的温度。上一世的噩耗没有传来,她也必然不会让那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所以,她的心结,已经解开了。
“那就好。”陆婉颔首,倒是没再问了。
晏珩不想说,她再追问下去倒显得唐突。毕竟再小的孩子也有自己的心事,就如她在自戕后的漆黑中闭上眼睛,睁眼后却发现自己回到十五年前自己与晏珩尚无交织的时候。只是重生的喜悦与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悲哀撞在一起,她愈发觉得上天薄她,将她当做一个随意宰割的玩物。好在……事情慢慢有了转机。
“姑姑可来了?”晏珩想起按计划,有件事不得不与晏月商量,托她周旋,于是她抬头问到。
陆婉点点头:“母亲还在慈安殿,不过她稍后一定会到。”
陆婉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晏珩青涩而英气的脸。她见少年闻言,提起的剑眉逐渐舒展开来,而后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
“我送表姐的玉,怎么从未见表姐佩过?”晏珩垂眸,目光触到陆婉腰间空落落的一片。她本是咄咄发问,却语气一转,开口带了七分委屈。
“我……”陆婉自知理亏,对上晏珩灼灼的目光,无奈道,“是我轻诺了,以后不会忘了。”
晏珩望着她,欲言又止,憋了半天,只轻轻“嗯”了声。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大夏民间习俗,未婚女子不佩玉,玉是订亲时男子必须赠予女方的信物。不拘玉料好坏,取玉温润之象,喻女子淑贤,祝夫妻婚后和美。
但陆婉出生于侯爵之家,落地即为郡主,获赐封邑千户。有太后的宠爱,仗母亲的威势,见的是珠玉琳琅,学的是贵族礼仪。所以民间的婚俗,她可没有接触过,不知其深意。
陆婉只知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知道玉是定情信物。却不知,若是未订亲前男子私自赠予女子玉佩,又有另一层含义。
秋风拂面,带着阵阵凉意,一向畏寒的晏珩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这才想起面前的陆婉衣着单薄,站这吹了风指不定会怎么样。
“表姐,廊下风凉,正殿的醮还没撤。若是不嫌,可暂且移步偏殿。”晏珩试探道,言语中夹着几分关切。
陆婉难得来看她,哪怕是奉了晏月的命,也从不久留。她与陆婉虽一早坦白,确认了互利的合作关系,实质性的感情进展约等于无。她不想这样,与她做上一世那般同床异梦的“夫妻”。
晏珩喜欢陆婉,她想要彻底地得到她。
陆婉不语,而是越过晏珩,径直走了。雨停风止,没有刻意放轻脚步的女子踩在廊下的大理石板上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宽大黑袍下那骨节分明的手,忽地紧紧握住,隐隐露出青筋。
“她心里还是有人的。”晏珩自嘲的想,“不论是谁,都不会是我罢了。”
“还不带路?”陆婉脚步一顿,见口口声声邀请自己去偏殿暂歇的晏珩仍驻足原地,疑惑地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