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领着丞相公孙弘到了,须发皆白的丞相朝着伫立的帝王俯身,艰难一拜。
“你来了,”晏清没有转身,目光落在太监选位置时左右挪动的盆栽上,“最近朕身子不豫,朝中大事皆由你辅助太子决断,不知太子表现如何。”
“太子殿下谦虚谨慎,对待臣等礼遇有佳。事无大小,悉以商之。”
晏清背对着公孙弘,所以公孙弘看不到帝王的神色。凭借着为相多年的经验,他仔细琢磨着回答。
见晏清轻轻点头,公孙弘暗自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他就重新揪起了心。
晏清忽然岔开话题,指着那盆刚被放下的金桔,问:“那盆金桔放在那,合适吗?”
帝王话锋忽然一转,指着一盆可有可无的金桔盆栽,没有指名道姓的发问了。公孙弘知道这是要自己答了,意有所指,犹豫间,只听帝王不耐烦地催促道:“合适不合适,选一个回答朕,很难吗?”
公孙弘顿时生了一身冷汗,秋风乍起,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是陛下的宫殿,殿中摆放的一草一木,都应该按照陛下的意思。陛下觉得合适,它就合适;陛下觉得它不合适,它就不合适。”
晏清放下手,慢悠悠道:“太后最爱黄老之道,你也深擅此说。顺其自然,明哲保身呐!从你嘴里,朕是一句实话也听不到了。”
“陛下1公孙弘闻言,哪里还站的住,当下就颤颤巍巍跪了下去。
“嗯?”晏清终于转过身来,漠然地俯视着匍匐在脚下的公孙弘。
“太子没有主见,又怕担责,所以事事同你们商榷。可一国之主,不能没有担当。太子这样的人,能统率住四海九州,天下万民吗?回答朕。”
“老臣不敢妄言。”
“是吗?”晏清弯下腰,似要将公孙弘鬓角的白发捋出一个数来,“你说你不敢妄言,那朕还让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干什么?朕为君,尔为臣,朕问你话,这家事国事天下事,你总得说出个缘由吧。”
“既然陛下这么问了,那老臣就斗胆一言。”
公孙弘不敢再卖关子:“太子殿下于大事之上,无失德之处。假以时日,以良臣辅之,功不在高,可守社稷。”
“丞相,你是两朝老人了,你觉得朕这个皇帝做得怎么样?”晏清直起身子,目视脚下带着缠枝牡丹纹的石砖问道。
“这……”
“守成之君,父皇说过,朕资质平平,志大才疏,用他留下的人才,也只能守土,不可开疆。”
晏清移开目光,踱至廊边,朝着万里无云的碧空平静地开口:“父皇改历法,易服章,立察举,废苛刑,延高祖与民生息之国策,使国力蒸蒸日上。朕袭其法,国力日盛。然父皇当初数次告诫朕,边患不消,则国无宁日。眼前看似是盛世太平,实则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朔州今早递过来的加急军折,你看了没?”
“回陛下,老臣已经看过了。”
“又南下了……每年秋收一过,草原上水草一枯,赶在京都初雪未落前,他们总要到我大夏北边劫掠一番。”说到此处,晏清长叹一声,“二十万骑兵浩浩荡荡,真当我大夏朔北三郡,是他匈奴圈养的肥羊了。不说其他时节侵扰不休,就是这逢秋入冬来狠狠宰上一次,朕想起就觉得胸闷气短。”
“和亲的绥靖之策是□□元年定下的,至今已有五十六年了。”公孙弘抬起头,朝帝王伟岸却不似记忆中那么挺拔的背影,沉声道,“匈奴凶悍,不宜与之交恶。陛下,老臣以朔北三郡为牺牲,换得大夏余下三十三郡军民安宁,乃不二之法。”
晏清不置可否,沉默片刻才重新开口:“天不假年,不然父皇荡平百越后,怎会甘心北疆子民仍受匈奴欺侮。母后也……罢了,此事朕要再议,你先回去。”
“老臣告退。”公孙弘重重磕了个头。
“大人请起吧。”晏清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张华,他这才上前,扶起上了年纪的公孙弘,亲自送了出去。
侍弄花草的太监已经将运来的金桔摆好了,正放轻了步子,自未央宫大殿鱼贯而出。晏清却不紧不慢地走到他们,他们忙停下步子,在管事的大太监带领下跪安。
“豫章郡贡的金桔盆栽可有多余的?”
“回陛下,”那管事的大太监忙提声回道,“尚余几株未分配。”
“那便抬去甘露殿……”晏清大手一挥,带着浩浩荡荡的銮驾,往甘露殿去了。
李骊近日也病了,那天对太子苦口婆心一顿教育,太子才堪堪开窍,急得她怒火攻心,又兼吹了风,一时头疼脑热,卧床数日。她折了柳心,身边伺候的人深怕触了她霉头,个个都是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恨不得离她一丈远,以至于她连个可以说上话的心腹也无。
李骊代掌凤印四年,早已经将自己看做后宫真正的主人。只是她为人刻薄,完全没有国母风范。平日里对后宫嫔妃不拉拢,只打压、仇视,对长公主送来的美人是百般刁难,所以这时候病了,也无人来探视。
江若柔倒是遣人来问了安,只是李骊一直视她为头号大敌,眼下皇帝又将自己的权给了她,她更是生气。这一气,病情只重不轻。
甘露殿内殿中放下了重重帷幕,隔绝了窗外的明亮。昏暗的烛火幽幽地燃着,时不时爆出一点芥子般微弥的火星。李骊卧在床上,锦被加身,心却一点都暖不起来。
“陛下驾到1
黄门唱驾的声音又高又尖,直刺耳膜。闷闷的脚步声传来,一层一层的悬幔被束起,刺眼的光如潮水般涌入。
“药味过重,将窗打开通通风。”
“诺。”
晏清说着,踱至床前。御前的太监最会办事,搬来了绣墩放下,他便挨着坐了。
病中不见驾,李骊自床上坐起,朝着坐定晏清低头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了,听说你也病了,朕无事,便来瞧瞧。”晏清望向烛光下面色惨淡的李骊,心中百感交集。
那张脸算不上美,此时看来甚至有些黯然。眉目间戾气沉沉,眼角处的细微波纹下藏着阴郁。到底是岁月催人老,当年伺候自己的小姑娘,已经是半老徐娘了。
“陛下日理万机,臣妾身染小疾,就不劳动陛下大驾了。”李骊没想到晏清今日会来看她。
晏清已经很久没有踏入甘露殿了,久到李骊已经忘记,他上一次来是在什么时候。后宫有源源不断的女人,她们如花一样美得各有所长,也如花一样美得四季常新。
“到底是生分了。”晏清叹道,“你的病太医怎么说?”
“劳陛下记挂,倒是没什么要紧。”见面前的帝王目露关切地望着自己,李骊面色缓和不少,“听闻陛下得了风寒,如今可大好了?”
“朕已无碍。”晏清望着她,缓缓开口,“倒是你,一向不喜欢吃药,须知良药苦口,身体为重。”
“陛下……”听到此处,李骊眼中已经闪烁着晶莹。
“前些日子豫章郡贡了五十盆金桔,朕知道你喜欢吃这金桔的冬果,叫人给你送了几盆来。”晏清指着那让人抬进来的六盆尚开着花的小金桔树,柔声道。
“谢陛下挂怀。”李骊眸中水光更甚。
晏清摇摇头,待寝殿内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出后,他阖眸,抬手捋须,平静地说:“珃儿的事,朕就当你糊涂,既往不咎了。”
“陛下1此言一出,李骊立刻失声尖叫了一声。
“你不必急着否认,朕都知道。你与朕结缘二十几年,朕了解你。”帝王坐得端正,双眸闭阖,薄唇轻启,寥寥数字将她虚伪的面具撕得粉碎。
李骊颤着身子开口,嗓音混沌嘶哑:“既然陛下什么都知道,那臣妾定不会矢口否认。是,那场火是我放的。”
“朕不会冤枉你。”晏清接着道,“朕还知道,珩儿出生后,后宫再无皇子诞生,此事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晏清慢慢睁眼,意料之中,看见李骊觳觫的身躯,睁地浑圆的双眼。
他淡淡道:“朕子嗣已丰,所以朕不在乎。朕与你有情分在,可以对你在后宫不过分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珃儿的死,朕都可以不追究。”
“因为你是太子的母亲,未来的太后,天下的表率。”晏清语气依旧平平,波澜不惊,“近日,朕将国事全都撂给了太子。朕想看看,太子是否能挑得起大梁,独当一面。朕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再过几个春秋。”
“陛下龙精虎猛,千秋鼎盛……”李骊喃喃道。
“万岁万岁,天下能有几个人能活过一期颐?”晏清不以为然,“这些话听听就好,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朕来,就是想问问你……”
第25章 易立(一)
“李骊,朕百年之后,宫中妃嫔与朕的那些儿子们,能不能善终?”晏清突然站起,深邃的眼中射出寒光,直勾勾地钉住床上的李骊,“尤其是,江夫人和珩儿……”
李骊怔住了,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里,黑子迟迟没有转动。晏清目光如刀,架在了她的颈间,冰冷刺骨。
“你不能骗朕,也必骗不了朕,如实答来。”
李骊突然笑了,笑得凄婉,声音哀怨:“陛下啊陛下……原来关心是假的,敲打是真的;赏赐是假的,惩罚是真的;情分是假的,试探是真的……陛下到底是心硬血冷啊1
“当初太后欲使陛下立魏王为皇太弟,陛下不允,择长立之。而今江若柔的儿子大了,文武兼长,是个好苗子,陛下的心思也变了。既然陛下已起易储之心,又何必问臣妾愿不愿意在您百年之后让您的妃嫔与诸王子善终呢?”
“朕可没有轻言废立,”晏清别开头,留给李骊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朕在认真问你。毕竟二十二年的夫妻情分还在,朕不会如此绝情。”
李骊笑得更疯了:“哈哈哈哈哈哈……夫妻……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
“陛下,臣妾只是一个小小的夫人罢了。您不要忘了,您的结发夫妻付皇后,可在四年前就被您废掉了呢。您现在没有皇后,何来妻子?”
“只要你愿意善待宫中的嫔妃和封地的诸子,朕可以……”
“臣妾不愿意1李骊已然失态,朝着晏清吼道,“若臣妾为太后,定效□□妻林氏。”
“你1晏清闻言一噎,指着李骊,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妻林氏之子登基为惠帝后,林氏为报后宫宠妃齐氏煽动□□更立储君之仇,将其做成人彘,成为当时人人提起都毛骨悚然的惨事。而后诱杀齐氏二子,血洗后宫,更让宗室子弟闻其姓而胆寒。李骊居然要做第二个林氏……
晏清愤然转身,宽袖带起的劲风晃得烛光荡荡:“气话也好,实言也罢,你的胸襟,果真不适合母仪天下。你既病了就好好养病,张华1
“奴才在。”外面的张华大声应了。
“传朕旨意,李夫人身体有恙,甘露殿闭门谢客,不许闲杂人等再入。”晏清怒气冲冲地走到门边,斜乜一眼张华,加重了语气,“太子,亦不许探视。”
张华俯首称是:“奴才遵旨1
案上的狻猊兽口中吐出袅袅青烟,非兰非麝,清淡怡人。隔着清晨湖面上所起的薄雾一般氤氲的松香,可见伏案少年执笔的那只骨肉分明的右手。只沾一点坐垫的晏珩正拧着浓淡粗细都无可挑剔的剑眉,专注地写着自己的策论。
叶青将手中的浓茶搁在案角,叹道:“殿下写了半天,还是歇一会儿吧,仔细眼睛疼。”
“无碍。”晏珩头也没抬,右手习惯性地提起狼毫笔,伸到砚台中重新蘸饱了墨汁,继续手书。叶青默默退下了。
轻烟散尽,晏珩搁下笔,揉了揉颈项,叫停准备添香的叶青,带着一丝疲惫开口:“安乐长公主殿下可到了?”
“王忠适才来回禀,长公主殿下已经到了,夫人正在陪着。”叶青如是道。
晏珩点头,起身道:“好,我这就去。”
步履生风,晏珩挥手止住猗兰殿外欲欠身行礼的宫女,不经通传,三两步入了静室。空气中茶香阵阵,案几上的玉盘中,糕点还留有余温。
“拜见母亲、姑姑。”晏珩按规矩执了礼。
“正说着你呢,你就到了。”晏月先江若柔一步开口,笑道,“昨儿的事,你知道了不曾?”
晏珩点头:“据儿臣所知,昨日下午父皇去看李夫人,还赏了赣南的贡橘。可回来却传旨喻晓宫中,说李夫人病重需要静养的,不许任何人探望。”
晏月却摇摇头,嗤之以鼻道:“李夫人病的不严重,是因为冲撞了御驾才被圈禁。”
江若柔顺着晏月,意有所指道:“李夫人妒忌心是强了点,说话也口无遮拦,难免惹陛下不快。但她侍奉陛下多年,是陛下身边最早的那批美人中唯一剩下的一个。陛下待她,终究还是有情分在的。”
“母亲说的是。”晏珩自然地走到二人面前,落座下首,“父皇是个念旧情的人,只要李夫人不涉朝政,父皇就绝不会对她死心。”
说到这,晏珩望向上首与江若柔平坐雍容华贵的晏月:“姑姑,康平郡主不日要入京了。若是太子有了吴王做后盾,其地位便是真的难以撼动了。晏珩若只能成为一个小小的藩王,怕是百死也难护婉儿周全。”
晏月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长长的眉斜没入鬓:“不会,晏琮那个草包,有这种母亲还想做皇帝?他也就只配做做春秋大梦了。天上飞的,可和他那水里游的没有半分关系。”
言下之意就是说晏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晏珩点点头,却并未舒颜:“有姑姑相助,珩儿自是无后顾之忧。只是如今此事宜急不宜缓,既然父皇他下不了决心,那我们是时候推波助澜了。”
晏月深以为然,不假思索道:“朝中本宫倒是有些人可以用的上,不知珩儿有什么计策?”
晏珩沉默片刻,冷静的分析道:“太子殿下性浮,骄矜无德,父皇虽存有易储之心,却因为顾念李夫人昔日侍奉之情不忍。可李夫人是太子之母,虽不擅交际,但因为这个身份和她站在同一战线的官员并不少。”
“不错,”江若柔点头,“我曾几次撞见宴前,外臣家眷携礼,结伴去甘露殿拜见李骊。”
“陛下最不喜朝中大臣与后宫嫔妃牵扯,哪怕她是太子的母亲。”晏月闻弦歌而知雅意,“本宫回去就派人收集证据,让陛下知道李骊勾结朝臣,结党营私。”
晏珩却摇头否决:“姑姑稍安勿躁,父皇英明,不会不知此事。姑姑授意自己人去告发,也会在太子那落了把柄。万一搬不倒太子和李夫人,那就是前功尽弃。”
江若柔自然向着晏珩,和道:“殿下,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毕其功于一役。”
“那便是了。”晏月被晏珩绕得头疼,蹙眉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打蛇打七寸,”晏珩抬手,从宽大的左袖中拿出一封信,恭敬地递给上首的晏月,“儿臣听闻父皇以前有动李夫人为后的心思,却因为李夫人善妒而迟迟没有行动。昨日事甘露殿与御前的人口风都紧,但儿臣斗胆猜测,此事与立后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