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她们的交集的确更多了。晏珩仍是那幅人畜无害的样子,行事滴水不漏。自己妄图窥探她的生活,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晏珩她……不累吗?
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做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江家于她,根本没有什么助力。朝臣的赏识,母亲的支持,都是她自己得来的。
这一世,她知道,齐王殿下朝五晚九,白日看剑,夜里挑灯。
寒来暑往,她不知道晏珩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但这样的毅力与耐性,是普通人所没有的。这样隐忍的活着,其个中困苦也是寻常人无法忍受的。
重生后的种种改变,昭示着晏珩依旧会走到万民仰视的高度,那她呢?陆婉呢?走不出富丽的牢笼,也走不进帝王的心吗?
晏珩还是那个晏珩,陆婉已不是那个陆婉。但她依旧躲不掉她,还需要依靠她才能试着去改变未来。思及此,陆婉有些伤感。
为自己,亦是为她。
“你不能视人命如草芥。”陆婉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这不是明君所为。”
“明君?”晏珩知道陆婉在说什么。
会为自小养大的狸奴之死而偷偷哭泣的姑娘,怎么会如外人所传那般飞扬跋扈、高高在上?陆婉的不近人情的面具下,很早之前,应该是最纯粹的善吧……只是,宫中存,如蛊生,最后的赢家只能有一个。
晏珩英俊的脸上,笑容明媚。但在陆婉看来,近乎残忍。
“他们办事不力,已经处理掉了。”
“……”
“明君也好,暴君也罢,首先,我要成为君。或者,先成为储君。”
所以要……杀人不眨眼。
“虽非白纸黑字,但,我不愿授人以柄。”晏珩望着陆婉,无比认真,“表姐不在我这个位置,不明白。我和晏琮,以及那些兄长们,是不一样的。”
“我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不是会,而是能。
男子能做的,女子也能做,而且会比男子做的更好。
陆婉垂睫,轻声问:“也就是说,哪怕晏琮被废,你也不会放过他?”
“你知道的。”晏珩没有直接表态。
“我明白了。”红袖掩盖下的指节被捏得发白。
是啊,她会比他们做的更好。血冷心硬,无情无义,操权柄于一身,耀国威于四海。
“能嫁给殿下这样胸怀大志的人,是我的荣幸。”
“能娶到郡主这样风华绝代的人,是我的福气。”
来不及思考,话脱口而出。只有晏珩知道,自己那不是恭维,而是真情流露,她想那么说。就算让她三思,她仍然会那样讲。轻描淡写背后的刻骨铭心,只有她自己懂。
瞒天过海做了皇帝,阴差阳错娶了陆婉,是她晏珩这辈子最得意两件事。
前者,她靠建功立业得以名垂青史,无负一国之君的责任,也未辜自己毕生所愿;后者,她战战兢兢不敢公之于众,任由它成了一生的遗憾,午夜梦回时无法释怀的年少。
“这里没有外人,母亲也不会知道,殿下没有必要讨好我。”陆婉抿唇,眸中春水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潭死水。
“我没有……”晏珩没有漏掉陆婉那细微的面部变化。陆婉眼底升起的情绪是……失望……她对自己失望,为什么?
“殿下说的是,陆婉没有处在您那个位置,所以不理解。”
晏珩摇摇头:“没关系,你不用理解。”
阴沟里的秘密,本就不见天日,就叫它烂掉好了。灿烂阳光下的生活,才是你该看见的。
“表姐只需要等,等今日储君易立。晏珩会履行承诺,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将表姐自长公主府迎过宣武门,娶入建章宫。”晏珩郑重其事对陆婉说。
“金屋藏我?”
陆婉笑了笑,淡淡道:“殿下觉得,这是我想要的吗?”
母仪天下,住在这富丽堂皇的囚笼,做金钱与权力的奴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出有仪仗,入开正门;百官叩拜,黎民称子。这样的风光,才配表姐这样……”晏珩忍不住用眼重新描摹了一遍陆婉的丰姿冶丽,“才配表姐这样的天人之姿。”
晏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除了我,没有人会待表姐更好。”
可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陆婉转过身,错开晏珩那情深几许险些令人误会的目光:“殿下心思太深,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晏珩低头,压着声音重复道:“不喜欢……不喜欢吗……”
不过是片刻神伤,再次抬起头来,晏珩那色的眸子里,早已寻不见一丝失落的痕迹。
她置身事外一般,言语与目光同样淡,声音悠远的像是来自天边那抹染着金光的微云。
“没关系,我与阿婉,来日方长,不争朝夕。”
百官静默,可殿中早朝仍在继续。皇帝的一席话无疑是一袭劲风,吹得文武骇然,无人幸免。邓越脸色几变,仍立在原地,没有退下。
晏清直直地看着他问:“太尉,朕说错了吗?”
邓越权衡了下轻重,没有争辩:“陛下永远不会错。”
老成持重的公孙弘忙点头,朝晏清道:“陛下英明,自古以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嫡在长前,乃是成例。”
晏清拧起的眉这才松开,而后恢复了和颜淡色:“付氏已废黜多年,后位空悬已久。今日有人贸然上言立后,倒是提醒了朕。”
朝上诸臣闻言,无不惊诧,却不敢出言。伴君如伴虎,侍御史被斩,太尉遭斥,丞相态度又是那样模棱两可,谁也不敢承受天子的雷霆之怒。后宫中地位稍高的嫔妃也就那么几个,既然太子之母无望中宫,那就只有……
“朕有意立江夫人为后。”
“!!1果不其然。
早已投诚太子的人慌了神,中立者淡然,长公主与江夫人一派自是称赞皇帝英明。
“陛下,立后一事非同小可,微臣恳请陛下三思1宗正卿晏方出列,以头抢地道。
“请陛下三思1
有人带头,刚刚还在纠结的太子党陆陆续续有人跪到了御道上,一些聪明的人还在观望。因为身为太子太傅的邓越没有跪出来,身为两朝元老的丞相公孙弘也没为太子之母李夫人求情。
第28章 易立(四)
“这是朕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晏清板着脸,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是朕的家事,亦是国事,朕自然三思而后行。”
晏清话落,跪在殿中的众人,屏息静气,惴惴不安。最前方的晏方,暗道不妙。
“先皇在时,朕听政听了十八年。先皇去后至今,朕御宇有十六年了。若是说建树,朕自然无法与□□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比。可朕治国十余年来,未尝有差。轻徭薄赋,府库充盈,国无灾战,百姓和乐,是也不是?”
晏方叩首道:“陛下之德,天下皆知。敦信明义,垂拱而治。”
“陛下之德,天下皆知。敦信明义,垂拱而治。”
一模一样称颂的吉祥话,真是毫无新意。
“所以,朕不需要你们来指点,明白吗?”
晏清顿了顿,道:“朋党之异,向来为历朝弊端。你们如此为太子求情,朕不知有几分为国,几分为己。”
“臣等惶恐1
又是这般说辞,晏清淡淡瞥了眼匍匐在地的众臣,淡淡道:“朕姑且认为尔等一心为国,既往不咎,都起来吧。”
跪了许久的官员这才敢起身,忍着酸痛,毕恭毕敬地站回原位。
“你们都给朕听好了,朕要立江夫人为皇后。”
晏清提高声音道:“江若柔蕙质兰心,朕心甚慰。齐王晏珩天资英表,颇效先祖。江氏怀珩儿时,朕曾梦日入怀,卜之大吉,只是朕未曾悟得何意。时至今日,才堪堪明白。”
“若是老臣没有记错,齐王殿下立夏而诞,巳初坠地。”公孙弘微微笑着。
晏清颔首,目光清明。
公孙弘拱手道:“朝日初升,齐王殿下定会同高祖太宗那般,功耀百世,福泽万民。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1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1
……
“太子晏琮,不遵礼法,恣意妄为,德薄性戾,有负国之所托,朕之所望。即日起贬为荆王,临国离京,勿得有失。”
张华合上手中杏黄色的帛书,见跪在下方的废太子晏琮听宣后呆滞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荆王殿下,木已成舟,您还是快点接旨吧,奴才还要去甘露殿传口谕。”张华俯身,双手捧着那圣旨,往晏琮面前递了递。
“殿下……”见他不搭理,张华又提高了声音,将圣旨捧到他眼前,“请您快些接旨。”
那抹刺眼的黄色猛然撞入涣散的眼底,失魂落魄的晏琮这才回过神来。他挥手打翻圣旨,卷好帛书滚落在地。金线绣制的龙纹栩栩如生,随着帛卷缓缓展开,皇帝晏清方正的手书赫然摊在眼前。
晏琮蹭地站起,开口时声音已经嘶哑:“不,父皇他不能这样!孤才是太子,父皇不能废了孤!都是母后干的,与我无关,与我无关1
张华摇了摇头:“殿下瞪着奴才有什么用?母子本是一体,这样的道理殿下不应该不懂。如今陛下立江夫人为后,齐王殿下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立嫡不立庶,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江若柔为后?晏珩是嫡长子?立嫡不立庶……”晏琮闻言一怔。
父皇时不时准他上一下朝,昨日并没有得到通知,所以他放下心来行乐一番,所以今日起得晚,有些消息还没来得及听下属禀报。没想到,椒房殿空置多年的后位,已经不用再蒙尘了。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张华徐徐道:“今儿早朝一下,陛下立江夫人为后的明旨就颁了。母亲做了皇后,齐王殿下自然水涨船高。嫡庶就是尊卑,既有了嫡长子,太子之位自然要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物归原主……”晏琮喃喃道,“可孤这太子之位,一开始就是父皇给的!天子一言九鼎,父皇怎能……怎能如此……”
“天心难测,殿下还是莫要再想。”张华挥手,身侧陪同宣旨的小太监便立马拾起圣旨凑了上来。
“荆王殿下,圣旨上说,命您明日离京。虽说武陵不远,可一路上免不了车马劳顿。为了避免您在路上受苦,陛下特命太仆寺卿选了良驹相送,殿下可不能耽搁时间。”
见晏琮僵在原地,不吵不闹,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张华顿了顿,方又补充道:“奴才这就差人为您打点行装,不知殿下可有什么必须要带的东西?”
晏琮一时失语,一张嘴张张合合,半开也没有挤出一个字。
“武陵郡富庶,当年荆王无子病卒,朝廷就将其收了回来。王府封存完好,所需之物一应俱全,所以殿下轻装简行即可。”
张华的字里行间都在暗示着皇帝废黜他的决心,这完全可以说是有备而来。难怪四年来皇帝一直不让他接触朝政,原来是早有易立太子的心思。至于储君年幼什么的,完全就是借口!
晏琮虽于国事无甚见地,也无心经典,但太子的身份令他享受了四年的尊荣。武陵富庶,可储君一旦登基,那就是富有四海,又岂是一小小郡国可以能够比较的?
“殿下。”小太监捧着圣旨走到晏琮面前,颔首低眉。晏琮默然半晌,才颤抖着抬起手,拿起那明明是丝帛所制,此刻却重若千钧的圣旨。
甘露殿,大病初愈的李骊面色苍白如纸。久在病中气色不好,如今帝王无情的旨意猝然到来,叫她防不胜防。心中那最后一点期冀,也随着晏清那比此季夜间秋风还要肃杀的文字湮灭。
张华漠然而立,声音尖细:“夫人李氏,暂掌后印多年,不睦宫闱,骄矜善妒,致朕登基以来,子嗣稀保”
“中秋昭阳殿失火一事,经有司查明,尔难逃干系。朕念尔侍朕多年,诞子有三,虽有大过,亦存小功,故从轻发落。禁于宫室,无诏不出,仍留封号,供奉如常,钦此。”
张华慢慢卷起圣旨,走到李骊面前躬身道:“夫人,陛下有两句话吩咐奴才带给您。”
啪!
李骊突然爆发,抬起手就是一巴掌招呼过来。张华躲闪不及,硬生生受了,干瘪的脸上立刻充盈起一片不自然的红。
“你这狗奴才!居然敢假传圣旨1李骊目光似刃,狠狠地剜着张华,“本宫分明没有做那样的事!本宫是冤枉的!都是你,是你收了晏珩和江若柔那对贱人的好处,帮着她们栽赃陷害本宫!本宫不服,本宫要见陛下1
脸上火辣辣的疼,但老练的张华依旧表现的波澜不惊,他垂着眼,淡淡道:“夫人不能给奴才扣这么大的帽子,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夫人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知道,这么些年,陛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至于陛下,您是见不到了……”张华轻轻摇头,“奴才刚刚去建章宫传了旨,如今皇后娘娘新立,嫡庶立判,储位更替……这新旧事儿赶在一起,陛下可不会得闲。”
“皇后?陛下立后了?”李骊不可思议地抬头,猛地上前,提起张华青黑色的一领,咄咄逼问,“是谁?是谁?”
“回夫人,是江皇后。”张华对上李骊盛着怒火的眸,毫无惧意。
“江若柔1李骊撒了手,倒退两步,咬牙切齿道,“那个狐媚子!入宫便夺了本宫的宠,这也就罢了。如今竟迷了陛下立她为后,夺了本该属于琮儿的太子之位1
李骊身子尚虚,胸膛随着满腔怒火剧烈起伏,引得她咳喘连连,但那阴鸷的眸中凶光不减:“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往猗兰殿也放上一把大火!本宫只恨,恨晏珩没有死在中秋夜里!那把火没能把他烧成灰烬1
“夫人这是做甚?”张华这才皱眉,挥手让左右按住她后,拿绢塞住她的嘴。
“您这样说话,是一点也不为荆王、湘王、越王考虑。陛下若是知道了,难免不会迁怒。”
话落,李骊果然停止了挣扎。
“陛下命奴才告诉您,情分已清,不必再见。日后望夫人为三王着想,谨顺安分些。”张华冷冷道。
“情分已清,不必再见……”
多年的念想随着江若柔封后的消息断的干净。同晏清昔日的情分,也被那人高高在上的驳回。
她恍惚间想起了那年太子大婚,宣武门外钟鼓齐鸣,好不热闹。盛装的太子执起太子妃手,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走在御道上。
他承诺会对自己好,可他是太子,总有一天要成为天下的主人。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于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也许世间男子的承诺,多少都掺杂了虚情假意。所以,此刻他牵着他十里红妆聘娶的太子妃,接受万众跪拜。而她,只能同那些臣民一样匍匐在他和她脚下,言不由衷的祝福。
她等啊等,等到付氏被废,等到自己年老色衰,与他记忆中那个不可亵渎的仙子再无一分相似。等到流水一般的美人被晏月送入,她们一颦一笑都像极了那个温婉亲和的女子。她看着晏清左拥右抱,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