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1
晏珩再次取下陆婉放在自己身上的手,心一横,冷着脸道:“朕不喜欢勉强自己。”
朕不喜欢勉强你。
晏珩声音陡然一提,又冷又凉,不啻于寒冬里高处泼下一碰冰水,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
陆婉难以置信地收回手,她失神道:“是……这样吗?”
“你……早些休息,朕走了。”晏珩步履生风,头也不回的走了。
“你不喜欢勉强自己……”陆婉并没有察觉到匆匆离去的晏珩,走时那竭力隐藏的仓惶无措。
“巧了,我也一样。”指尖嵌入掌心,带着钻心的疼。
风敲开窗,穿帘而过,带来殿外风檐下清脆的九子铃声。陆婉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深邃的目光追逐着柱间翻飞幔海中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直至她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是。”四人脆声应了。
思绪回到正轨,陆婉扫了一眼毕恭毕敬的婢女,正色道:“我说的话,你们必须记祝往后外男拜会,不论皇子王孙,一律挡在外面。不然像今日这般,惹了晏珩误会,会生出许多麻烦。”
“那齐……太子殿下若是来,奴婢们要挡吗?”阿春认真询问道。
陆婉摇摇头,笃定道:“不必,她若想来,你们是挡不住的。况且我们有婚约在身,她来找我,是名正言顺。我不见她,是情理不合。”
“郡主……”殿外传来洪亮的女声,是公主府的那位姑姑,“时辰不早了,您收拾好了吗?车马已恭候多时了……”
宫道两侧的灯台添了烛,星子趁这这个间隙爬满了苍穹。公主府的马车上挂着显眼的红灯笼,在宣平门外的驰道上不紧不慢地挪着。
晏珩负手立在城楼上,身侧是沉默的叶青。
尚未到宵禁的时辰,长安城中还亮着的万家灯火,于朦胧的夜色中交汇成一道荧荧的线。巡逻的禁军高擎明火,在太液池中倒映出一颗颗璀璨的星。
天空深邃,远山浩渺,一切都似梦一般虚幻。可秋夜微风拂在脸上,扑面而来的凉意又万分真实。晏珩下意识的去看叶青,只见她提的玲珑宫灯中,红烛垂泪,发出一片暖黄色的光。
“殿下,您为什么同郡主不讲清楚呢?”
叶青跟着晏珩登上高高的城墙,将京中夜景尽收眼底。可她明显地察觉到晏珩的目光,并不落在远处阑珊的灯火上,而是黏在东阳郡主陆婉离宫的马车上。
“我说不清楚……”晏珩有些丧气。
“她似乎很讨厌我。不是以前那种疏离,是……我也说不明白。”晏珩抚上城墙边粗糙的石垛,脊背挺得笔直,望着渐行渐远的那抹暖色,长叹一声。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奴婢知道,殿下很喜欢郡主。”叶青平静地开口。
“叶娘……”晏珩侧过身,垂眸盯着她手里的光。
她们是最为默契的主仆,叶青不等晏珩发问,微笑道:“奴婢看得出来,殿下对郡主很上心,不像是表姐妹之间的应该有的。”
“嗯。”晏珩来时便挥退了城墙上的守军,四下无人。太液池畔的垂柳也在享受难得的宁静,所以她不必担心风会吹散她的秘密。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晏珩低头,抚摸着腰间所系的玉璧。
烛光下的玉璧色泽嫣红,妖冶瑰丽,如火,如血,如荼,如同灞陵深秋时盛开的彼岸花。
“我哪里是喜欢她……”晏珩轻柔地摩挲着手中的玉璧。
这块玉璧被能工巧匠用心打磨数百日后才动刀雕刻。工匠动手前,用来练习的玉料都废了不下百块。精思附会在前,鬼斧神工在后,这才成就了这块浑然天成的艺术品。
赤龙咬尾,清秀刚劲,算得上这片土地上泱泱历史中“前无古人”的独一份。
和她,再相称不过了。
玉质细腻触手生温,就像她第一次触碰到陆婉那肌理嫩滑的双手。
“我分明是……爱她……”晏珩垂眸,藏起长睫下的水意。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与山连成茫茫一片。晏珩撑着泛黄的油纸伞,站在雾蒙蒙的墓碑前。
“阿婉,朕又胜了。”晏珩轻声开口,生怕惊扰了她。
“曹锋领兵北进两千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将匈奴左贤王一支杀得丢盔弃甲。”
“朕许了他便宜行事之权,他乘胜追击,你猜,追到了哪?”
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微微扬了下唇:“狼居胥,是狼居胥,那座匈奴人心目中的神山。”
“朕没有看走眼,用人不必拘于出身。他们的心胸太狭隘,马奴出生又如何?打起仗来不比开国武勋差。”
“就像做皇帝,是男是女根本没有区别。懂得识人用人,学会驾驭朝臣,女子一样能乾纲独断,垂拱而治。”
“不过,朕也没有想到,能这么快就逐走匈奴。如今匈奴北遁,漠南自此无王廷。”
晏珩有些骄傲,她提了提音调:“朕终于一雪国耻,自此,再也不必牺牲宗氏女去换取短暂的和平。”
“大夏之师长驱直入,西域诸王震慑,各国无不俯首。”
“他们在害怕,害怕大夏的将士。哪怕是秦皇的虎狼之师,都没有去过域外呢。朕是不是很厉害?”
回答她的,只有天边的惊雷,和愈下愈大的雨。
晏珩却不在乎,仍站在那被雨水涤荡的石碑前自言自语:“华夏之国,向来都是礼仪之邦,只兴仁义之师,所以朕没打算再起兵戈。仗打了十年,国库都要被朕败光了,是时候与民生息了。”
“边方已静,国威今扬,朕想设立西域都护府,守境安土,顺便打开西域的商路。”
“朕觉得,匈奴虽远遁,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所以在人生地不熟的域外,获取西域各国的支持还是很重要的。阿婉,你觉得呢?”
雨越来越大,密布的阴云间电闪雷鸣。风迫雨急,晏珩打的那把旧伞,厚重却不大。沿着伞脊滑落的水滴,被风攒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线,飘摇如丝。
昏天黑地,四野苍茫,伞下的一方天地已被侵蚀。晏珩肩上的日月,已经暗了。
她抬手,抹去吹在脸上冰凉的雨水:“你瞧,朕做到了。太宗文皇帝创建元,改正朔,易服色,克百越,名垂千古;朕修法度,立太学,选良将,讨不服,彪炳史册。”
“现在朝上没人敢对朕有异议了,可朕……朕却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开心。”
斜风细雨,缠缠绵绵。
“阿婉,朕……很想你……你,在那边过的怎么样?”
……
山上,帝王茕茕孑立;山下,侍从仗马寒蝉。
黄吉披着蓑衣,在车驾前踱来踱去,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那不见人影的石阶。雨势渐颓,可他却焦急万分。
“公公,陛下去了那么久都没下来,您要不要上去看看?”卫尉按剑走来,粗黑的眉毛紧紧蹙起。
“你去?”黄吉乜了他一眼。
“这……”卫尉面露难色。
“帝心不可测,君命不敢违,奴才难做碍…”黄吉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第33章 解惑(一)
不知过了多久,晏珩瘦削挺拔的身影在出现在石阶尽头。眼尖的黄吉撒腿过去,在她拾阶而下,步入平地时,恭敬地打了个千。
“陛下,您可算出来了,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奴才万死难辞其咎。”
“朕安。”晏珩淡淡瞥了他一眼,“皇陵守卫森严,朕能出什么事?”
“瞧奴才这张嘴,该打1黄吉抬手,雷声大雨点小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唯唯道,“陛下是九五至尊,有神灵护佑,不可能出事1
晏珩杵着收起的伞,静静地看着他。只见黄吉意思了两下,收了手,觍着脸道:“陛下,雨停了,咱们趁早起驾回宫?”
身上衣服的确淋了雨,有些潮湿。晏珩颔首,将手中的伞递给黄吉,踏着汉白玉石上尚未渗下去的积水,走向威严仪仗队尾套着六骏的金根车。
黄吉接了伞,亦步亦趋地跟在晏珩身后。晏珩踩了小太监搬来木阶,钻入宽阔的车中,而后掀开了锦帘,对准备上马的黄吉吩咐道:“天色已晚,朕今日不回宫了,改道长门。”
黄吉压下心中的疑惑,恭敬地应道:“嗻。”
长门宫虽是行宫,可离皇宫并不远。自皇后陆婉罢居长门后,天子再未涉足其间。而今,已有十年之久。
不过天家宫苑,自设有司负责打扫修葺事宜。哪怕圣驾久不至,突然临幸,也是万事俱备。
“微臣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1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1
接到快马传讯,长门宫的中常侍匆匆集结诸宫人夹道跪迎。帝王仪仗队伍冗长,却不闻半点人声,连拉车的马都安静的不像话。
晏珩从容了下了马车,捋顺了衣角,尊口轻启:“平身。”
“谢陛下。”干练的中常侍闻言,方领着身后众人起身。
晏珩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庑顶牌楼门,良久,沉声问:“曜德殿……可一切如故?”
“回陛下……”
中常侍毕恭毕敬道:“奴才们不敢掉以轻心,每日里都挨个打扫检查,长门宫一切如新。只是陛下突然驾幸,奴才准备仓促。不过奴才已带人已将明光殿给收拾出来了,乞望陛下纡尊前往。”
“你做的很好,”晏珩点头,而后越过卑躬的中常侍,“不过朕不想住明光殿,带朕去曜德殿。”
“这……”跟在晏珩身后的中常侍犯了难,吞吞吐吐道,“陛下,曜德殿……曜德殿不干净。陛下万乘之君,岂能入此污秽之室……”
“污秽之室?”晏珩眸光一凛,转身睨了眼战战兢兢的中常侍,“朕怎不知,这长门宫的曜德殿,何时成了不干净的去处?”
帝王的逼问,让中常侍冷汗直流。
黄吉挡在了他身前,低声劝道:“陛下……陆主子曾于此间自缢……陛下还是,别去了……以免睹物思人,伤了身子……”
晏珩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黄吉,你倒是通透。既如此,你来带路……”
“……”顶着晏珩深邃的目光,黄吉讪讪道,“奴才遵旨。”
吱——嘎——
大殿的门被推开了,晏珩四下看去,殿内洒扫得的确很干净。常年无人居住,空荡荡的殿宇显得异常冷清,没有人气。
内侍悄无声息地捧着蜡烛进来,在锃亮的鎏金烛台上续起了火。
嗤——
升腾的火光照亮了寝殿,晏珩挥手斥退众人。罢退陆婉后,曜德殿按照她的吩咐,与椒房殿布置的一模一样。晏珩踱至矮几旁,温酒用的玉壶摆在几上,看上去十分眼熟,与那日她一怒之下踢翻摔碎的好似同一个。
只是缺了执壶的故人,长年不得使用的玉器,已失去了它该有的光。晏珩跪坐在冰凉的玉簟上,小心翼翼地取出袖中的旧物。
纸笺保存的很好,上面清秀娟丽的字迹尚未褪去颜色。不见天日的秘密,随着颤抖着展信的手,逐渐暴露于明火之下——
“偶窥君隐,惊诧难安。惶惶之余,深有所感。”
“观陛下所为,商汤觉愧;察陛下所思,周武实惭。足见安天下非须眉独可为,实圣人伪作,定男女之别,迫天下良善,附于丈夫;驱四海淑媛,囿于内室。巾帼之才,难以一展;德言容功,缚其身生。”
“今陛下之举,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妾诚慕之。夫妻十三载,共枕千余日,妾后知后觉,故羞疚耻言。”
“明君正身,既喜且惊。恐尔厌妇,察之不然,及此,臣妾甚欢。”
“然至明心见性,恍悟吾错已铸。忽闻陛下之侧,曹氏已立。江氏所荐,岂属无知?自觉再难与君续举案之好,延齐眉之欢。相敬如宾不敢望,执子之手乞奢求。”
“且仗君之姿,凭君之权,九州颜色无不可揽,域外妍姝来日可期。事已至此,不若成陛下之美,全同心佳侣……”
笔画至此不继,断断续续,虚虚实实,让人忍不住猜测,写字那人当时心绪的起伏。晏珩眼眶发酸,揽烛近鉴,方才勉强看个明白。
“吾心悦东邻,苦临于深宫,不敢以告人,思来每甚憾。愿陛引为戒,从心而行之。”
“今陛下所娶曹氏,妾昔日探之,其所念所盼皆为陛下,冰心可鉴。若果如妾想,曹氏知情,陛下宜善待之,莫负痴情一片。”
“笔墨干涸,言已尽付。今生无缘,来世罔顾。”
“惟愿陛下此生如意,得偿所愿,他日功垂后世,永铭青史,王侯将相羞与论。”
“臣妾陆婉敬书,三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晏珩陷入岑寂,眼底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叶青看在眼里,心疼不已。自家殿下是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只是“爱”这种特殊的感情,不能同其他事一样憋在心里。
“殿下……”叶青忍不住开口劝解,“您不能什么事都是一个人扛,这样做太累了。”
晏珩仰头,望着耿耿星河,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硬生生憋回:“叶娘,你不明白。我还没有坐上那把椅子,就算坐上了,也要韬光养晦,等上许多年,才能彻底从皇祖母手中将大权夺回来。”
“在此之前,我不能和她过多接触。哪怕以后要和她坦白,也要等,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我忍得了,也扛得祝时间,不是问题……”
陆婉能够接受胡雪,一定也能接受她。她的身份地位不是胡雪能比的,龙章凤姿更是列榜京中。更何况,婚约在身,她能名正言顺的靠近她。只要她想,她自信,总有一天会走进陆婉的心。
叶青摇头,罕见地表示出与晏珩意见不合:“殿下,奴婢未遭变故时,逢年过节常与伙伴一去镇上听民众凑钱请来的戏班唱戏。有一出戏,奴婢记不清叫什么,只记住其中有一句唱道‘情不知所起,因由难觅,管什么良辰时机,你只须莫误佳期,莫拘着心儿小心翼翼’。”
“奴婢想,殿下若是钟意郡主,不妨大胆一些。”
“可是……可是……”
胸腔里的一颗心摇摆不定,晏珩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爱会一个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变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叶娘的话固然让晏珩吃了一惊,她顿了顿,道:“我自然觉得自己很好,能够与她相配。可是她……她现在不知道我是女子,我不确定她能不能接受我……”
不是一个女子接受另一个女子,而是能接受女子的陆婉能不能接受她。胡雪一事永远是扎在她心上的一根刺,总在她想陆婉时隐隐作痛。这根刺,她拔不掉,忘不了。
心悦东邻,拘于深宫,衷肠无诉,思此断肠。陆婉真正爱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晏琮还是胡雪,亦或是她没有见过的人?
“殿下在担心这个吗?”叶青沉思片刻,开口道,“奴婢觉得,郡主她并不是看起来那般难以近人。殿下不要只记得郡主的美,就忘了郡主也是天潢贵胄,自幼饱读诗书。哪怕郡主不及殿下聪慧,她的眼界与见识也是女中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