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她不是一纸空话,可晏珩却有数不清的琼楼玉宇。各色美人为她守着萧条朱户,倚着寂寞琼窗。所以对晏珩来说,爱与不爱重要么?
不重要,根本不重要。
上一世,晏珩能在公主府里拉着晏月的手,对仅有过几面之缘却连话也没有搭过的自己,说出“若得阿婉,当作金屋以贮之”这样可以传为佳话的发言。这一世,也依旧能将讨人欢心的本事,发挥的淋漓尽致。譬如此刻,醋吃的连她都要信以为真了。
“我没有……”晏珩被这冷淡的语气一激,心中无名火猝然被浇了个干净。眼见陆婉面露隐忍之色,目光一移,看见自己失控的手正桎梏着对方的纤肢,忙松开来。
晏珩低声下气:“抱歉,是我失礼了。”
“……”陆婉揉了揉被捏得发红的地方,淡淡道,“谁能责怪殿下。”
称孤道寡的天子,铁石心肠的君王。
晏珩正色道:“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什么不能说。刚刚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你说的对,夫妻之间相互信任最为重要,我不应该妄自揣测你和晏琮的关系。”
“什么?”这下倒是轮到陆婉疑惑了,她皱眉瞧了一眼晏珩,颇为惊诧。
晏珩这样谨慎持重的人,上辈子几乎没有犯过错。就算有,也没人能让皇帝认错。她……会主动给人道歉?
“是我轻率了。”
陆婉眉蹙得更深了,她见面前晏珩放低了姿态,说话时的语气那样认真,眸底的光又那样温柔。残阳淡黄色的余光下,墨眉清目的少年,侧脸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不少。
“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不住你。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从不关心你的想法,对你没有应有的尊重。”晏珩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与陆婉拉开些距离,“如果,我的行为让阿婉感到困扰,那我会注意。我只希望阿婉……做自己就好。”
“听说姑姑派人来接你回去了。天黑露重,车马行慢,阿婉若是收拾好了,便早些上路,我先回去了……”
晏珩转过身,正好迎上拿着披风的阿春。阿春朝她福了福,准备走向陆婉时,却忽然被晏珩叫住了。
她望着恭顺的阿春,嘱咐道:“秋风寒邪,侵体伤身。记得提醒郡主不要穿这么单薄就站在外面,沐浴更衣完记得要擦干头发。”
“诺。”
见阿春复低了低头,应了,晏珩这才迈步离开。面前的阴影一消,阿春就抖开披风搭在了陆婉的肩上。见自家主子惘然地立在原地,目光无神,阿春不由喊了她两声。
“郡主,郡主?”
陆婉慢慢抬起头:“我没事。阿夏不知道,今天早朝发生了什么吗?”
阿春点头:“回郡主,阿夏上午被江夫人叫走了,方才在路上碰见太子殿下就一起回来了。”
“晏琮已经不是太子了。”陆婉纠正道。
“啊?”阿春瞪大了眼睛,“这……奴婢不知……”
“怪不得阿夏如此冒失。”陆婉轻叹一声,怅然道,“我身边的消息太过闭塞,居于后宫,今早朝后发出去的明旨,傍晚才从宫外来的姑姑口中得知。”
“不能再这样了……”陆婉吩咐身后的阿春,“你去叫阿夏她们几个到我房中来,我有事要说。”
“诺。”阿春虽摸不着头脑,但作为陆婉的心腹,自然对陆婉唯命是从。她弯了弯腰,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阿春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听起来已经走远了。
陆婉抬头,见盛夏时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在三秋过后已然凋零。但缀着金黄的叶子,仍存有几分诗意。残阳终于坠入虞渊,余辉散尽,云霞染血。本就穿得单薄的陆婉,身姿愈显清减。削肩素腰,皓质呈露,如同古卷中走出的神女。
晚风乍起,梧叶清吟,树下响起微不可闻一道低语。
“获得新生的人不愿重蹈覆辙,晏珩,我能相信你吗?”
第31章 生疑(三)
“郡主万安。”
春夏秋冬已在屋子里站成一排,保持着福身的姿势,一动不动。陆婉漫步越过四人,取下披风坐到上首,轻唤一声“起”,她们方直起身子。
见她们仍垂眼盯地,陆婉略微扬了扬下巴:“阿春,把门关上。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被宫规拘着。”
“是。”阿春应声去了,三人纷纷松了口气。
“小姐1阿夏“噗通”一声跪下,泪水盈盈道,“齐王……不是,太子殿下走时面色那么难看,奴婢是不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看来阿春已经跟你说过了。”陆婉漫不经心地抬眼,望着关门去而复返却低着头想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阿春。
被抓了个现行,阿春顶着陆婉幽深的目光,打着哈哈道:“不知者无罪,郡主心善,一定不会惩罚奴婢和阿夏的。”
“这倒是。”陆婉收回视线,淡淡一笑,“我有事要跟你们讲。”
阿春扶起阿夏,四人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位上的人,等待她的下言。
“自今日起,齐王殿下就是太子了,你们明白吗?”
“恭喜郡主。”四人齐刷刷道。
陆婉揉了揉眉心:“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日后你们应该会随我长住宫中,切记谨慎行事,不可行差踏错一步。而宫中,最忌讳的就是闭目塞听,譬如今日……”
“宫中规矩森严,好在公主殿下派人来接郡主,一会儿我们就回府了……你干嘛?”阿夏乐呵呵道,全然忘了刚刚还跪在地上,可怜兮兮求饶的人是谁。
“别说了……”阿秋扯了扯她的衣角,善意提醒道。
主位上的陆婉已然挑起了远山眉,好整以暇地望着阿夏。空气忽然凝固,阿夏迅速闭上了嘴,抬手竖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你话这样多,当心祸从口出。”陆婉沉声道,“自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说话。”
“1阿夏拉了拉身侧的阿春,又对着阿秋、阿冬好一番挤眉弄眼,却没有一个人替她说话。陆婉目光还落在她身上,她只能颓靡地点点头。
“宫中不比府中,平日在家中我放纵你们也就罢了,但你们自己也要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以前避不掉的宫宴,往后会更多,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你们必须把握分寸。”陆婉微微往后胡椅上一靠,抬头看那雕龙绘凤的横梁,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晏珩登基后,她握着那一方温润的凤印,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没有勾心斗角的宫廷生活,风云诡谲的权力较量。武宁四年之前,宫室皆空,帝王专宠,人人称羡。
后宫中只有她一个人的日子实在惬意,控制欲极强母亲也不能再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她可以对月抚琴,能够煎茶煮酒,随时召侍宴府中的歌姬舞女为她演上一出时兴的小戏。
想要入宫的女人骂她独占皇恩,迂腐顽固的老臣嫌她不诞子嗣。不是没有在太极殿死谏的忠臣,可都被晏珩的一句“皇后花信,朕方加冠,不争朝夕,日月绵长”为由,轻飘飘地揭过。
晏珩的体贴与尊重,让陆婉觉得,这也许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但埋头案牍的晏珩,根本不会正眼瞧自己。晏珩总是和衣而眠,在椒房殿宽大的凤床上,与她划清界限。那条线泾渭分明,犹如传说中织女与牛郎所隔的天堑。
陆婉不是个主动的人,因为她对自己的美貌有十足的自信。饶是前朝文武觉得她狐媚惑主,可她的确有那个外在条件。可心无旁骛处理朝政的君王,一本正经批奏折的样子,引起了她的好奇心,激起了她奇怪的胜负欲。
她不信世上有柳下惠,毕竟人性本恶。能坐怀不乱者,不过是理智战胜欲望。除去这一点,面对美人能八风不动的,要么是怀中人不够诱惑,要么是那个人自己不行。
六年来,面对自己,晏珩从来没有失态。人前与她扮演帝后和睦的好戏,人后礼貌疏离的恰到好处。陆婉不知道晏珩究竟是个怎样的皇帝,毕竟她对前朝漠不关心。
但陆婉知道,每每清晨她醒来时,身边的床位已经空了,连余温不曾留下。若不是身侧的枕上敛着淡淡的龙涎香,她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陆婉猜想,晏珩这样自律的人,想来,也不会是个昏君。
晏珩足够尊重她,没有强迫,没有为难,甚至没有提出充实后宫,为皇家延绵子嗣。朝臣压在自己身上的巨大压力,也被她揽过去一同分担。
那时,陆婉还不知道晏珩是女子……她想,这样的男子,是值得她试着爱一爱的……
陆婉决心走近晏珩。
沐浴更衣,玉镜描黛,胭脂绘朱颜,晚妆照鸾钗。她不用精心打扮就足以令人倾倒,稍加铅华便是人间尤物。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好看吗?”陆婉撤下唇纸,将唇上沾染的口脂用柔荑浅浅晕开。
煜煜灯火下,美人盛妆倾首,半绾的脑后长发如瀑,玉肌娇态,风措难描。
侍奉她的阿春等人看红了脸,一向开朗的阿夏怯怯开口道:“奴婢嘴笨,娘娘这样子……当真是……”
“惊为天人。”一颗心砰砰直跳,晏珩不由得放缓了呼吸。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不过是出去巡了个营,路过江府时顺便去看望了一下舅舅,留下用了个膳。充实的日程与劳顿的车马让她略感疲惫,在汤池中放松了一阵之后,她才在如云的侍从簇拥下到了椒房殿。
她放轻步子入了内室,而后,就看见葳蕤灯火下静坐的陆婉。
光线柔和了她眉眼间的骄矜与冷淡,为她添了几分亲和与温柔。红衣如火,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配合着朱衣下的中衣,勾勒出她姣好身姿。皓质呈露,与中衣洁白的衣衿交叠在一起,难辨肤服。
陆婉手中,握着她昨日未看完的书卷,是已经看了一半的《左传》。她动作轻柔的翻页,垂眸在泛黄纸张上的文字间徜徉。而后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唇角微扬。她的侧颜被烛火映得生光,饱满的唇珠在此刻成熟,犹如含苞待放的海棠。
夜深花睡去,高烛照红妆。
眼前景色太美,比晏珩晚间在江府见到的那株千朵齐绽、嫣红似霏的西府海棠还要美。
陆婉含笑移开目光,望着呆立在原地的晏珩,朱唇轻启,语似玉吟:“陛下,臣妾好看吗?”
晏珩呼吸一滞,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恍惚记起昨日《左传》读到了昭公二十八年,讲到叔向娶妻,其母劝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
是了,陆婉色绝至此,若是嫁给一个无德之君,必然会背上祸国殃民的罪名。从古至今,美人都是盛世点缀,乱世顶罪。幸好,陆婉遇到了她,她不是君子,却愿意尽己所能,护其一生周全。
“陛下,臣妾好看吗?”
“惊为天人。”对上陆婉期待的目光,晏珩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给出了这个评价。
如她所料,陆婉莞尔,扔下了手中的书。她徐徐起身,一步一步的逼近晏珩。不出两息,便把沉稳自持的帝王,杀得丢盔弃甲。
“你……”
“陛下,夜深了。”陆婉诚恳地开口,言下之意甚明。
千金难求的迷迭香随着面前女子的软语绕上鼻尖,萦在心口。晏珩艰难地别开头,带着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朕……朕尚有奏折要批改。夜深了,皇后若是困了,自去安寝即可,不必……不必等朕……”晏珩定了定心神,让自己的语调尽量没有起伏。
“可是……”陆婉轻笑一声,抬手勾上晏珩腰间的玉带。
指腹顺着繁复的云龙纹轻移,触到那温润的翡翠犀比才顿祝
“臣妾今夜,想等陛下一起……”
“!!1
晏珩回过头,眼中闪烁着跳动的烛光。她见陆婉眸中一片清明,她眼波盈盈的注视着自己,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样子。
殿内静极了,宫女太监早识趣的退下,为帝后腾出这方闲适的天地。剪过的红烛燃得欢,照的寝殿内恍如白昼。
翠眉含颦,靥红展笑,那眉眼盈盈处,更是让晏珩心旌摇曳。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就像白日里检阅六军时,演武场上战鼓齐擂,声震云霄,将士们整齐划一的呼喊几乎刺破她的耳膜。
怎么办?
怎么办……
晏珩深吸一口气,而后握住陆婉那双不算安分的手。面对那张脸她向来难有厉色,吐息都不敢出声。现今顶着那灼灼的目光,她心神都乱了。
“皇后,你,别闹了。”晏珩开口,声有些喑哑,带着三分隐忍七分克制。
“闹?”手上忽然传来一道冰凉的触感,薄薄茧蹭得心里痒痒的。
“陛下,臣妾可没有闹。”话落,陆婉被自己这欲求不满的语气吓了一跳。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对着晏珩……软声细语的……撒娇吗?
第32章 生疑(四)
“皇后……”晏珩执起她柔若无骨的的手,腰间生出的异样感褪去,她这才松了口气,“不要这样了。”
“朕答应过你,不会强迫你。朕不需要你为朕传宗接代,也不需要你在姑姑的压迫下学着怎样来讨好朕。”
晏珩垂眸,对上那双干净的眼睛,怔了怔,片刻后回过神来,认真道:“皇后,陆婉,朕只想你开心,你明白吗?”
“只想我……开心……”陆婉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也没人在乎她开不开心。她的命运,一出生就被母亲安排好了,由不得她拒绝。她是母亲政治上的筹码,巩固权势的工具。晏珩也好,晏琮也罢,她只能嫁给未来的天子。
开心,对她来说,是个久违又陌生的词汇。
被压抑太久,陆婉已经忘记了当初刚学会读书识字的小女孩,最开始想要的是什么。眸底的光黯了又黯,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皇后早些休息吧,”晏珩收回手,空荡荡的袖角垂在腰侧,“朕还有些折子没看,就先回去了。”
晏珩缓缓转身,宽大袖中的手虚虚握了握。刚刚所触及到的肌理的细腻带着令人贪恋的温暖,与自己这双提笔按剑磨练出的手,简直是天壤之别。
“晏珩1
玉臂猝然缠上腰身,晏珩浑身一僵。陆婉自背后抱住她,若有若无的香气自后颈飘来。
陆婉贴着晏珩的玄裳,轻声道:“我们试试吧……”
“!!1
晏珩怀疑自己今天过于疲惫,以至于出现了幻觉。她矜持高傲的皇后,怎么会这样……小意温柔。搂着她的腰,用软得能掐出水来的语气,在她耳廓下低声呢喃。
“我们试试吧……”察觉到晏珩的出神,陆婉温柔且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晏珩浑身一震。
“不能再待下去了。”晏珩自暴自弃地想。
这样下去,自己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迟早要绷断。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筑成的防线,将会在陆婉的轻俏柔和的“声讨”中节节溃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