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儿的意思是?”晏月伸手接了信,挑眉望向晏珩,“此事不需要我动手?”
“姑姑只需将消息散到与李夫人交好的官员耳中即可。至于剩下的事,可就要看天意了。”晏珩胸有成竹的模样令晏月不疑有他。
“本宫知晓了。”晏月点点头,郑重地将信折了,放入袖中。
翌日,天蒙蒙亮,赶着上朝议事的文武百官便下了车马,在宣武门外排起了长队接受例行核查。禁中殿宇高矗,淡淡的灰蓝色笼罩在皇宫穹顶之上。宫道上负责引路的太监提着暖黄色的灯,一语不发的走在前方。但队伍中,不乏交头接耳的官员。
“听说了吗?昨日陛下去看李夫人,去的时候和颜悦色,出来的时候大发雷霆。”
“有这事?秦兄怎么知道?陛下最憎前朝与后宫……”
“嘘1那人忙打断他,压低声音道,“大家彼此彼此,我看李兄你也没少往江太医府上跑。”
“咳咳,”那人赶忙假咳两声,狗腿地答,“许是昨天的风刮的大,秦大人耳又朵一向灵通,知道此事,不足为奇,不足为奇1
“你说,这太子殿下入主建章宫四年,年龄也不小了。可陛下今年夏初才让殿下听政,是不是……”秦奉常欲言又止,却留下了足够别人臆测的空间。
李典客愣了愣,再开口时面色恭肃:“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期,太子晚些听政也不妨事。我们做臣子的只要安守本分,上不负圣恩,下不愧黎民即可。这祸从口出,秦兄可要注意埃”
“惭愧,惭愧。”秦奉常低着头,一副自愧不如的模样。
“1
“对不住1秦奉常前方的侍御史何泌忙侧过身来,执着笏板微微欠身道,“最近天凉,不慎风寒侵体,头昏脑胀,这才失神。”
秦奉常抬手理了理有点歪的进贤冠,口中忙不迭道:“不妨事,不妨事的。何大人可要注意身体才是,御史台谏陛下劾文武,担子重呐1
“是啊,”一旁的李典客对着何泌点头,“刚刚我等胡乱揣测之语,还望何大人……”
“我什么也没听见。”何泌抬起头,一张国字脸很是板正,上唇的髭又黑又粗。
“那就好,那就好……”秦奉常这才松了一口气,“李兄和江太医关系不错,要不要李兄跟江太医打个招呼,给您也瞧上一……”
“上阶,噤声——”一路上一语不发的引路太监不开口则矣,一开口嗓音尖细,调子拉得老长,刺得人耳朵疼。
这行不算浩荡的队伍在这有中气不足却意味十足的一声后,立刻鸦雀无声。秦奉常咽下口中的话,李典客拉开了与秦奉常的距离,何侍御史也转过身,抬脚迈上了太极殿前的九十五级陛阶的第一阶。
第26章 易立(二)
侍御史官不及九卿,然职位特殊,因此上朝的位列比较靠前。众人在太极殿外由专人纳剑除履后,方按照次序,小步慢跑着入殿。
殿中禁止喧哗,亦不准窃窃私语。在唱驾的黄门开嗓前,他们更是动也不能动。虽然御史台的言官都在前面,但殿内四处伺立的中涓可都在仔细地盯着他们。若是举止失当,就免不了被记录下来,轻则罚俸言戒,重则削职处死。
张华三两步上了阶,甩了下手中白马尾般顺滑的拂尘,往龙椅旁一站,扯着嗓子高声道:“陛下驾到1
晏清顶着十二旒的冕冠,在齐刷刷跪地的文武百官三呼万岁声中坐上了龙椅。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伏首之臣。遮眼的旒珠停止摆曳后,晏清方淡淡开口:“众卿平身。”
“谢陛下……”
“丞相。”
“老臣在。”公孙弘颤颤巍巍地出列。
晏清望向须发皆白的公孙弘,正色道:“朕这些时日身子不豫,朝中诸事由太子听断。太子初临国事,表现如何?”
公孙弘艰难地举起玉笏,语速温吞:“启奏陛下,太子殿下善纳良言,所批奏章,未有纰漏。”
晏清闻言轻轻颔首:“如此甚好,秋冬少事。卿等有事可奏,无事便退吧。”
公孙弘朝龙椅上的天子费力地欠了欠身,而后回到原位。侍御史何泌三两步出了位,立在殿中陈事的御道上。
“陛下,臣有事启奏。”
“言。”
何泌高声道:“陛下近日龙体欠安,朝中大事悉由三公九卿辅佐太子而决。太子乃国之储君,然听政经验尚浅。国赖长君,如今陛下春秋鼎盛,可……”
文武百官可都在竖着耳朵听这位侍御史讲话,生怕被弹劾。此时俱是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何泌。晏清身侧的张华更是吓得一激灵,没顾及身处的时间地点,惊呼一声:“何大人慎言1
晏清不悦地睨了张华一眼,眸中警告之意明显。张华自知失言,挥手掌起了嘴,边打边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
“够了,”晏清早回过头来,看向何泌的黑眸中阴晴不定,“御史台司谏,爱卿有言,但说无妨。”
偏何泌又是个自诩直臣,实则没有什么眼色和脑子的人,丝毫没有看出帝王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继续高声道:“微臣遵旨。”
“可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陛下有朝一日不幸龙驭宾天,这偌大的担子,太子殿下又焉能扛起?”
“陛下……”这番大胆的言论听的公孙弘呼吸一滞,满朝文武也跟着缄默。
“哦?”旒珠下的晏清神色难辨,语气却是一扬,“依何爱卿之言,朕当如何呢?”
“臣拙见,太子已立,当渐习国政。齐王已长,当速离长安。如此,方能平朝野非议,安天下之心。”何泌侃侃道。
“朝野非议?珩儿尚小,又是朕幼子,朕多留其在京几日不过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至于太子,国事繁杂,而非儿戏。太子年虽长而心不定,还是先跟授课先生们多多磨练沉淀。”
“陛下此言甚是。”公孙弘又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打起了圆场,“天下承平日久,陛下天命所归,民心所向。何大人虽一片好心,确实有些操之过急。”
“丞相大人言之有理,是微臣唐突了……”
闻言,公孙弘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龙椅上,晏清轻拧的眉头松了些许。但何泌张开的嘴,在说完这句话后并没有闭上。
“但微臣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华心道,不当讲就不要讲。但肿疼的脸提醒他,这话不是他能说的。站在他斜前方公孙弘张口,想要拦住何泌,但此时何泌快言快语,还没等公孙弘这个年岁已大的老人出声阻截,腹中之言就脱口而出。
“就算是不当讲,臣今日也是要讲的。”何泌满面肃然,“自古以来‘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皇长子为太子,其母却屈居夫人一位,臣以为此事不妥。”
见他一脸正气凛然,晏清倒是笑了,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依爱卿之见,朕,如之奈何?”
何泌掀衣而跪,执着笏板,背挺得老直:“李夫人为陛下诞育三子,于延绵皇嗣一事上功不可没。今其长子为太子,而其本身仍无名号。故,臣请立太子母李夫人为后。”
“!!1
何泌声音洪亮,文武百官皆将他刚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大殿上,各怀心思的官员们虽神色迥异,却忍不住面面相觑。公孙弘亦是在心中,开始替何泌默哀。
晏清眯了眯眼:“爱卿此言……”
“启禀陛下,此臣肺腑之言。这是微臣身为侍御史的职责,亦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何泌从始至终,面色不改,堂堂正正地跪在那,口中振振有词。
……
“如此说来……”晏清慢慢睁眼,拔高了调子,“是无人授意于你,那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陛下?”
何泌这才在肃然无声的殿中,察觉到一丝诡异的气氛。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窥天子神色,隔着那温润的缀珠,也感觉到御坐上的天子此时眼底已然结了冰,连望向自己的目光都是阴淬淬的。
晏清霍然起身,对着失神的何泌冷笑道:“好一个‘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你既没有受他人指使,怎么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这是你该说的话吗?朕需要你来教朕做事?”
咚!咚!咚!
皇宫内殿里铺的地砖是特制的,外实中空,用以避免官员叩首而无声的尴尬。宫中烧砖精致,踏面采取浮雕线刻方式刻作的草木花鸟栩栩如生,叩首时磕碰到也少不了疼。果不其然,没几声响,何泌的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陛下!冤枉啊陛下,微臣只是为苍生社稷着想1
“大言不惭,”晏清皱眉,居高临下地看着磕头不止的何泌,“这不是你身为御史该说的话。来人!把他给朕拉出去斩了1
“在1
“陛下……陛下!陛下1
“遵旨。”殿外武士闻令而来,强硬地将求饶不止的何泌架出了寂静的朝堂。人虽被拖离了视线,但那泣喊声犹然在耳,众人听着,不禁打起了寒颤。
“太子监国不过半月,就敢如此结党营私,暗中授意大臣为其母请封。朕如今还没死,他就要反了天了1
“陛下息怒1殿上齐刷刷跪倒一片,只有公孙弘手脚慢了些。
“息怒?”晏清怒极反笑,对着满朝文武失望道,“太子身为人子,朕病中未见其侍疾;身为人臣,摄政时竟暗连朝臣。朕不知,尔等食君之禄,究竟是在为谁分忧1
“臣等罪该万死,万望陛下以龙体为重,暂息天怒1公孙弘带头,而后满殿文武异口同声,重复着这句话。
“一朝天子一朝臣,朕还没有死呢!晏琮还没有做皇帝,你们就如此维护他吗?罪该万死,好!好!好1
晏清怒火攻心,再不复昔日的仁慈,他厉声吩咐左右:“不要以为法不责众,你们想死,朕不是不能成全你们!张华,速速带人去将太子给朕绑来,让他来监斩1
“陛下!陛下1张华立马跪着膝行了两步,紧紧拥住晏清的大腿,声泪俱下道,“陛下,朝廷百官都是陛下的肱骨,忠的都是陛下,怎么可能怀有二心。少数几人投机逢迎,也难以避免,但多数大人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啊1
“滚……”晏清要抬脚去踹他,却发现腿被抱得死死的,压根抬不起来。
见皇帝脸色沉沉,却没了刚才的厉色,张华立马追着说:“陛下,知子莫如父,太子如何不容臣子们置喙。但陛下天纵英明,自有公断,不该迁怒众臣,自毁英名啊1
“陛下1邓越在老丞相频频以目示意下走了出来,“何泌进谏,其言僭主,死有余辜。但陛下切不可因其狂悖之语,罪及无辜。且太子殿下年少,难免轻率易信,导致识人不明反被误。臣以为,此事绝不可能与殿下有关,望陛下明察1
“邓越。”晏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邓越不为所动,仍执笏而立,目光坚定。
“朕以为,你对诸子一视同仁。”
邓越绷着脸,诚恳道:“启禀陛下,臣不敢欺瞒陛下。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太子是储君。”
“长幼有序,晏琮是朕的长子;尊卑有别,晏琮非朕的嫡子。”
……
死一般的沉寂后,晏清重新坐在了龙椅上,他的目光落在殿门外冉冉升起的旭日上。
东方既白,太阳缓缓攀过宫墙,入目是染着霜水的金光,淡蓝的天空仍有一丝混沌的灰。御花园中□□争丽,太液池里水寒荷残。晏珩不疾不徐地走在潮湿的小径上,望着竹林尽头八角亭下红艳艳的身影,在秋风中竟感受到一点温暖。
陆婉娉婷而立,衣胜丹枫,肤若凝脂。她凝神望着眼前的修竹,眉梢眼角挂了一层朦胧的雾。
“表姐……”晏珩放轻了脚步,深怕惊扰到她。
阿春一早来传话,说她要见她,晏珩虽觉诧异,却也欢喜。早膳囫囵用了两口,便如约而至。
陆婉闻声回神,从容地转身:“……”
目光在触及到晏珩的那一刻,蓦然止了。
第27章 易立(三)
陆婉望着晏珩今日的打扮,觉得《诗经》中的某一篇甚为应景。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青衣玉簪,朗朗如月,这副少年的样子令陆婉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晏珩她……有些不一样了。
她印象中的晏珩,从小到大,从始至终,衣服都是深沉的颜色,除了无法避免的特定场合,不是玄就是紫。她从来没有,没有见过晏珩穿过这样清丽的颜色。
“叶娘为我做的新衣,”晏珩见陆婉目光流连在自己的青衿上,下意识地开口解释,“叶娘偷偷做了很久,虽然针脚功夫不比织造处的秀娘,但是胜在情真意切。”
“情真意切……”陆婉低低复述了一遍。
晏珩竟知道什么叫情真意切?她明媒正娶的妻子空守孤灯,可帝王的紫宸殿中夜夜烛火长明。不说后宫那花一样美,一年换一茬的美人,就说她宁肯宠爱一个舞女出生的曹娥,也不肯……不肯回头看她半分……这样的人,居然也懂真情吗?
“嗯?”
“殿下变了许多。”
“我又长高了?”
“……”陆婉没接,只淡淡挪开掠她的目光,泠泠道,“陆婉恭喜殿下,即将得偿所愿。”
“你都知道了?”头顶的太阳越爬越高,晏珩的目光却越来越冷。
晏珩没想瞒她,今日是庆安十六年秋,九月二十六。按照上一世的轨迹,晏琮今日便会朝中因“立后”一事被牵扯,扣上“暗结党派,目无君父”帽子而后废黜。但现在,早朝才开始不久……晏珩与晏月一直是暗中行事,有些事情,即使是身为母亲的江若柔都不知道,陆婉又是如何得知?
陆婉正色道:“殿下,您与母亲做什么我管不着,但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该有更多的因为您的野心而牺牲。”
“什么?”
“昨日傍晚,我经过永巷,看见太医署在招新人……”
“陛下前段时间龙体欠安,母亲暗说陛下,说是因李夫人暗行巫诅之事……”
提起“巫”,陆婉心中微乱,语气不由自主的加重:“我想,殿下博览古今,当知‘厌胜之术’,本是无稽之谈。况陛下乃天子,受命于天,怎会因此……”
陆婉点到为止,可晏珩,到底是晏珩。
她闻言微微一笑,无懈可击道:“表姐,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晏珩长于深宫,怎么会事事都懂?这厌胜之术由来已久,想必不是古人无中生有的。”
“你……”
在此生与晏珩初见前,无论陆婉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前世发生过的事,那是真正的“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可靠近晏珩,甚至有了一两次肢体的的接触后,她发现,自己的言行已然受控了。
再仔细一想,陆婉不得不承认,她与晏珩,无论是相见的次数,时间,地点,都在变。难道晏珩她……是自己改变命运的变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