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
“奴才遵旨……”黄吉将那卷圣旨捧过头顶,欠身欲退。
“等等……”只听年轻的帝王又忽然叫住他。
他虽疑惑,仍万分恭谨,及时住了步子,俯首听命。
晏珩踱至窗前,见一轮明月高照,似白玉盘,若瑶台镜。清辉盈盈,铺于殿外石板上,如积水空明。
黄吉腰弓了许久,开始隐隐作酸。但不闻天子下言,他不敢动弹,只得强撑着继续站在那。
时至九月中旬,天气渐渐转凉。秋风中,那道赤色的身影略显萧索。
不知又过了多久,沉默的皇帝才再次开口,声音微涩:“皇后所为不轨于大义,不得不废。虽废,供奉如法,长门无异上宫也。”
“谨遵陛下圣旨。”黄吉高声答道。
他是晏珩身侧的太监总管,亦是宫中第一宦,兼管禁中内府一切事宜。皇帝这番话,明显是特地说给他听的。
被废的皇后已然失势,宫里的人惯会踩高捧低,那位难免受欺侮。外面皆传帝后不睦,但年轻皇帝陛下的心思似海,高深莫测。自他服侍以来,早有体会。如今他又下了这道口谕,这里面,可大有文章。是以黄吉不敢怠慢,领命后匆匆去了。
晏珩喜静,所以殿内基本不留人伺候。除了叶青,她几乎不让任何人近身。现下黄吉领旨出,空荡荡的殿内只余晏珩一人。
“陆婉……”晏珩倚着琼窗,对着出殿后渐渐远去的灯火,怅然若失。
她,不再是她的妻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到头来,成了一个笑话。生同衾死同穴的期望,落空了……
金华台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群臣尽欢,但身为皇帝的晏珩,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曹娥挺直了脊背,坐在空出的主位旁独一无二的席上。
本朝尚赤,但皇后的褘衣仍按旧时成例,为青黑色。以织造司特纺的素沙为料,裁制出深青色的袆衣。上织十二行五彩翚翟纹,领口饰黼纹,蔽膝同下裳色,装饰三行翚翟纹,袖口、衣缘处皆以红底云龙纹镶边。裨、纽、约、佩以及绶,则与皇帝同级别,配青色袜,履金饰舄鞋。
从头到脚庄重的服饰,今晚热闹的夜宴和口口称臣的百官,提醒她,她已经是皇后了。陛下没有来,她便是这宴席上最尊贵的人,没有之一。
新后封后大典,皇帝晏珩下旨于金华台摆宴赐群臣。今皇长子出,年二十六的君王有了第一个儿子。面对朝堂上文武百官真诚的恭贺,晏珩只是点头应之,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面上看不出喜怒。
往日陆婉在时,她的椒房殿时常这般热闹。
她喜欢赏乐观舞,常常召宫中供养的侍宴府中的舞姬伶人为她表演。为此,百官上奏,言皇后奢靡,终日潜于声色,有碍陛下清名。她却置之不理,这不过是陆婉一个小小的爱好罢了。
大夏修生养息六十年,国库内贯朽粟陈。只要陆婉的开心,多花些钱晏珩也乐意。何况这些钱,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战争,才是最耗费国力的事。
大夏立国以来四位帝王苦心经营攒下的积蓄,刚好为晏珩实现宏图伟业打下了牢固的根基。
匈奴欺压夏朝,非一日两日。他们屠刀下夏民的亡魂,也并非一万两万。是时候让他们知道自秦皇之后,也有君王有“却匈奴七百里”的决心,也有君王能让“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她晏珩非男儿,却自幼生着君临天下的野心。史无前例,天下不容,那她就隐去身份,做青史留名的君王。她要做往后史书里,男儿身的王侯将相自愧弗如的千古一帝。
晏珩负手,注视着宣室殿中悬挂的大夏疆域图。
街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中秋之乐不属于她,金华台上封后得子之喜不属于她,只有那把椅子带来的孤寂与权力属于她。
“下一步,兵马至何出……”她对着绘着大夏三十六郡河山的舆图,凝眸沉思。
晏珩思考时多是独身一人,黄吉领人侍立在殿外,随时听候差遣。
长门宫中的管事大太监慌慌张张地跳下马,在禁军核验完身份后,匆忙往宣室殿来。见到立在殿外的黄吉,他如临大赦。只见他迅速越过台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黄吉面前。
“你怎么来了?”
黄吉见他风尘仆仆而来,不老实待在长门宫侍候,以为他存了攀附新皇后的心思,不由得低声训斥道:“不在长门宫侍候那位,跑来恭贺新后?那你也不该到宣室殿。”
“奴才不敢……”来人身子一颤,跪倒在地,抖着手递出一封信。
“长门宫……长门宫的那位主子……薨了……”
“1黄吉闻言瞪大了眼睛。
新后册封之日,废后死在离宫长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按理说废后生死无人问津,譬如先帝的付皇后,因无子无宠被废,成为大夏第一位被废黜的皇后。付氏孤居永巷一角,病死都无人知,还是洒扫的宫女三天后踏足时,才发现废后开始腐烂的尸身。
可长门宫的废后陆婉,虽为被废为庶人,却享受着皇后的待遇。她不能出离宫,但仪仗如故,这是殿内那位帝王特地嘱咐的。黄吉知道,每日都有长门宫来的线报,不经他手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晏珩的御案上。
他以做事谨慎周道被晏珩器重,最知分寸。所以关于那位的任何消息,他都不敢欺瞒。
黄吉命人带他下去休息,而后令人取了御膳房熬好的提神参汤,亲自捧了入内。
晏珩伏案而坐,正提笔蘸墨,在宣纸上行文。晏珩擅书,她的隶书蚕头燕尾,起笔逆锋,收有磔尾,字字雄阔严整,颇具王者之风。
黄吉小心翼翼地将参汤置在御案旁特设的小几上,跪在地上,轻声道:“陛下,长门来信了……”
晏珩右手一顿,头也不抬,继续写自己的方略。黄吉察言观色,在心中默叹一声,接着道:“陆主子……薨了……”
“……”
黄吉话毕,晏珩手一抖,御笔失控,在字迹工整的宣纸上留下了刺眼的一撇。她拢袖抬臂,将御笔架回笔山,这才抬眼看向黄吉。
黄吉以头抢地,毕恭毕敬地开口重复道:“长门宫的陆主子薨了,望陛下节哀。”
“薨了?”晏珩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喃喃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
“陛下节哀!陆主子是自戕……”
“自戕?”晏珩闻言心中一恸,却扬眉故作无谓道,“自戕……好,很好……陆婉啊陆婉,你果真就这么……厌恶朕吗?”
黄吉不敢接话,他直起身,自袖中掏出长门宫太监总管交予他的信封,举过头顶,如实道:“陆主子留了封信,应该是给陛下的。”
“给朕?”晏珩自嘲地勾起嘴角,觉得滑稽又离谱。她凄然一笑,拿起黄吉手中的信纸。
废后陆婉退居长门近一年,从未给她来过信,也从未在长门宫中提起过她。长门宫中的眼线所递过来的消息里,陆婉衣食起居一切如故。她日日观舞赏乐,无半点伤心颓然之态,活得潇洒自如。
陆婉的生命中有没有晏珩,都是一样的……那她凭什么为她的离去,伤心感怀呢?
她不过是陆婉的过客,甚至不如一个巫女!万乘之君又怎样?还不是败给了陆婉心里的那个人!她甚至搞不清那人是谁,就输的一败涂地!
晏珩用力地攥住信纸,冷冷道:“她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难道她派人来请,朕会不去吗?既已自戕,又何必留一封遗书给朕……”
徒增烦恼……
晏珩阖眸,深吸一口气,道:“黄吉……”
“奴才在。”
“陆婉废于失德,然朕非其母安乐公主不得立。今虽弃捐,朕勿忘本。着宗正敛其尸身,以……”
她闭上的双眼忽然睁开,长睫微颤,终是下定了决心:“以皇后之礼,葬于……灞陵。”
“下去吧……”
“遵旨……”黄吉起身,悄无声息的离开。
起风了,秋风拍打着窗棂,晏珩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掌心出了一层薄汗,借着殿内晃动地烛光,她动作轻柔地展信。
锐利的目光扫过信上的字,晏珩微拧的眉头舒展,复而紧蹙,后又散开。
她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却忽然捂住脸,有晶莹的泪划过她英挺的面庞……
殿内无人,帝王不再自持。原来自己拼尽全力去隐藏的秘密,不知何时被她窥破……
金华台那边,宴至散时,内府开始放起了五颜六色的烟花。璀璨的烟花在浩渺的天际炸开,绽出盛世才会有的光彩。候在宣室殿外的宫女太监,纷纷抬起头,遥望这热闹且斑斓的烟火,掩去月华星辉的清冷。
在这一刻,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晏珩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文治武功,名垂千古。她要以治世之功,祈求百年之后,与她黄泉一遇……
“陆婉……”晏珩小心地将信折好,贴在心口处,“等我……”
第5章 溯源(一)
武宁二十二年九月十一日卯,夏帝晏珩崩,时年三十八。
其在位二十余年,外攘夷狄,内脩法度,招选俊杰,奋扬威怒,武义四加,斥境扩土。
群臣与太子议谥,以帝“威强睿德”,谥曰武。以其功迈□□,堪上庙号,号世宗。
帝继位之前,夏屈匈奴六十年矣。至帝立,以夏丰盈之物储,征匈奴十五年:举盛馀,逾广汉,绝梓岭,封狼居胥;禅姑幕,梁北河,观兵瀚海。刈单于之旗,剿阏氏之首,探符离之窟,扫五王之庭。
然后单于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称藩,宾于夏庭。是时,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时人曰:世宗光光,文武是攘。威震北胡,恢拓土疆。封天禅土,功越百王。
……
功名利禄皆是过往,帝王将相亦为抔土。
晏珩不知史书对她作何评价,但她知道,她的功绩,远胜历史上的多数君王。所以,女子为帝,比之男子,不遑多让。
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她会再次遇见她吗?
中土的帝王即位之初就开始为自己修筑陵寝,她的永陵依山而建,与父皇的灞陵隔水相望。长眠之后,晏珩可以永远光明正大地注视陆婉,不必如她生前那般偷偷摸摸了。
晏珩在彻底闭上眼睛之前,张了张口。伏在榻前的太子早已哭得泣不成声,见状忙趴在晏珩耳畔,侧耳去听晏珩最后的微音。
“父皇……”太子晏晟自出生起便被晏珩接离其母,亲自教导。所以晏晟年方十二,却出落的君子端方,机敏淳仁,有尧舜遗风。
“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需要儿臣去做吗?”
他知道他的父皇是一代雄主,他敬爱的君亲,她早为他安排好了朝中的一切。晏珩虽大业已成,然壮年而逝,难免有未尽的憾事。所以他愿秉遗言,为父尽孝。
晏珩虚弱地开口,言语轻轻飘下,像微风过水,漾起浅浅的浮波:“朕去之后,将你母后接回来吧……朕虽未宥,然天子之母,不可久居山野道观。只百年之后,另葬于永陵东思园,勿得入地宫与朕合……”
“儿臣遵旨……”
晏晟话音刚落,晏珩便永远地阖上双眼。
“陆婉,晏珩来寻你了……”
……
“殿下,殿下?”
常听人言,人死之时,过往种种会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依依浮现,让将死之人有人生如梦的感慨。晏珩亲历,方觉先人所言不虚。不然,叶娘怎会以如此年青的面貌出现在自己眼前?
眼前的叶青黑丝胜墨,眉梢眼角没有丁点细纹。只见她束起床帷,将帐外的烛光放进,而后转过来,温言唤晏珩起身。
“殿下,寅时了二刻了,您该起床练剑了……”
叶青见晏珩失神,黑湛湛的眸子里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难免有些担忧。
“殿下可是昨夜读书太晚,累到了?不如今日的武学就免了?”
晏珩想,这死后的幻梦,未免过于真实。
数十年前的叶青,她的一举一动,比记忆深处迷蒙不清的影子鲜活多了。房内熟悉的摆设,更是与晏珩儿时居住的猗兰殿偏殿一般无二。她甚至嗅到了房内香炉中熏着淡淡的甘松香,清芬沁脾,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殿下?殿下?”
见晏珩仍在出神,叶青不免急了,伸手去触她光洁的额头:“这也不烫……”
“1温热的触感短暂停留了片刻,却拽回了晏珩飘摇的思绪。她一把捏住叶青即将收回的手,而后上移,握住她匀称的手腕。她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了那属于活人的特征——来自叶青的跳动的脉搏。
“殿下?您今日是怎么了?”叶青被晏珩死死捏住的手腕已慢慢生出红樱有些疼,她忍不住皱起了匀细的眉。
晏珩心下一惊,来不及穿袜套鞋,在叶青的惊呼声中光脚循着记忆跑到盥洗的外间。她对着打磨光滑的铜镜,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自己来。
镜中少年着素白的中衣,看上去十分温良。锋利的眉眼间残存着未脱的稚气,而非为帝多年隐的蕴雷霆之威。睛黑若点漆,像一眼及底的清池浅泉,没有岁月酿出的如渊如潭般的深沉。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轻轻揪了揪没有什么肉的右颊,喃喃道:“朕封禅许下的心愿……竟……竟成了真?方士没有骗朕,倒不枉朕荒唐问道一抄…”
“殿下……”叶青忙拎着晏珩的赤舄跟上,见晏珩对镜自鉴还自言自语,吓了一跳。
“您这是怎么了?”叶青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无措道,“去年‘公主’出了那样不幸的事,现在您也……”
“叶娘,我无事1晏珩转过身,紧紧抱住叶青,凝神静心,去感受她们彼此律动的心跳。
咚,咚,咚……有力的心跳声一声接一声,自胸腔传来,通过相拥的身躯,传达着她们有血有肉的事实。
她重新活了过来!她晏珩,重新活了过来!
这应该不是梦吧?晏珩推开偏殿的门,急切地寻找太阳。
时辰尚早,日未出旸谷,东方的天刚刚露白。复道回廊下悬挂的白纱宫灯内,蜡烛已燃至根部,灯火微渺闪烁,让一切看上去真实又虚无。她在回廊平整的大理石板上奔走,三两步下了台阶,站在殿外的空地上,将夏初青翠盎然的诚意踩在脚下。
晨风吹过,带着丝丝寒意,晏珩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脚下传来的凉湿之感让她感到茫然。她垂首,才发觉自己光着一双脚,就这么踏在带着朝露的草坪上。
日子渐渐长了,肆意生长的草坪没有来得及修剪,参差不齐的绿尖,有些扎脚。湿漉漉的露意和挠着脚底的绿草,都是真实的。清晨最新鲜的第一口空气,随着她无声的呼吸润入肺腑。
“我,重生了……”晏珩张开双臂,拥抱着逐渐消逝的夜,迎接莫名而至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