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武帝晏珩也曾荒唐。
晏珩在大业已兴,自己驾崩之前,沉迷求仙问道。她浪费国库帑金,修建清一观,养方士数百,只为求一人入梦。好在帝王虽晚年好道,却不曾声张,史书中史官只以寥寥数笔带过。她未碍国事,亦未失英名。
许是治世有功,封禅有效,她竟然重生了。这一世,她定要寻一个合适的时机,与陆婉……再续前缘。
“殿下1叶青没有晏珩那般身手敏捷,何况晏珩健步如风,她只是愣神片刻,一息之间,晏珩就消失不见了。她出殿以目一扫,发现少年正赤足站在院中的草地上。
晏珩年仅十二,却已与她齐肩。双腿修长笔直,宛如挺立的幼松。她没有穿衣,单着棉织的贴身里衣,身形略显单薄,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坚韧。
“您到底是怎么了?”叶青忙大步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将她拽到廊下,絮絮叨叨地讲,“您的身子刚好没多久,切莫受寒,万一再惹出腹痛来,不是白白受罪吗?”
晏珩记得,自己没当皇帝前,叶青也不是她大夏皇宫中的人人奉承的宫女总管,她只是大自己四岁的贴身宫女。那是她并不沉默寡言,而是跟所有年轻的小女子一般,虽碍于规矩,但私下里爱说爱笑,关心人是还有些啰嗦。
叶青六岁时父母因时疫双亡,家中只活下她和弟弟。她为供养弟弟卖身为奴,被外祖母买签了死契,弟弟也被一并收养入府。而后,外祖母将□□好的叶青送入宫中,伺候小公主晏珃。
也就是如今大夏的皇帝的幼子,李代桃僵的七皇子殿下,晏珩。
晏珩眉目一软,噙着清浅的笑,握住叶青的手,道:“叶娘放心,我没有那么娇气。”
她也……没有资格那么娇气。
自她们帮助她瞒天过海,让她代替摔坏了脑袋的孪生兄长晏珩后,她便只是晏珩。
她知道,她作为晏珩,会成功的隐去女子之身荣登九五,做垂拱而治、扩土开疆的天子,再无其他。不过……既是老天垂怜,让她重生,她便不愿做真正的孤家寡人。
想起陆婉那封绝笔,晏珩心尖一颤。她如梦初醒,拉起欲俯身替她穿舄的叶青,抢过她拎着的鞋袜,坐在廊下的矮栏上自己蹬了。
“叶娘,今儿……是什么日子?”晏珩虽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但面上并看不出焦急之色。毕竟她身体里的灵魂,并不属于十二岁的晏珩。
自太皇太后在晏珩登基的第二年去世后,她再也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但做久了龙椅上俯身众生的君王,她已然将面部表情的管理锤炼到极致。
君王必须喜怒不形于色,这是晏珩在她读过的所有史书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
色不改则情不可知,情不可知则威不可揣。
天威浩渺,而人不可知。如此,她才能更好的辨忠识奸,操一国之权柄。
“回殿下,今天是五月十九。”叶青不明所以道,“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不是……”晏珩轻轻摇头,“我是想问今年是庆安几年?”
“啊?”叶青蹙眉道,“今年是庆安十六年。殿下,您不会连这个都记不清了吧?要不奴婢还是请江太医来为您看看吧……”
第6章 溯源(二)
庆安十六年?这不是她与陆婉定下婚期的那一年吗?
陆婉……
晏珩心下一定,而后淡然否认道:“非也。我并没有忘,只不过是在想,今年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啊?”叶青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娘不必在意,先为我束发吧,早功可不能废。”晏珩抬手抓住叶青的袖口,淡淡地笑着。
晏珩脸上的那抹笑意稍纵即逝,叫叶青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她知道,眼前年纪尚小的少年背负了太多。她虽不懂晏珩的欲望和野心,但晏珩的天赋和努力,她都看在眼里。
“好,我这就为殿下束发。”叶青毫不犹豫地点头,任由少年牵着她的窄袖往回走。
少年的发既黑且密,又长又直,还带着昨日沐浴后淡淡的皂荚清香。叶青用雕着云纹的檀香木梳轻柔地将发丝梳开,感叹到:“发丝是精血之余,殿下的头发这样好,将来一定是个有福气的。”
晏珩不置可否,轻声反问她:“叶娘,你觉得什么是有福气呢?”
“是奴婢糊涂了。殿下乃陛下幼子,与太子同日立,八岁受封齐王,因年幼未往封地,仍留长安宫中,已经是极有福气的了。”叶青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纠正道。
是了,晏珩是长安城中仅存的皇子,非储君而居皇宫。
按高祖定下的规矩,皇子封王即需前往封地临民,不得久滞京中。晏珩是庆安帝晏清登基后出生的惟一皇子,亦是晏清的幼子,行七,自幼聪慧。
母江若柔,太医院正七品医士之女,家中世代行医。年轻貌美,进宫前已经嫁人,但未育子女。后因老道对其母密言“此女将诞天子”,遂与夫君和离。母打点后送她入宫中,得到庆安帝的宠幸,诞下龙凤胎,受封夫人,宠爱至今未衰。
对于叶青说的话,晏珩只将星目浅浅一弯。她知道,自己的“福”远不止此。晏琮此时是太子,将来会变为大夏第一位废太子。而按上世的时间,她很快,就能见到陆婉了……
叶青取了白玉冠将少年的黑发一丝不苟的束起。按大夏律,男子二十岁加冠,始成年。但皇家不同寻常百姓,皇子不论年龄,封王之后就行冠礼,以期早日担皇家之任。
天蒙蒙亮,穿戴整齐的晏珩便领着两个小黄门往武馆去了。身为女子,她的身体素质与男儿身的诸皇子相比,有所不逮。所以她勤于强身健体,尽力弥补自己先天的弱势。
本朝安稳已久,皇子们不大勤于武术,只略通骑射。况大夏第三帝,太宗晏文在朝二十五年间,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让多数皇子选择放弃了戎马之苦,转投书籍之中。
但晏珩知道,儒非腐儒,不能是只知诗书的病秧子。先秦之士,进可提剑三尺,策马杀敌;退可按笔著书,高论庙堂。如此,可谓文武双全。
她晏珩立志做文治武功的帝王,便要将样样做到最好。只有这样,才能赢过晏琮,正位建章宫,迎娶陆婉,君临天下。
“王忠。”晏珩先打了套拳,热了身,而后唤自己亲近的小太监。
两个小黄门中,唤作王忠的那一个双手捧剑,上前递给晏珩。晏珩晃手一抽,霜刃脱鞘而出。剑体寒光凛冽,映着少年英气的面庞。
晏珃与晏珩生得一模一样,都遗传了其母的美目,其父的剑眉。兄妹二人鼻梁高挺,薄唇含珠,身形相近。若着同服站在一起,真假难分;放在人群中,雌雄莫辨。所以她代痴傻的兄长成为七皇子晏珩,无人起疑。
晏珩的剑眉并不过分粗,也不过分细,恰到好处的挂在风目之上。疏朗的眉目间,透着一股少年英气和属于未来帝王的不怒自威。
她非昨日之晏珩,掩去为帝二十二载蕴于眉梢眼角的雷霆,还需要一些时间。好在她在下人面前一向沉默寡言,所以无人发现这细微的异样。
剑乃短兵之祖,天下士庶皆以佩宝剑为荣,夏高祖亦是提剑三尺打天下的皇帝。
晏珩提剑而舞,霎时风声烈烈。她执着流转的清光游走中庭,时而如燕点剑而起,时而如雷落叶分崩。招招生风,其势凌厉,远避一旁的王忠和陈良看的目不转睛。
晏珩的剑术由太尉邓越点授,晏珃自幼在一侧观看,照模样比划,偷师学到的比起真正的晏珩,只多不少。而后她成了晏珩,日日闻更声而起,练剑强身,如今剑术已有小成。
红光入剑影,东方既明。晏珩挽了个利落的剑花,王忠捧鞘上前,她将剑往鞘口一抟,闪着寒光的剑尖便对着王忠飞去。
虽然不是第一次这样,但王忠还是害怕地闭上眼睛。只听一阵清鸣,剑身入鞘,将王忠握鞘的虎口震得发麻。
“好1
“父皇?”
男子浑厚的声音让晏珩闻言一惊,她忙转过身,只见不知何时御驾入武馆内院。绣着行龙的黄色华盖下,立着一个冠冕佩剑的长须男人,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与晏珩如出一辙。
着一身玄赤相间朝服的晏清眉眼间满是慈爱,他捋着长须对着晏珩招手道:“不愧是朕的珩儿,来,让父皇看看1
“儿臣给父皇请安……”晏珩奔向华盖,在即将扑入晏清怀时一顿,硬生生停下步子,与早早屈膝跪下的王忠、陈良一样,行了大礼。
“珩儿?”晏清忙拉起晏珩,拍拍她的肩膀,问道,“珩儿怎突然行此大礼?”
晏珩彬彬有礼道:“回父皇,儿臣见父皇着朝服冠冕,定是去上朝。此时父皇为天子,儿臣是臣子。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儿臣现在是给君王请安,自然要行大礼。”
“好啊!好啊!你师傅教的不错,该赏1
晏清听罢先是笑着夸奖了晏珩一番,而后抬手解去了腰间的佩剑道:“珩儿的剑术也愈发精进了。父皇不擅剑,这把龙渊,赠你可好?”
“父皇1晏珩眸子一亮,抚上晏清宽厚的手掌中躺着的龙渊。
虽然晏珩记不清楚是哪一天,但她清楚,赠剑这个算得上重要的事,是与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情节。
晏珩一生有三爱:一为江山;二为陆婉;三为名剑。
龙渊剑,是她一生收集的名剑中的第一把,也是最爱的一把。
龙渊乃是前朝夏□□斩旗起义之剑,其去后藏于内府宝阁。帝王上朝必佩剑,所以先代夏君无有未佩过龙渊者。不过藏宝阁中名剑众多,帝王雨露均沾,上朝时有替换。因夏成帝晏清喜书不习武,所以他的佩剑只做装饰。某日,偶见幼子于剑道上有造化,便欣然赠之。
此时晏清赠剑完全是出于对幼子的喜爱,别无他意。
“可以吗?”晏珩抬头,望向晏清的目光闪烁。
看着晏珩明明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却仍礼貌克制的询问着自己,晏清愈发满意:“自然可以。我儿少年英雄,难道不配宝剑?”
“儿臣叩谢父皇1晏珩接过剑,激动欲跪,却被晏清一把拉祝
“好了好了,地下凉,珩儿要也注意些。”晏清关切道。
“谢父皇关心,儿臣知道了。”晏珩握住剑,满心欢喜地答,“时辰不早了,父皇该去上朝了。”
“赶朕?”
“儿臣不敢1晏珩分辩道,“父皇是圣明天子,就算儿臣不说,父皇也是要走的。等父皇处理完政务,儿臣再去给父皇请安也不迟。”
“就你鬼灵精。”晏清弯腰,曲指刮了一下晏珩的鼻子,转身离开。
“儿臣恭送父皇。”晏珩执剑,对着晏清那逶迤的仪仗施然一拜。
帝王前呼后拥,背影很快被太监宫女遮祝晏珩直起身子,目送御驾远去。
“殿下,卯正,该读书了。”陈良瞥一眼朱门大开的记时房内的铜漏,低声提醒道。
“本王知晓了。”晏珩淡淡地应了。她抽出龙渊,俯视剑身,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深邃仿佛有巨龙盤卧。
“不愧是欧冶子和干将两位铸剑大师联手之作。”晏珩忍不住道,“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父皇赠我此剑,我何辜之?”
“恭喜殿下,”陈良与王忠相视一眼,齐声道,“恭喜殿下得赐宝剑1
“陛下驾到1太极殿上,唱驾黄门高声喊道。龙椅之下,百官叩首,三呼万岁。
“诸位爱卿平身。”晏清端坐龙椅之上,玄色冠冕前垂下的十二旒碧色玉珠,恰到好处的遮掩了他冷峻的眉目。
“谢陛下。”殿下百官起身,分列两侧,文左武右。文官冠进贤,着皂色朝服;武官冠武弁,着绛色朝服。
晏清头戴冕冠,玄上衣朱下裳,手置膝上,掩下龙袍上绘着的章纹。站在百官前方的太子晏琮眼尖的发现,父皇没有佩剑。
朝中文武鲜有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者,他作为太子也不能免。但天子上朝,必是整衣理绶,佩剑挂玉。如今陛下腰间只余玉龙佩,却无佩剑,很难让敢觑龙颜的他不注意到。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第7章 溯源(三)
晏珩没有资格上朝,她是没有临土理民的王。
中央朝廷的早朝,只有五品以上的京官才能参加。她虽居在长安,是拥有封国千里、籍民数万的齐王殿下,却属于地方。按照祖宗规矩,藩王两年一朝天子,比郡守述职一年一见天颜的次数都少。所以,晏珩不能去上朝。
但此时,晏珩也不想看书。书是旧时书,人非旧日人。宫中藏书阁内的经典,她早已烂熟于心。上一世的记忆仍存,每日练剑不过是因为年轻的身体跟不上她所学过的功夫。
晏珩现在很闲,不,是时间很充裕。不学无术的太子晏琮占了长子的名分被立为太子,已经四年了。尸位素餐的晏琮有着让晏珩艳羡青梅,他亦是那人惟一的竹马。
“陆婉……”晏珩将书一卷,长而不狭的眸子微眯,慵懒的模样里带着志在必得。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逃出我的掌心了。”她将手中的《荀子》随意一扔,起身往藏书阁外去了。陈良与王忠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明所以。
“殿下一向好学,怎么今日……”王忠拉住跟在晏珩后的陈良,放缓了步子问,“今日书没温完,就这么走了?”
“殿下日日勤勉,偶尔放松一下,也是人之常情。”陈良思索道。
“走了。”晏珩耳聪目明,自然听得见身后不远处两人的嘀咕。冷冷的两个字落下,王忠与陈良忙停止交流,快步跟了上去。
季已入夏,御花园中的各色宫花还是争奇斗艳,芬芳薰人。晏珩上一世很少流连花丛妙景,即使晏琮不是她的对手,她也依旧严格要求自己。
晏珩知道,做皇帝很难,做一位好皇帝更难。食不过三,皇帝更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一国之主的行为举止皆有史官记录,亦是天下人的表率,她不能行差踏错。所以,旁门左道与四时盛景,都不能入她的眼。
御花园中,夏初开得最盛的当数牡丹。牡丹以黄、绿为贵,此二色寻常人难得一见,而禁苑的牡丹丛中随处可见。盛开的牡丹玉笑珠香,含苞牡丹风流潇洒,端的是人间富贵花。
牡丹虽不似芍药那般妖娆,但也繁艳芬馥,园中各色争开之时,几乎迷人眼。晏珩不喜这种过于招摇的花,索性沿着鹅卵石小径漫步,领着王忠与陈良在水际竹间穿梭。
忽闻琴声穿林越水而至,晏珩立于原地,倾耳聆听。只闻其音清亮绵远,醇和淡雅。时而浅如坠玉,时而亢似龙吟,时而清冷缠绵,七弦几变,拨乱听者之心。
“宫中竟有如此擅琴的乐师?”晏珩剑眉微扬,显然是对弹琴之人多了几分好奇。
她不擅乐,只略懂几分雅曲。上一世初闻此仙乐时,还是从杨涛所举的蜀中才子蔺忱那里。落魄才子蔺忱以绿绮奏一曲《凤求凰》,求得蜀地富商寡女,缔结姻缘,成就一段佳话,其琴技说是举世无双也不夸张。而今园中奏乐者,显然也是精通乐理,琴技炉火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