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珩虽长于深宫,弓马却未撂下,时常在宫城角羽林卫的训练场上随他们演习。
此时入了长宽皆数数里的草场,众人皆散开,扬弓搭箭,策马奔腾。提前放出的黄羊、灰兔、野獐在这声势浩大的围捕中,左奔右突,掀起阵阵烟尘。
晏珩不喜人多,带着四个亲卫骑马离开了大队。摆脱了飞扬在眼前的尘土和随处可见的羽林卫,她如鱼得水。
箭无虚发的晏珩,发现逃窜的黄羊,拈弓搭箭,“嗖嗖”两声,将那黄羊打倒在地。身后的亲卫忙打马去了两个,晏珩却不待他们跟上,兀自领着另外两个人策马去追那一闪而过的野獐。
晏渚兴致缺缺,身后的心腹打了猎物奉上,他只略扫一眼,问:“太子殿下在哪?”
“回王爷,”心腹微微一顿,恭敬道,“殿下往西边去了。”
“人埋伏好了吗?”
“已按王爷的吩咐,让他们随小姐早早入上林苑,摸清了围场地点。现在,应当准备好了。”
“什么叫应当?”晏渚皱眉,团团的脸上多出两道褶子。
那心腹闻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是一定,一定埋伏好了。只待太子落单,他们马上就能动手。”
晏渚听完,眯了眯眼,平静道:“不落单也得上,务必叫咱们的太子殿下……非死,即残。”
“是……”
“吁——”晏珩勒马,垂头看向脚下的气息奄奄的野獐子。鲜血贴着箭簇往上涌,清澈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地上的灰。
晏珩别开头,身边的亲卫此时只剩一个,其余的提着猎物,待命留在那了。她望着杂草丛生的四野,和崎岖不平的前方,眸中波澜不兴。
那亲卫下马,用力拔出野獐身上的箭支,将那不算小的猎物固定在了马背上。
“殿下……”亲卫忙活完,翻身上马,见已经到了围场边缘,忙开口道,“前面不是围猎的范围,为了避免出现意外,还请殿下回去。”
微风拂面,草木轻曳。晏珩“哦”了一声,准备调头回去。侧身的一霎那,似有所感,耳畔风声一紧,一直羽箭贴着鬓角擦过。
“!!!”未来得及调头的亲卫大惊,提剑劈开飞矢,大声道,“殿下小心……”
只见提前隐匿在此的一行人猝然现身,执弓引箭,羽矢齐发。晏珩早有所觉,抽出腰间的龙渊,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将近身的羽箭全部挡下。枣红色的骏马已随晏珩见过战火,倒是未惊,但仍向前跑出一段路。
那亲卫亦且战且跑,跟在晏珩身后。那群放暗箭的人见状,丢下弓箭,抄刀追了上来,晏珩却未催马疾行。
围场西边除了她和她的四个亲卫,几乎没有旁人。像是被谁刻意清了场,所有人都避开了这儿。对方废了这么大劲,回去的路上怕是已经引了伏兵。
“!!!”
果不其然,留守在此的三个亲卫已经横尸于地,而马匹与猎物早已不见踪影。晏珩抬起头,忽然窜出的几个蒙面持刀的武士,见她过来,即刻驱马挥刀,向她刺来。
不用问,晏珩也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后有追兵,前有拦路,魏王真是一点不顾及骨肉亲情,敢在晏清眼皮子地下动手,要置她于死地。
可晏渚把她想得太简单,他能清场藏人,她就不能吗?
西边地势复杂,废弃的壕沟与低矮的土丘,皆是埋伏人马的好地方。晏渚的人能藏在沟里,那她的人自然也能趴在坡上。
晏珩收剑回鞘,纵马西奔。抽出箭囊中遗留的那根鸣镝,微微一斜,那箭便错开亲卫的肩,正中身后追兵中一个人的面门。那人凄厉的叫了一声,猛然向后倒去。
鸣镝声响,晏珩提前安排在土丘上的亲卫中擅射者,早已拉强弓续长箭,对准了百米来外的敌人。
一箭既出,晏珩撤弓换剑,与步行的几人短兵交接起来。刀剑相撞处隐隐有火花迸出,金属嗡鸣,铮铮有声。独行的亲卫举剑劈刺,却不敌这帮有备而来的拦路虎,被一刀折腰。
晏珩以剑拨出一条路,身后的两队人马汇集,立刻鞭马追赶。以一难以敌百,晏珩深知这一点。便故意引着他们入了射程。
“魏王派你们来杀孤?”晏珩勒马,转身,对上步步紧逼的魏王死士丝毫不怯。哪知那群人并不买账,一语不发地挥舞着手中的锋刃砍了上来。
嗖——
嗖——
嗖——
暗处箭发,避开晏珩,直直往那群人身上招呼。这些亲卫是晏珩精挑细选的可用之人,射术极佳,能百步穿杨。只听一阵噗响,尖锐的三棱箭簇破开皮夹,没入肌肤。那“张牙舞爪”的一群走狗,顷刻间倒了一大半。
剩下的几个骑马的敌人自马上一跃而起,握刀自高处劈下,晏珩顾前难顾后,一个躲闪不急,卡在护腕上的利刃划破胡服,割伤了晏珩的手臂。晏珩咬牙弹开剑上的刃,那偷袭的人抓住机会,一刀砍在了晏珩腰上。
方才放箭的那些亲卫,见晏珩与人纠缠在一起,不敢贸然再放,早已拿起□□往这边飞奔。见那闪着寒光的刀擦过晏珩的腰身,亲卫们不由得提心吊胆,跑起来脚下生风。
那人见刀刃擦过晏珩的腰,用力一压,却发觉用尽全力,也按不下去手中这把刀。晏珩勾唇,抓住机会,反手给了分神的对手一剑。
◎作者有话说:
十在:困死了,大家早点睡!
晏珩:受伤了,不能自理,要阿婉给我洗澡,阿婉给我包扎,阿婉给我睡觉。
陆婉:???
晏珩:要那种翻来覆去的睡。
陆婉:你不是受伤了?
晏珩:手指尚好,不妨事。
十在:这个车该怎么开?我得好好想想,不想被锁。
第79章 化险(二)
噗嗤——
长剑淌血,那刺客连连退了数步。望着晏珩胡服下露出的软甲,惊诧地瞪大了双眼。
上林苑围场除了驻扎拱卫的的羽林军,所有的人一律都是胡服皮甲。一来围猎本事礼阅盛事,笨重的盔甲在这里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二来轻装简骑,更有利于这些人施展马上功夫。
所以他看见晏珩在胡服下套了一件刀枪不入的软甲,才会大惊失色。
晏珩却不慌不忙,以剑指其喉:“谢谢王叔,把孤想得那么单纯。你们今天来此,倒省了孤日后的麻烦。”
远处的十几名亲卫呼啦啦地围上来,那些人见逃不过,眼中死志陡生,纷纷横刀抹颈,自尽于人前。
“殿下……”侍卫统领见状,低头请罪道,“没能活捉这些人,属下该死……”
“孤没想活捉。”晏珩漫不经心地收回剑,道,“魏王好不容易偷偷摸摸送了这几个人进来,也不知道选些厉害的。不过,勇气倒是可嘉。”
“那这些人……”统领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顿了顿,方道,“死无对证,魏王他应当不会承认……”
“孤有说要指认魏王吗?”晏珩轻笑一声,“找绳子把他们拖上带回去,孤的猎物记得拿。牺牲这四个的人……留俩人看着尸身,孤稍后派人驾车来运。回头厚葬他们,家人也要加以抚恤。”
亲卫无不动容,侍卫统领亦高声应道:“诺。”
那些人抬起头来,却发现晏珩的小臂被划破。胡服下露出刺眼的一片肌肤,鲜血汩汩而出,染得那片黑愈发深沉。
“殿下!”统领见那伤口流血不止,想必伤得极深,早已吓得没了心神,“请让属下为您简单包扎一下,以免……”
“不用。”晏珩沉声,“戏要演得逼真一些才好……”
一行人面色严肃地回到了围场,安坐看台上的晏清见马上的晏珩身形不稳,单手挽缰,微微一愣:“太子这是怎么了?”
侍立在侧的张华张望道:“奴才去瞧。”
江若柔闻言,抬起头来,望向离看台愈来愈近的晏珩。她去时意气风发,回来时却面色怏怏,下马的动作都有明显的滞顿。
陆婉也察觉到不对劲,起身,随着张华下了看台。
“太子殿下,您这手是怎么了?”张华眼尖,见晏珩的手臂还在滴血,不由低呼,“怎么伤成这样?”
陆婉闻言,越过张华,晏珩胳膊上那道触目惊心地伤口暴露在眼前,她倒吸一口凉气,声音有些恍惚:“殿下?太医,去传太医!”
“是……”身后的阿夏见着那伤口,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转身小跑着去了。
“没事。”晏珩面色如常,见陆婉如此担忧自己,反而有些欣慰。
“怎么了?”晏清见她们杵在那,亦和焦灼的江若柔从看台上下了来。
皇帝身后的侍从撑起明黄色的华盖,遮住了明媚的秋日。
晏珩定了定睛,望着走到面前的晏清,垂目道:“儿臣失职,上林苑里混入了刺客。”
“刺客?”晏清皱眉,见晏珩手臂受伤,责问的话却说不出口,“太医呢?怎么还没到?”
江望领着几位随扈的太医,提了医药箱,随着阿夏匆匆忙忙赶到:“微臣参见陛下。”
“臣等参见陛下。”
“免礼,”晏清锁着眉头道,“快给太子处理一下。”
“遵旨……”
虽说围场离上林苑中的宫室不远,但周边还是搭有帐篷供贵人休憩的大帐。帐中软榻案几,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乌泱泱一堆人,陪着晏珩进了帐。晏清脸色沉沉,众人皆是大气不敢出。
江望小心翼翼地撕开晏珩的外衣,将上面没割掉的一部分窄袖卷起。入目是狭长的一道伤口,顺着胳膊拐斜刺向上,因着关节活动,只凝了一层极浅的暗红色血痂。
宫女端了热水,拧了毛巾来。江望换了几块棉帛,才将那伤口外的血迹清理干净。而后将水换成清酒,抬头望了一眼晏珩。
“殿下忍着些,可能会有些疼……”
“嗯。”晏珩点了点头。
火辣辣的疼,沿着伤处蔓延,四肢百骸都被这刺激的痛感所触,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晏珩虽极力自持,左臂还是忍不住抖了抖。陆婉看得一阵发怵,心疼不已,只能握紧了袖下的拳。
“这是怎么一回事?”待江望开始为晏珩包扎时,晏珩沉声开口,“太子为何会受伤?”
“回陛下。”侍卫统领忙单膝跪地,抱拳道,“微臣已查明,那群刺客用的是吴地的刀。吴王多匿亡命之徒,许是败后其追随者躲藏至此,欲趁秋猎大驾移居上林苑时行不轨。谁知遇上了太子殿下,这才短兵相接,导致殿下不幸受伤。”
侍卫统领曾虽晏珩一起去平叛,见过叛军的武器。吴王坐拥盐山铁矿,吴地锻造之法历史悠久,叛军所用的武器,皆是吴地匠人所铸,尤其是刀。
吴刀如水,削铁如泥,无人不知。侍卫统领咬定刺客用的刀为吴刀,对武器一向不热的过晏清没有见过,自然会信。
晏珩抬头,望向眉头紧锁的晏清,虚弱道:“父皇无须担心,儿臣已经将那群人就地正法。此事是儿臣疏忽,上林苑在混了贼人都不知道,儿臣难辞其咎。”
“陛下……”
江若柔见了晏珩的伤口,已经眼角红红:“当初珩儿自请平叛,本是朝野皆知的大事。又活捉了吴王,立下大功。后来吴王畏罪自杀,珩儿因此被那群亡命之徒记恨。他们这般不惜代价的蓄意报复,可苦了珩儿。”
“上林苑地广人狭,陛下宽仁,许围猎以外的时间,百姓自取山林物产。那群人应该老早就混进来了,毕竟吴王残兵虽清,仍漏有豢养的余孽。”侍卫统领按照晏珩的指示,硬着头皮,一字一句道。
晏清闻言,倒是松了眉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起来吧。太子遭刺不是小事,说到底,还是吴王的错。”
“父皇……”江望替晏珩上完药,绑好了手臂,她起身,面色苍白道,“这不是吴王的错,是……”
“皇兄,听说太子殿下遭刺,殿下无碍吧?”晏渚掀帘入帐,步履匆匆。
“王叔,”晏珩顿了顿,扯出一抹牵强地笑,“劳王叔挂念,幸得亲卫勉力相救,只受了点小伤。”
“小伤?”晏渚见晏珩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只是胳膊上缠了一层层纱布,面色微变,“殿下乃是国之储君,受伤不是小事。听说那些人被殿下捉了来,可有审问出什么?”
“回王爷,”侍卫统领已经站起,见晏渚上前查看晏珩伤势,躬身回他道,“那写都是吴王昔日的死士,不存活志,除却被杀的,都挥刀自尽了。”
“吴王的死士?”晏渚心中石头落了地,见晏珩面无血色,微微叹道,“吴王兴风作浪,险些误我社稷,有那般下场,实在罪有应得。”
晏渚的话一出口,晏清看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森冷起来。这句话的歧义,显然在“误我社稷”上。偏偏晏渚一时嘴快,脱口而出。
要知道,吴王是为了皇位起兵,他魏王,也是为了皇位赴京。晏渚在晏珩大婚后,假借太后之口,下懿旨让自己能够长时间客居长安。其间,他出入宫禁,宴请朝臣,可以说是毫不掩饰自己此行的目的。
晏珩不由暗叹一声,原来是自己高看了晏渚。怕逼死晏琮嫁祸于她的注意,根本不是出自晏渚的手笔。或为谋士,或为太后,以晏渚这志大才疏的性格,是绝不可能成事的。
“吴王之所以敢起兵,是因为他有兵。”晏渚来得正好,晏珩接着之前的话头,“王叔,你说,吴王为什么有兵?”
晏渚思索片刻,回答道:“自然是太|祖为了拱卫皇室,封建了亲戚。不过吴王是个例,其他诸侯都谨遵朝廷法纪,不敢造次的。”
“那王叔,不敢是因为不想,还是因为不能?”
晏珩这话有些咄咄逼人,饶是晏渚再怎么后知后觉,此刻也察觉了晏珩的意图:“太子殿下这话,臣倒有些不明白了。”
“不敢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能力不足。”晏珩一本正经地说,“吴王带头造反时,随同的诸侯并不少,而且都是太|祖封建的大诸侯。可见,朝廷法纪,仍有人不放在眼里。”
“袁大人虽死,但他所提的‘削藩’主张,朝廷来讲是百利一害的。儿臣受其启发,倒是琢磨了出一个方案……”
晏清见晏珩面露犹豫,不由分说道:“说来听听。”
“吴王不是特例,如今削了部分诸侯的藩,却难保日后帝王行分封之举,再生出一个‘吴王’来。儿臣以为,不如令诸侯请封的世子获准后,在长安学习朝廷的律法,待成年再遣送回去。”
“!!!”晏渚闻言一惊。怪不得晏珩咬死那些是吴王的人,原来是想借此,提出削藩的后招。
遣世子入京,说得好听,不就是遣质子吗?他子息艰难,是一个儿子也舍不得的。
“行猎本是为了放松,不谈国事。”晏清不置可否,“你既受了伤,便好生养着,此事回銮再议。上林苑还是要逐一排查,张华……”
“奴才在。”
“你亲自带人,沿着围场四周重新搜查,看是否仍有可疑之人匿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