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外头酷热,这套宫裙轻薄,不如换上这一件吧。”
姜知妤抬眼,顺手抚上了这件光滑的布料。
面上不带情绪。
昔日地方官员进献上来的衣料中,数这一套最是夺目,也仅有一匹。姜湛最初想着并不是宫中那些年轻的妃嫔,而是立即将此赏赐给了姜知妤。
只因为,她最是喜欢这藕荷桃红这类娇嫩些的衣裙,很是衬得她的肤色莹白似雪,活泼俏丽。
姜知妤还记得父皇将这衣物率先赏赐给了自己时,当时她是有多高兴。
这可惜,她后来便很少换上这看上去略带妖艳的颜色,反倒是着身一些湖蓝、姜黄一般不太活泼的宫装。
只因为,这一套宫装,她第一次与楚修辰见面之时,便是身着此衣。
桑枝见这许久不曾拿出的衣裙再次映入公主眼中,立刻察觉不妥,“半夏,你再选一套吧。”
“不必。”
姜知妤垂眼,“许久不穿这一件了,放着也只能是暴殄天物,明珠暗投。”
御花园千鲤池水仍旧潺潺,斑斓各色鱼儿恣意嬉戏其间,假山后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姜知妤正倚靠在秋千架上,凝眉失神。
脚底的力逐渐停歇,只是微微在晃荡着,姜知妤抓着一侧的绳索,微微倚靠着,身影略显落寞。
难道只是自己记忆错乱,又或者只是一场梦?
原本皇兄该在那次明州流民赈灾中,遭遇反贼的突袭,却终究未曾发生;而本该因风寒不得前往的许兆元,竟在那时去了皇陵探视柳君君。
似乎都与自己所料的不同。
“半夏,你推我一把。”
姜知妤轻声,终是有些心烦意乱。
身后的手在她后背轻轻推了一把,摆动仍旧不大。
“再使点力。”姜知妤微微有些不满。
身后的力微微有些大,总算是能荡起,姜知妤捏紧两侧绳索,稳稳当当地当坐其中。
繁杂心情被抚平,姜知妤扭过身道:“适才你是没吃——”
只见身后的半夏早就退到一丈开外,而身后之人冠服端严,姿貌甚美,一身玄色长袍衬得他更是身姿颀长。
姜知妤面色忽变,而身后之人也撤回了手,依旧身姿挺直。
姜知妤从秋千上下来,理了理仍旧难以平复的讶异,朝着身后走去,上下稍稍打量,“是楚将军?”
楚修辰的目光似乎在姜知妤跟前停留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声音清朗:“五公主殿下。”
此时的相见仍旧是一番窘况,姜知妤联想起前几日在舅舅府上那一晚,心便狂跳不止。
“听闻近来公主身体微恙,今日入宫正好想当面询问,不知如今是否大好?”
今天难不成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噢,很好。将军无需过分担心。”
姜知妤斩钉截铁,想甩个眼色让还愣在一旁的半夏到自己跟前,却见半夏的身旁,还跟着一个面容白净,怯生生的宫人。
姜知妤白皙的手搭在一旁秋千上,神态格外散漫,又将目光投向一旁垂首不语的小黄门,“不过将军今日入宫,所谓何事?”
“回五公主,今日是太后口谕,传楚将军进宫一趟,奴才正带着将军前往寿成殿。”小黄门嗓音颇为尖锐,弯着身子颤抖着回复。
姜知妤随手轻轻摇了摇秋千,浅浅嗯了一声。
“不知公主是否得空,可否一同前往?”
楚修辰凑近一步,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倒是与姜知妤身上的淡淡桃花香气交织在了一起。
原先他进宫偶尔与姜知妤匆匆相对,姜知妤便放下当前的事一路跟从着他,无论是去父皇那,还是到母后宫中。
可当真是痴情一片,热情似火。
“不愿意。”
姜知妤并不想给对方多少面子,“不过我倒的确有段日子未曾见皇祖母了,今日正好去看看她。”
半夏跟在两人身后,她不知为何,心里竟莫名欢喜起来。
她记得几个月前公主明明还不是这般的。
她会让宫人们,想方设法地创造一些机会与楚将军会面。
哪怕只是聊短短数句罢了。
“果真还是楚将军与我家公主相配些。”她朝着一旁的小黄门,用着近乎不可闻见的唇语说到。
小黄门朝着半夏浅浅一笑,不敢置喙与评价。
姜知妤许久没有像这般与楚修辰一同走在道上了。
或许是从她脸上失了笑,眸中淡了光,再也不曾将“修辰哥哥”挂于唇边后,便这般疏离了。
虽说衣裙材质薄如蝉翼,但依旧颇为繁琐,姜知妤步子缓慢。楚修辰倒也颇为照顾她,也慢了速度。
楚修辰默了半晌,缓缓开口:“不知公主当晚,可还安稳?”
楚修辰自然问的是那一夜。
姜知妤正想说‘无碍’,不过转念一想,当夜楚修辰如此糊弄自己一遭,他若是不谈倒罢了,一提及就不得不恼怒了。
“自然安稳。”
姜知妤朝着一旁点头示意,微绽笑意,“我让汐宁将在府上溜达的许统领叫来,说了半宿的笑话,睡得那自然是香甜的。”
她走到楚修辰面前挡住路,双手置于身后,偏着头继续道:
“那楚将军呢,可还好?”
作者有话说:
注:黄蝶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出自《风入秋*听风听雨过清明》
女鹅:Hi~~How are you ?
楚楚(可怜狗):Fine,thank you.
实际上:微笑(痛苦面具)
第20章
姜知妤挡住了他的去路,自然身后随同的半夏与小黄门也规规矩矩躬身驻足。
“寿成殿的路我熟得很,”姜知妤目光朝他身后扫去,“你们先退下吧,我想和楚将军单独聊聊。”
“是。”两人异口同声,一道原路返回。
姜知妤今日倒是用了些淡淡的花香脂粉,味道并不浓烈,只待深嗅才回香韵悠长绵延开。
她与楚修辰近在咫尺,抬起头耐人寻味地看着此刻楚修辰脸上的表情。
大概会很是羞赧吧?毕竟原先谁不称赞光风霁月的楚将军与她是良配呢,就这么输给了远不如他名望职称的许兆元。
该多生气啊。
“嗯?”姜知妤微微偏过头,“睡的可还安稳?”
楚修辰缄默了片刻,似乎故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薛府的当夜,公主如今可知原委?”
她自然知晓,但此时此刻并不重要。
毕竟,这件事的受益者,不正是他吗?
“其实——”
“本公主都知道,那又如何?”
姜知妤扭身,走在他跟前,“将军不会当真以为,经此一事,你我的关系能有所不同吧?”
她的眼里多了一分讥诮的意味。
楚修辰走在后方,目视着姜知妤的背影与自己逐渐远离,眸色渐浓,而面上却又不察任何不悦。
将悉数情绪积攒在了心间。
姜知妤见一路楚修辰似乎被自己说的哑口无言,转过身道:“将军今日是怎么了?”
她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意,在阳光下很是耀眼。
“公主今日所穿的衣裙,”楚修辰走上前,“臣先前似乎见公主穿过。”
姜知妤嗯了一声,语气淡淡:“这样的衣物多了去了,将军好记性。”
其实这套衣裙是姜知妤原先格外钟爱的,经常拿出但又舍不得在日常换上,只记得为数不多的次数里,她曾经在楚修辰面前穿着这件宫装。
当年,她拿着给太后的寿礼从不远处穿过灌丛,来到众人面前,听着身旁之人夸赞着舞剑少年。
那少年一身微光,眉眼霁明,只是周遭娇艳的桃花树倒是与他的清冷气度有些不搭。
“这就是楚家那小公子了,今日他第一次入宫,虽说年岁尚小,但还的确是一表人才呀。”
另一位宫妃在一旁小声回复:“束发潇洒,意气风发,可不知道要迷倒今日多少王公贵女了。”
姜知妤当时虽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早就在诸多称赞中对这位少年很是熟悉了。
当真与画像上的如出一辙,本人更是出众。
彼时她正穿着这套娇粉的衣裙,默默坐在太后一旁,痴得连手中的茶水也斟得溢了出来。
一向在宫里无所遮拦顾忌的小公主,也在那一日显得有些羞涩,只是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一泓清泉般的眼瞳里,只有那翩翩白衣的身影。
随后不到半载,她便听闻这位公子已投身军营,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很快便有了功绩,名声大噪起来。
而那时,姜知妤心里一个声音则在不断告诉着她——
她所要嫁与的大英雄,找到了。
许是在梦中追忆了多次,姜知妤倒是对这段往事格外深刻。
楚修辰看着姜知妤思忖着凝视着自己,轻声道:“公主其实穿着这套衣裙,很是好看。”
楚修辰脑海里闪过两年前在宫中瞥见姜知妤的情景,那一日,每每无意间看向她,她总是很乖巧又很认真地端详着他。
而那时她的眼里,当真满是装着明媚与天真。
他
姜知妤先前跟在楚修辰身旁那么久,却甚少从他口中这般主动听闻夸赞自己的话,只觉犹如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自己心口,有些怔然。
似乎前世楚修辰的那般疏离冷淡,不近女色,如今有些不同了。
她抬眼,面色稍缓,顿时有个念头在她心里轻轻质问,是否楚修辰也重生了呢?他是否还有前世两人最后的记忆?又是否,她忘记了前世的什么。
不过这疑虑倒是很快便打消了,若是他当真重生,那自然不会向皇后主动拒绝唾手可得的婚事。他日后需要这份力。
只是皇祖母为何会召见他?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
御花园距太后的寿成殿较近,两人随后一路无言,很快便到了殿外让宫人通传。
姜知妤一直便知,太后并不喜欢薛郁离,表面倒也是客客气气,但却从未在这皇后面前给她该有的面子。不过她倒是未曾受此影响。
万萦听着外头脚步声的逼近,浑浊的眼眸也朝着外头一前一后进殿的两人看去。
“皇祖母。”
姜知妤从楚修辰身旁擦肩而过,很是乖巧地上前,将太后伸出的手挽住。
万萦手上戴着镶嵌着的鸽血红宝石护甲,搭住了姜知妤的手背,“好孩子,你怎么来了?”
她又看了一眼一旁行礼的楚修辰,欣慰一笑,“无需多礼,走上前来。”
“皇祖母,阿岁许久没有来看你了,你近来身体还好吗?”姜知妤的手依旧被万萦紧紧握着,蹲在她跟前殷殷问着。
“祖母呀,还是老样子,”万萦启唇含笑,“阿岁最近是不是又在宫中胡闹啦?”
虽说太后近来圣体抱恙,但宫中的消息她也都知晓,只是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少走动。
姜知妤自知无法欺瞒,坦诚道:“阿岁知道皇祖母最好了,您放心,该罚的母后都会的。”
姜知妤适才觉察自己一时嘴快,提起母后时祖母脸色便有些微沉,连忙岔开前头的话,“在来的路上偶遇了楚将军,皇祖母是有什么什么需要告知的吗?”
楚修辰在一旁一直默言聆听,开口道:“我母亲原先是太后族中的晚辈,与太后颇有渊源,这些年太后一直对臣有所照顾。”
姜知妤只知楚修辰父母在战场双双阵亡,却不曾想到他居然与皇祖母颇有联系,可在宫里亦或是宫外,却从未有任何风声,隐瞒得甚好。
“今日召你前来便是想好好瞧瞧你,你母亲走的早,哀家没记错,今日是她的忌日。”万萦朝着楚修辰看去,不免遗憾。
“是,”楚修辰语气有些低沉,“母亲已走了十六年。”
姜知妤稍抬了抬眼,有些失神。
原来今日是他母亲的忌日,怪不得他今日似乎很是勉强一般,脸色并不好。
总觉得他今日一直有些不大对劲。
姜知道垂下眼,原本以为祖母并不会让她打搅两人的寒暄,可自她来到万萦身旁,她的手就被温暖的这双手牢牢握着,挣扎不得。
只得在一旁倾听。
“自你凯旋,哀家都不曾去看过你,”万萦摇摇头,眼里满是惋惜,“半年不见,君之啊,你瘦了。”
楚修辰口吻很淡,不敢有过多的情绪:“楚家世代为国效力,鞠躬尽瘁,不过都是本分。”
为国效力吗?姜知妤听着这词,颇为反感,却也只能暂存于心。
“皇帝此番派你前去,也是因为你父母的缘故。此番匈奴猖獗,竟是在两国边境叫嚣,我又听闻离邕州甚近。”
万萦惋惜道:“也是你父母前后在那地界殒命之处。”
楚修辰的手缩了缩,垂首道:“太后放心,臣有生之年定当勤于勉励自己,早日收复邕州。”
楚修辰方及弱冠,便坐拥着二十万大军,常年驻守北境,他在军中严于律己,突营斩将数不胜数,无人不服无人不敬。
论军力,楚修辰官拜征北大将军,位列一品,势头更在当年双亲之上。若是与朝廷作对,分庭抗礼,胜负未定。哪怕不是圣上旨意,也不是他自愿请命,也该由他去肃清边境余孽。
姜湛疼惜姜知妤,早早便开始命人修建起公主府,但却对她的婚事并不作匆忙安排,想着让她自己慢慢挑选,总得是她中意的。
如果后来母后的威逼利诱没有成功,他不曾向上求赐尚公主,又或者他没有动了那般心思——
万萦看向一旁有些失神的姜知妤,温声道:“阿岁啊,既然君之回来了,你如今也该多敛着性子,你是公主,便不要总是在那些无名小辈面前抛头露面的,你不是几个月前还天天念叨着,修辰哥哥何时归来吗?”
“我……”
姜知妤脊背倏地泛起一阵寒意,支吾了半天,“阿岁虽为女子,但所衣所食,无不来自百姓,自然是想此番战事若能大捷,少点将士流血,也让家中老小心安。”
万萦也是看着阿岁从牙牙学语的小娃娃长到如今这般亭亭玉立,虽不是自己跟前养着,但也是时常见她,她这些女儿家的心思,又岂会不知?
“既然阿岁今天来找皇祖母,我看呐……”
殿中一瞬间静了下来,万萦随后示意楚修辰走上跟前,让他伸出手。
楚修辰原本在殿中一直若有所思,心事重重,但从面上却显露的甚少。虽是不解此意,仍旧朝着太后跟前,展开了手心。
万萦的手上前拉住,另一只手则翻开姜知妤的掌心,将两人的手就这么搭在了一起。
姜知妤的手心被捂热有些滚烫,只觉覆上的手却是十分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