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半夏并不是外人,可随她一同到房中的,却还有两个丫鬟,她多少得解释一番。
楚修辰不语,垂眼又看着姜知妤才被府上丫鬟盖好两层被子,又连忙扯着被子,拢在自己胸口。
姜知妤起初手上并不算老实,抓着滑溜的锦被摸索了一番,才将其胡乱压在自己胸前,十指微张,压制在上面。
这才渐渐偃旗息鼓了下来。
这一应激的行为楚修辰本就不太会过多评价,只是淡淡抬颌,“无妨。”
很快从外头请来的郎中便被催促着进了屋,瘦削且微佝偻着身子自楚修辰身旁穿过。
姜知妤的手安稳了许多,被搭在了脉枕上诊脉。
郎中另一只手抚着发白的胡须,偏着脑袋思索了许久,眉间早就成了形的沟壑愈加明显。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郎中迟迟不曾做出判断,愈发担忧公主的安危。
郎中背对着众人在桌上收拾带来的药箱。
“如何?”
楚修辰低声,上前询问。
“这……”
郎中颇为谨慎。
“无妨,你说就好。”
郎中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位姑娘脉象平稳,不浮不沉,并无大碍,只是──”
半夏在一旁交集万分,恨不得跳起来:“我家小姐怎么了,您快说!”
老郎中转身回复:“似乎只是小姐未曾用膳,有些体力不支,才会昏厥过去。熬些清粥,一会待小姐醒了,让她服下即可。”
“不曾用膳?”
半夏抬头,瞧着楚修辰有所疑虑,连忙道:“小姐她适才是有用些午膳,但所食不多,然后便在院中又饮了些茶……”
想来公主今日不曾吃饱才会如此。半夏抬眼,试探着将遗憾的神色传了过去。
听闻姜知妤只是饿得昏厥,半夏才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楚修辰的脸色。
楚修辰‘嗯’了一声,便转身朝床前走去。
半夏连忙送着郎中出去,又朝着一旁的侍女嘱咐着去厨房做些吃食来。
许兆元前脚才从前院赶了过来,后脚房门就被半夏重重合上。
见半夏守在门口,许兆元连忙关切询问:“公主这是怎么了?郎中是如何说的?”
半夏答复:“公主今日在宫宴上没胃口,只吃了几口,这才会体力不济昏厥。”
许兆元久久不曾平复他惊诧的脸色,半晌也只淡淡吐出几个字来。
“原来……是这样子吗?”
厨房很快便做了些清粥与糕饼端来,半夏接过食盒,朝着屋内唤了一声。
待楚修辰回复,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进了客房。
只是姜知妤依旧未曾有醒来的征兆,楚修辰也只能让半夏先将其搁置在一旁。
客房近来并无他人居住,因此屋内尚未添置上冬日里的暖炉,还有些涔涔凉意。
楚修辰起身,想巡视一番是否有窗子不曾关严实,手背却忽然被人抓住。
姜知妤抓得不牢,最后手心里也只剩下裹了楚修辰的几根手指。
楚修辰顿住,连忙俯身查看姜知妤的情况。
双眸紧闭,丹唇张合,似在低声说着什么。
楚修辰反将她勾着的手握住,侧耳下来听着她的呓语。
“阿岁?”
她的喃喃低语他听不真切,只能试图轻声唤她。
“你不要走,我想和你说──”
楚修辰感受着掌心被冰凉的指尖勾着,在床前轻轻坐下,另一只手轻轻将垂在她眼角的发丝捋好,掌心顺着她流畅的脸颊,轻抚至下颌。
他许久不曾这么端详过她,也属是难得。
“我在。”
楚修辰低声回应,脸贴得离她更近了一些,难以掩饰的紊乱呼吸也萦绕在她的脸上。
此时此刻,他突然,很想吻上她。
“修辰哥哥……”姜知妤声音微弱得近乎不可听见。
楚修辰听着姜知妤这般唤自己,倒是有些始料不及。
“我在。”
“我、真的……很喜欢你……”
姜知妤含糊地嗓音勾着楚修辰的耳畔,越发地难捱,他眼尾微微上扬,遂忍不住欺身在她耳畔轻声:
“殿下喜欢谁?”
姜知妤眼珠裹在眼帘里来回打转了一会,在梦里似有些难以分辨,嘴角上扬,启唇道:“修辰哥哥……”
楚修辰喟叹一声,还是难以抑制般地上前,轻轻在她右颊落下一吻。
“我亦如此……”
楚修辰听着她闭着眼帘轻轻嗯了一声,接着道:“一直、一直心悦于你……”
这话,他说了两次。
一次是如今,一次则是前一世。
不知是否听到了楚修辰的告白,呓语许久的她也慢慢平复了下来,轻颤的眼睫也逐渐平息。
分明是初冬时节,可她也感受到了阳春三月时的暖意。
姜知妤又做了一个早就尘封起的前尘旧梦。
眼前是一团被夜色笼罩的迷雾,很快她的眼前又亮堂了起来。
眼前的场景她再熟悉不过。
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正是她大婚的那日。
姜知妤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姜湛径自走入了凤仪殿中。
公主才接出宫去,虽是宫宴早已结束,眼下宫内依旧一片欢声,响彻一日的锣鼓声仿佛仍旧萦绕在耳畔。
他今夜自然是歇在了皇后寝宫,却也只是想过来和她多说上几句话。
今日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受,他硬生生地灌了自己几壶酒水,若不是内监劝说,他怕是连走路都走不得。
薛郁离早早便推说着不胜酒力而离席回宫,姜湛念及她嫁女心情有些感触,便未曾在意。
只是今夜,薛郁离却是穿戴齐整,发髻上的珠钗首饰比任何时候都要隆重繁琐,就连身上所穿的华服,也比今日所着浓艳了不少。
“今夜怎么这般打扮?”姜湛愣了一瞬,很快又似寻常的语气一般,“你其实穿这身衣裳,比白日那套更是好看。”
此时早已到了入夜时分,姜湛第一句话不是喝令责问她为何这般穿戴,而是从心夸赞了她一番,薛郁离很是意外。
“圣上就不想问,臣妾今日为何如此吗?”
薛郁离缓缓说出,如释重负一般。
寝殿内的烛火映得她头上发钗光艳照人,她眼眸低垂,不知该如何面对姜湛。
今夜,怕是她最后一次,还能这般与他面对面而立,平心静气地交谈着。
她对不起姜湛。
正当她怅然失神时,姜湛却是上前,将她拢在了怀中。
“今日阿岁出降,不仅是你,朕也不舍,她在宫里的十余年,真的是如流水般,过得极快。”
薛郁离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衣袍上,木然道:“十几年,的确,是过得……很快……”
她想环住姜湛的腰身,可又很快被说服,手伸到一半,终是垂了下去。
两人就这般,无声而拥了一会。
直到门外的小黄门匆忙跑至殿外,顾不上通传禀明,提着嗓子大喊:
“圣上,太子殿下他……薨了……”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此刻, 本忽然下起了细雨的天空,忽然一道亮光闪过,缓缓地发作, 发出惊声巨响。
此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雷声滚滚中,一道碎掉, 再也拼凑不成。
薛郁离感受到身旁之人声音中带着颤抖。
是她不曾听闻的慌乱,也是身为一个君主不该有的无状。
“太子……没了?”
姜湛的胸口上下起伏着, 这才缓缓将薛郁离从怀中移开, 微微身子不稳, 险些栽倒了下去。
薛郁离下意识地扶稳了姜湛, 却未曾有任何劝慰安抚之言。
“回圣上, 太医说是……太子殿下在这大喜之日,纵容过度, 情绪波动,饮酒伤了身子, 这才急转直下,暴毙在桌前……”
小黄门的声音尖锐, 将殿外的雨声压制了下去。
“胡言乱语, 给朕滚下去……”
姜湛根本听不得这字眼出现在自己耳畔,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已经经受得太多。
小黄门隔着一道门,却依旧感受到龙颜大怒,收到吩咐连忙逃也似的小跑着离去。
凤仪殿外,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逐渐淹没在了雨势加急了的雨声中。
天上又是炸起了几个电光, 刺得姜湛原本还泛着红的脸清醒了许多。
“他不是嗜酒的, 怎么会走了?太医明明叮嘱他不可过度纵酒,他也一直遵从医嘱……”
姜湛有些情绪波动,扭身便向殿内供着观音的墙上,取下了悬于殿内许久的一把剑。
“是哪个宫人给他斟的酒,煽动了他?朕要把人找出来……”
姜湛抽出了利剑,气血上着头便准备持剑离殿。
前一世在皇兄遇刺后,身子大不如前,姜知妤一直以为,父皇会是对皇兄失望,甚至或许在日后废除了他太子的位置,改立他人。
却不料,她却忘了,他是君王,更是一个父亲。
“圣上,您醉了……”薛郁离扯着他的衣角,声线低沉,“您无论如何,也只能接受这一事实!”
一声声的惊雷只是落下,倒也让姜湛思绪平复了一下,醉意消了大半。
姜湛丢下手中的剑,握住薛郁离的手,“阿岁已经嫁出了皇宫,还好,朕如今还有你……”
姜湛的双手覆了上来,将冰如冷玉的手握紧。
薛郁离从未让他这般握过手,今夜却准许了姜湛,只是脸上与内心,却是比外头不歇的大雨,还要让人心寒。
“拥有吗?”薛郁离垂着眼,看着姜湛黯然神伤的样子,“或许圣上,从未有过一刻,拥有臣妾……”
很快,殿外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带着沉重的甲胄碰击与兵器相撞,朝此处走来。
“启禀皇上,城外不知从何处引来的一波乱民,联合着匈奴大军攻破了城门……薛国公在城内来了里应外合,城破了。连、连楚将军手底下的下属,也携着一支人马,朝皇城而来,眼下就要……打到宫里来了。”
今日是公主大婚,普天同庆,本就松懈了城门的守卫戒备,又是在雨天,人影散乱不可细查,实在是一个攻城的绝佳时刻。
姜湛知晓或许自己当真会有一日,遇上这般棘手的情况,却未曾料想过,他却是看错了人。
楚修辰竟也会有这一日,在自己大喜之日,领兵逼宫生事。
皇家的确需要笼络楚家,兵权过甚就是这般棘手,可他也明白,抗击匈奴根本就离不开楚家。
“杀伐决断,封狼居胥。突营射将,独领残兵。年少成名,父析子荷。”这是史书中,以及城中百姓,对楚修辰的评价。
楚修辰所领着的十万征北军,不仅屡屡斩获军功,更是每逢到及之处,便能有捷报传出,楚修辰在边关甚至有着“战神将军”一说。
他如今无父母手足,在京中无所制衡,迎娶公主是最好的笼络方式,可姜湛却是一直相信着,他那一日在殿前,是真心求娶阿岁的。
“反了……反了……”
姜湛自嘲一般地笑了笑,看着今夜盛装打扮的薛郁离,一下便明白了过来。
“这些年,朕待你如何?待薛家如何?你为何要联手背叛朕?连阿岁的婚事……也是你一手促成的吧?”
薛郁离却是冷着个脸,未曾有本分畏惧之意。
姜湛很是想伸手掐死这个狠毒之人,可他下不去手。
“今日宫宴……朕记得是你一手操办的,太子的死和你有关,对吗?”
薛郁离垂眼,两颗细小晶莹的泪很快顺着脸颊滑落。
“朕知道……这些年,你一直不肯原谅朕,可你与朕已经有了阿岁,虎毒不食子,你这是要将阿岁往火坑里推吗?”
姜湛眼里腾起一抹赤红,变本加厉地质问她:“今日无论是成是败,总是要有人死,朕若死了,她身为亡国公主,如何自处?又岂能苟命?若是逼宫失败,你是要让阿岁新婚之夜便丧了夫君吗?”
偏偏,姜湛还知道,楚修辰在姜知妤心中的分量,究竟是有多重。
犹如要了她的命。
“日后?”薛郁离终于不再隐忍,向来对姜湛顺从温婉的她,终于彻底放开,“我若是说,就算没有这一遭,你的宝贝爱女也活不了多少时日,圣上这样,可心里舒坦些?”
姜湛捏着薛郁离的下颌,加重了力度缩紧,很快她的脸色便变得狰狞。
这些年,姜湛为了救治姜知妤的心疾,不知从宫外请了多少郎中前来,原来查不出病因的原因便在于,姜知妤的饮食起居,都操控在薛郁离的手里。
姜湛未曾想过皇后是这般的恨自己,不惜将这些仇恨,都报复在了孩子身上。
“你岂能……给阿岁投毒,她是你──”
薛郁离的下颌被手钳制住,牙关膈得作响,可她却依旧从容,才从她嘴里慢慢吐出了几个字。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给你生儿育女,不过是我叫了一个和我相似的婢女,灌了你酒水,才有的她……”
“还有……宫里嫔妃和先皇后难产,都是臣妾一手筹划的。臣妾在宫里待着的每一日,都在想着,如何才能,报复你……”
姜知妤倒吸一口凉气,她竟是如今才明白,原来自己从头到尾,不过是父皇母后恩怨后才有个一个棋子,原来这十余年,来她都带着恨意,算计着枕边人。
许是被薛郁离戳中了隐隐作痛之处,姜湛终究是松了手,朝着只有两人的殿宇,仰头大笑了几声。
“所以,你从入宫起,手里便沾染了这些鲜血?”
姜湛微微阖眼,沉沉地叹息。
他似乎已经听到了不远处兵刃相击之声。
这一切都是他所造成,他不会否认,是他活该。
这些年,薛家一步步从京中落魄的氏族,到如今的高位,都是他亲自捧出来的。
薛衍究竟有何底细,他并不是不知情。
可他不想让君臣离心,更不愿让皇后担忧,在其中抉择,因此他选择了纵容。
可这不是儿戏,他必须得对一城百姓负责,他是个不出色的丈夫,不称职的君主,不够格的父亲。
“阿离……朕……”
一时间气血逆转上头,姜湛不知为何,手脚绵软无力,瘫倒在地,嘴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剩下未来得及流下的泪,尚在眼眶里盘旋打转。
姜湛试图抬手唤她,手指头却只是轻微颤了颤,嘴里也沙哑到发不出声。
很快,姜湛便缓缓闭上了眼,眼尾处的泪猝然滑落。
眼下城门或许已经被攻破,叛军找到姜湛也用不了多少时日,薛郁离总算是盼望到了这一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