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策之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果不其然看见不远处正百无聊赖坐着的姑娘正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面前的那盘糕点看,目光专注到连他看过来都没有及时察觉。
看得出她非常喜欢糕点一类的甜食,若不是现在被拦着,保不齐要将桌子上的所有糕点种类通通都尝一遍。
慕策之的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困惑,难不成是太医署里没有这些吃食,才将她馋成这样?
他本身不爱吃甜食,对于每日送来的各种糕点也只是浅尝辄止,这次多了个人在身边看着,居然多打起了两分食欲。本来只打算咬一口便搁在一旁的玫瑰酥,又生生多吃了小半个。
吃完后,口中多了一股浓郁的豆沙味,慕策之整整灌了两大杯清茶才将那股甜腻的味道给压下去。心中冷然地嘲道,不过如此,果然都是小姑娘家才喜欢吃的东西。
慕策之被甜味腻得再无任何食欲,正打算搁下银箸时,又感觉到有道期盼的目光以一种令人无法忽略的程度往他这头望来。他的手一顿,掀起眼皮对上喻青嫣的视线,淡淡问道:“你想吃?”
喻青嫣点头如捣蒜,顷刻忘了自己上一瞬还被人称为蛮夷,丝毫不遮掩自己的想吃,一双柳叶眼像是装载上了星星,如水洗过般发亮:“反正世子殿下一个人也用不完这么多,就当赏我的,让在下也尝个新鲜。”
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吃这种精细的糕点,离家流落去了西境之后便很少见到这种甜食,现今好不容易来了京都,却是一次也没出去逛过,更别提买这些玩意。
故而今日猝不及防见到都是自己爱吃的,脸皮免不了便变得厚了些,软话也很能说得出口。
尽管慕策之自己已经用完膳,但依然见不得饭桌上有人用手直接抓取食物,但桌上此时已经没了其他能用的餐具。他犹豫了半晌,用手中筷子夹起一块豌豆黄,用手接着送至喻青嫣跟前,道:“吃吧。”
他的本意是想让喻青嫣自己用手接过这块豌豆黄,哪知她不明所以地歪了下头,居然直接张开红润的唇瓣,如同燕子衔叶一般轻轻衔走了那块糕点。
慕策之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将豌豆黄塞进嘴里,轻抹了下唇角留着的一点碎屑残渣,眼睛弯弯得像是滴出蜜来,含糊不清地道谢道:“很好吃,多谢世子殿下。”
筷箸上仿佛还残留着刚刚传来细微的颤动,提醒着他方才他们用的是一双银箸。即便是新婚燕尔的夫妻,大概也不会亲密到去用一双筷箸。慕策之淡色的薄唇紧紧抿着,熔金般的琥珀色瞳里闪过一丝无措的神色。
但是喻青嫣却浑然无觉,她在军营里扮男装呆得久了,平常战事告捷夜开庆功宴时,大家都就着一坛酒轮流传递着喝,也没见谁顾忌着男女有别。
更何况她的唇根本就没碰到筷子,便更谈不上是共用一双。
她嚼着嘴里的豌豆黄,正满目欢欣地撑着脸颊思考着下一块吃什么好,就见身边的慕策之霍然起身,伸手打开了她带来的那个漆盒,作势就要拿里面那无比熟悉的保着温的药盅。
喻青嫣脑中迟钝了片刻,慌忙去抓他搭在漆盒上的手指:“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都说过了这药有毒!”
慕策之被这个意外触碰惊得眼睫一颤,骤然把自己的手给抽了回来,面色极差地说道:“你的任务不就是给我送药吗?我现在喝了你便能离开了。”
喻青嫣莫名道:“世子殿下如果要我走,吩咐一声就是了,又何必委屈自己喝这碗药。”
“你不是说,”慕策之嗓子有些干哑,“不盯着我喝完的话回去会受罚。”
喻青嫣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她昨天一句情急之下脱口的谎话居然被他记到现在还没忘。
她从慕策之手中接过了那盏药盅,打开药盖,不假思索地对着窗外的湖水直接一股脑倒了出去,随后回身冲着他灿烂一笑示意道:“这样不就喝完了?”
她的这副模样实在是太过鲜活,让人沉疴已久的心都徐徐地漏进了一道光来。慕策之沉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后他低眸自嘲道:“你又何必这样帮我,若是被人发现了,会被卷进不必要的麻烦里。我的病已经时日无多了,根本不在乎喝下的到底是什么药。”
喻青嫣是个医者,平时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自怨自艾的话,闻言即刻柳眉倒竖道:“世子殿下如何断定自己就没办法痊愈?这世间的医术千千万,没有尝试过所有的办法前,谁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治好。”
话虽如此,慕策之听后依然还是付之一笑。
且不说太医院里有这么多太医都对他的心疾束手无策,就连天下第一名医的刘长辞都断言他心力衰竭,根本活不过今年岁末,他并不是没有过希望,但是在这希望一次又一次地残忍破灭之后,他也只能够将自己的期盼降至最低,将打算做到最坏。
他低眸抿紧了唇,感觉一阵心悸传来,接着忍不住偏头重重咳嗽了几声,脸色苍白如纸,羸弱地扶住了身侧的桌椅,好一会儿说不上话来。
喻青嫣见状立刻将慕策之扶去长榻上躺着,拿了一条薄毯给他盖在身上。他似乎格外疲倦,半阖着眸子,细密的黑睫时不时不安稳地轻颤一下。
见到他的一截手腕落到了长袖外头,喻青嫣顺手就搭上去探脉,听了几息,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慕策之所言非虚,就算以她目前的医术来看,也会说他已是脉象微弱,活不过今年岁末。这种先天不足之症,本就是在偷日子,能过一日算一日,他能够活到现在这个岁数,已经算是老天额外开恩了。
只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可以姑且一试。
世人治病,往往都习惯以内服外敷的方式就医,再例外一些的,也只到金针刺穴。殊不知早在秦汉时期,便有名医擅长使用开胸破腹的方法替人取出枪箭。
这样的方法远比如今的医术来得刚猛,见效也是奇佳,只是许多人有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而逐渐摒弃了这条方法。
葛清明曾经同她说过,他最为擅长的医术,并不是替人把脉开方,而是替人开胸取物。若是慕策之这病落到他的手里,也并非是不能治一治。
只不过他立下的规矩便是不医任何达官显贵,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够让他松松口。
就这么想着,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恰好看见远处划过一道蜿蜒的闪电,紧接着瓢泼的大雨便急急落下,屋两侧的窗子敞开着,也跟着落进了好些雨点。
喻青嫣起身将两边的窗都给关上,站在榻前发上了愁。她出来时以为很快便能回去,便没有带伞,这雨看着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呆上多久。
她无奈地俯身帮慕策之重新掖了掖身上的毯子,却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闷雷的声响,眼前的慕策之整个人也跟着瑟缩了一下,随即一把紧紧地锢住了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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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世子殿下的心疾,说不定可以治。”
喻青嫣看着慕策之仿佛陷入深眠的脸,小幅度尝试着将自己的手给抽回来。才刚抬起一点,她就发现对方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了,力道固执的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一般。
剧痛之下,她咬住唇放弃了挣扎,就这样在他的榻边跪坐了下来。
屋外的风雨声肆虐,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不住地顶着这紧闭的窗棂。
这一方小天地却是无比安宁,榻尾置着的错金梅花纹香炉中添了些沉木香块,此刻正散出袅袅的安神香气。
原本喻青嫣还拿着床头的书在无聊翻阅着,在这样一室静谧的氛围之下也忍不住犯起困来。
昨夜虽然为了安慰重烨,同他说了一大串的推测,但到底也是差点就死在了别人的手里,她辗转反侧到半夜也没安生睡着,唯恐一睁眼就看见有个陌生人忽然出现在她的房里。
现在手腕被人紧抓在手里,尽管不能随意动弹,但也多了种莫须有的安全感,她的眼皮渐渐开始打架,没一会儿就趴在榻边睡着了。
慕策之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势转弱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无力地抚了抚眉心,刚刚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听见了外头又打雷的声音。
自幼时起,慕策之便有个无法说出口的怪癖,每每听见雷声他便会像变了个人一般,整个人陷入狂躁不堪。醒时会乱摔东西,梦中会胡乱掐人。
据刘嬷嬷所言,他小时候被强制接去宫中住过一阵,回来时就变成了这样,父亲还独自发了好一通火。
从前无法克制,不慎掐伤过好几个在边上服侍的婢女,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决定独自一人搬到这泽山居来。现在这种症状虽然好了许多,但仍然会不定期发作。
慕策之半撑起身子,慢半拍地感觉到手上还牢牢抓着个什么物什,低眸顺着看过去,正好对上了喻青嫣安静而美好的睡颜,周遭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忽然发病对她下了重手,手开始不可抑制地发抖,心头也掠过一丝浓浓的害怕。
慕策之紧抿着苍白的唇,轻轻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直到感受到那抹湿润的呼吸轻吐在他的指尖,他才像是濒临溺水的人猛然获救了一般,重重地松了一大口气。
还好,她什么事也没有。
喻青嫣睡着的时候显得格外乖顺,眼皮覆盖住了那双总是如同秋水般漾动的眼睛,肌肤细腻雪白,浅浅的黛眉轻轻皱着,像是梦见了什么不顺遂的事。
她的腕子很细瘦,握在掌心里像是握着一枝花柳,轻轻一折便断了。
慕策之一时不太想放开,垂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腕上红红的指痕,偶尔碰到她轻轻跳动的脉搏,心境便会平和许多。
刘嬷嬷上楼来看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自家世子殿下难得地消散了眉宇间的阴郁之气,握着人家的手腕,满目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换成京城中任何一个姑娘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怕是都会满脸通红暗自欣喜。偏生被他看着的人却毫无所觉地睡着,甚至还换了个姿势,将脸往臂弯间更深处埋去。
刘嬷嬷大惊失色,方才她是听到了雷声,怕慕策之犯了老毛病,这才心急火燎地赶回来。
没想到她家世子殿下不仅安然无恙地在榻上坐着,还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她的嘴徒劳地张了张,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慕策之仿佛后脑勺长了双眼睛,提前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立马听话地闭上了嘴。
慕策之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喻青嫣的手腕,将身上的薄毯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这才起身示意刘嬷嬷下楼谈话。
一到楼下,刘嬷嬷就肃起了张脸,谨慎地询问慕策之:“老奴方才回来时看见打了雷,殿下没有对喻姑娘做出什么逾矩的事吧?”
慕策之穿着一身云纹宽袖锦袍,负手站在滴雨的廊檐之下,更显得整个人身姿直挺,如松如玉。提到喻青嫣,他破天荒眼带笑意地答:“没有。”
他的脸生得本就是皎然如月,如此乍然一笑便如同云销雨霁,漫天压着的乌云都瞬间散尽,叫人看得呆了。
刘嬷嬷一边心中慨然自家世子的好相貌,又忧心起还在屋内睡着的喻青嫣来。
这姑娘不过是太医署一个小小的女医官,若是之后世子真的喜爱她,要娶她过门,不知道王爷会不会同意这样身份低微的女子进王府。
“对了,先前让你去查她的身份,如何了?”
刘嬷嬷收敛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一眼一板地答道:“老奴用了暗线去查,倒是发现了喻姑娘有些可疑的地方。”
“说来听听。”
“她自称是从江宁来的,是江宁本地人,可是江宁却没有什么人认得她,也没留下什么生活痕迹,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她的师父是江湖赫赫有名的草民神医葛清明,早年立誓绝不为达官显贵看病,但是却将这个唯一的徒儿主动送入京都。老奴猜想,也许是和早年间那桩刘家的冤案有关。”
慕策之沉吟了一番:“若是她要查,便通知缙风卫那边不必拦着,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不出什么风浪。”
“老奴还有一事要报,”刘嬷嬷斟酌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说出了口,“有不少人见到喻姑娘曾经同镇海大将军一同乘车辇进京,就连太医署上下,也早受过重家暗中打点。这姑娘看着,像是重府的人。”
慕策之的眉心轻拧,颇为意外地反问了一声:“重烨?”
自他有印象起,这位镇海大将军就已经前往西境镇守边关,几月前的北昆一战,他的战神威名更是飞速传至京都,几乎到了无人不知的地步。
如今重烨坐拥着边境大军,权势已经到了皇家都颇为忌惮的程度,此次来京都怕是很难善了。
不过这两人,一个远在苦寒之地,一个生在江宁,又是如何搭上的关系?
他尚在沉思之际,那头的喻青嫣已经不知何时睡醒了,正从楼上提裙下来,见到二人一副谈正事的模样,忙不迭解释道:“雨还没停,我只是想下来和刘嬷嬷借把油伞,若是打扰到世子殿下的话,在下这就走。”
慕策之下意识开口:“不碍事。”
喻青嫣便顿住了要上楼的脚步,转头将征询的目光望向了刘嬷嬷。
刘嬷嬷悄悄看了一眼慕策之的神色,见他并未反对之色,便福了福身,退下去给喻青嫣拿伞。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喻青嫣拎着送药的漆盒,也不同慕策之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木楼梯上来回蹦跳着,头上带着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慕策之凝眸去看,这才发现她今天戴的是对银丝玛瑙蝴蝶坠钗,蝴蝶翅膀轻微颤动,尾巴上缀着的碧色玛瑙流苏也跟着在眼前晃,倒是格外衬她的容色。
他不由得伸手,替她扶了扶插在鬓间摇摇欲坠的发饰。
喻青嫣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了动作。
“明日还来送药吗?”慕策之淡淡询问道,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心中生出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期许。
“唔……应该还来吧,”喻青嫣不确定道,“反正我也只是太医署里的一个闲人,连个正经职位都得等见过刘太医丞之后才能决断。不过即便之后不是我来送,世子殿下也别再喝药了,这药伤身得很。”
“嗯,只要你来送,便不喝。”
他故意曲解了她话中的意思,喻青嫣听后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正要驳斥回去,就见远处的刘嬷嬷已经替她拿来了伞,有些佝偻的身影慢慢地从远处踱来,嘴中还不断地叮嘱着。
“姑娘快些走吧,等会儿,雨怕是又要大了,那时候路不好走,容易打滑跌跤。”
她只得放弃继续和慕策之掰扯,伸手接过了油伞,一个人走进绵绵的雨里,行了几步,忽然又转过身来同慕策之道:“世子殿下的心疾,说不定可以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