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口一滞,像是被人抡着锤子狠狠砸在了胸前,难以置信地将两样东西一并紧紧攥在手心里,手背上隐约可见爆起来的筋脉。
“去查,”他的嗓子此刻干涩得要命,像是被人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只会一股脑机械般重复着,“去查,她到底是谁……她到底是谁!”
马车摇晃地开始向前行驶。
重烨自从上车之后,便敛着目,一声不吭地擦拭着手中的那把剑,一副怒意难消的模样。
喻青嫣不知道刚刚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坐在马车里,只能够听到外面一点隐约动静,至于具体说了什么,便不太清楚。
她撑着下巴看着重烨,盯着他将剑仔仔细细地拭完一周,估摸着也差不多快要消气了,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展开可以看见里头装着她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几块色泽晶莹的核桃糖酥。
喻青嫣捻起其中一块冲着重烨示意:“饿了没?”
重烨依然还是一副眉目生冷的表情,面对她的询问时神色却忍不住软化了一些。
他身子未动,只微微倾身,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让她喂到嘴里。
喻青嫣微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将手臂伸长了一些,将糖酥送递至他的唇边。
没想到下一刻重烨便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就这样就着她的手张开嘴低眸咬了一口糕点,温热的唇轻轻擦过圆润的指甲,看起来莫名像是在亲吻她的指尖。
喻青嫣立马像是被烫到一般将手死命抽了回来,连带着那块只咬了半口的糕点都不小心掉落在车上。
重烨见她这副慌乱模样,反倒是无比愉悦地闷声笑了起来,往后松松地靠向了放着的引枕:“青嫣,你有没有发现,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很难一直生着气。”
喻青嫣粗粗拿帕子拭了拭自己的手,拿了块糕点放进嘴里,佯装做没听见这明显过于暧昧的话。
重烨本就没期望她能回话,自顾自地止住了笑,看着她慢悠悠地吃着糕点,神色又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复杂。
他忽然有些艰涩地开口问道:“青嫣,如果说,有一日,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没头没尾的,又很快被他自己兀自止住。重烨故作轻松地笑着补了一句:“无事。”
惹得喻青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着,很快便是狠狠一顿。
喻青嫣以为是到了太医署,忙不迭要收拾东西下车。但是重烨及时止住了她,目光像是能够投过帘子一般,看向车外,良久,他道:“你先在车上坐着,我出去看看。”
她便一头雾水地坐了回去,看着重烨独自揽袍先行下去。
喻青嫣偷偷掀起侧边帷裳一角,举目向前头望去。这才发觉马车骤然停下并不是因为到了太医署,而是遇到了一群人。
更确切来说,是遇到了一名宫中女子和身后跟随着的一众丫鬟。
相隔太远,她看不太清楚对方的模样,只能看见她绣着鎏金孔雀纹的淡蓝色宫装阔袖,裙裾逶迤,显得庄重而i丽,一看便是身份不凡。
重烨向那女子行了一礼,两人像是相识的样子,对方还吩咐侍女交给了他一样物件。
因得重烨背对着这侧,喻青嫣无法看见他此刻的神情,只能看见他是伸手接过了此物,随后便简短地告辞,重新往马车这边走来。
喻青嫣怕被人发现偷看,连忙松了手,将车上的帘子给重新遮掩好,连坐姿也坐得笔直。
等到重烨重新上了车,她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外头的那位,是何人?”
“公主,”重烨不甚在意地答,“方才在殿上时,无意间帮了她一回,她是来专程道谢的。”
可是方才喻青嫣远观两人之间的气氛,远不只是来道谢那么简单。毕竟是一朝公主,若是想要送些谢礼,遣人说一声便是,大可不必在这大夜还亲自来拦人马车。
话虽如此,见重烨并没有什么想要继续提的意思,她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太医署离紫宸殿也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路程,很快马车便行到了门口。
重烨先从马车上跃下,之后再熟稔不过地回身护着喻青嫣下车。
直到她彻底站稳之后,重烨也没有放开她的手。
“先别着恼,姑且听我说完。”重烨摩挲着她绵软的指根,先行一步开口,正好压住了喻青嫣想要说的话。
她欲要抽回手的动作一顿,抬眸认真地看向他。
“等到下个月初,宫里会举办凤毓公主的十五岁及笄宴,借此向所有人证明,她乃是嘉靖之乱中,最后一个遗落在民间的皇室血脉。那个时候,孙礼会以向皇室表明忠心为由,剥夺我的军职,命令我交出手中的兵符。”
“如若我不愿意,那便会下死令,令我此生踏不出京都半步。”
闻言,喻青嫣的手在他掌心中不由一颤,虽然之前葛清明同她说过,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现在听到重烨亲口讲述,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酸。
她与重烨自十二岁相识,如今已有四年,在战场之上也算是共历过生死的战友,如今眼睁睁让她看着他去送死,就像是做梦一般恍惚。
她微红着眼眶替他鸣不平:“难道他们就不能够放你一条生路吗?每次你在外平定战乱数次退敌的时候,他们却在京都夜夜笙歌广宴宾客,如今却忌惮你民心高涨,忌惮你军权在握。他们可有想过,若是没有你,没有西境那么多将士,又何来繁华昌盛的京都?怕是早被契丹人的铁骑占领了吧!”
重烨默然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从怀里掏出一块玄铁令牌,放在她手心里:“穿云骑的最初一脉是属于重家的暗卫,不会听皇室兵符的调遣,只此一令,见令如见人。如今我前途生死未卜,这块令牌,就麻烦你帮我保管着。”
话至最后,重烨望着眼前这个眼眶含泪,鼻尖微红的姑娘,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克制地伸手轻轻将她搂进了怀里。
喻青嫣娇娇小小的一个,身高也不过只至他的肩膀处。让他想起他们初见时,她也是和孱弱猫儿一般瘦小极了,腿中了箭还倔强地亦步亦趋缀在他的影子后边,怎么赶也赶不走,仿佛站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莫大的安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意识护着她已经成为了他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哪怕如今有着刀山火海要闯,他第一个挂念的不是自身安危,而是如今孤身留在京都里,处在群狼环伺之下的喻青嫣。
若是他真的出了事,偌大的上京,还有谁能够继续护着她?
如此想着,重烨不由得将怀里的人拥得再紧了些。
然而他们没发现的是,距离侧门不远处的一个林荫阴影之下,正停着一辆精细而华贵的玄顶马车。
车中坐着的男子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腿上还放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连食盒都从刚开始的热气腾腾,变得不再冒一丝热气。
此时他的唇色苍白得几乎要透明了,面无表情地吩咐人将面前的车帘给放下来。
小厮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依言照做了。
他也不知世子殿下今日是忽然起了什么兴致,难得想着出一趟府,却从傍晚开始就驾着马车来这太医署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一般。
结果人没等到,却等来了这么一出好戏。
想来世子殿下谪仙一般的人儿,平时半点尘埃也不染,自然也不会容许这样的伤风败俗的男女玷污自己的双眼。
出府之前瞧着他还挂着一副难得明快的笑意,现下却是脸色阴沉得有点吓人。
小厮不由在心里暗暗猜测着他很快便要打道回府了。
没想到等了半晌,没等到意料中的回府指令,却等到一个已经碎裂的食盒从车中扔出来。
那食盒几乎是擦着小厮的脑袋而过,重重地摔在地上,里头已经冷掉的各式漂亮糕点纷纷滚落出来,沾上了不少的泥土草屑。
小厮顿时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良久,才听到里头传来淡淡的声音,像在极力克制怒火一般,对他道:“走吧,回府。”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上了个字数很多的榜,最近会多多更新,一天两更也说不定!
(被狠狠掏空)
亲亲评论投营养液投地雷的宝们!
感谢在2021-12-22 17:25:51~2021-12-24 20:5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星星想小月亮啦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星星想小月亮啦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落水。
喻青嫣晚间一夜无梦,醒来后才发现眼睛肿了。
昨日哭得有些太狠,几乎记不清是如何送走的重烨,又是如何走回的房。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重烨给她的令牌,一想到下次听见他的名字可能就是宫中传来重烨的死讯,这东西便像是最后诀别的信物一般,沉甸甸压在手里,叫人喘不过气来。
喻青嫣盯着床帐看了半晌,此刻距离五月初不过只剩短短的几日,若是要想救人,时间已经迫在眉睫。
可惜她目前只空有一支暗卫,若是重烨真的出了事,单凭这点兵力,就连护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闯进皇城都做不到,更遑论还要带着一个人全身而退。
他放下兵权是死,不放下兵权也是死,在外征战忠心卫国的将领,无法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之上,而是枉死在奸佞小人之手,叫她如何能够甘心。
喻青嫣静静摩挲着手里的那块玄铁令牌,冷不丁脑中转过一个极为胆大的念头,不由得整个人霍然从床上坐起来。
她随意将脑后的头发拢了拢,匆匆梳洗一番,便急着要出门去。
正推门出去时,迎面撞上了前来寻她的蔡保。
喻青嫣定了定神,勉强给他扯出一张笑脸来:“蔡学子,早好。”
蔡保望着她微肿的眼皮,实在是无法同样的说出一声好来。
他从自己带来的篮内拿出一个滚烫的熟鸡蛋递给她,真诚建议道:“姑娘要不先拿这个敷一敷,这样不至于不好见人。”
喻青嫣思及等会儿还得去晋王府,顶着这副尊容去见慕策之确实是有违礼章。
于是她客气地道了谢,接过鸡蛋剥开,轻轻放在眼上滚。
见蔡保有些无话地候在一旁,她便主动提起了昨日的事:“昨日给世子殿下送药的那个学子,应该平安回来了吧。”
蔡保道:“无事,他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喻青嫣愣了一下,这才轻轻地“嗯”了一声。看来除了对她之外,慕策之对待其他去送药的医官也不会刻意为难。
那为什么偏偏要针对她呢?难道是看她格外不顺眼?
说起来好像每次去泽山苑都是她厚着脸皮耍赖要留下,避开第一次送药不谈,上次借故避雨,竟然还在人家榻前困得睡着了。
喻青嫣揉着眼睛的动作渐渐缓慢了下来,垂头颇为无地自容地对蔡保说道:“要不今日还是让别人给世子殿下送药吧,我可以留在太医署做些别的活。”
“喻姑娘,在下倒是也想给你安排别的活计,昨日刘太医丞格外吩咐,让你今日起不必去送药了。再过几日,郑太医也该从江宁那边回来了,他若是见到你被荐举进来的后只做些杂活,心中必定也会有些计较。”
“只是……”蔡保露出了为难之色,“只是今日晋王府那边特意来人传话了,说是若不是喻姑娘你来送药,那太医署今后都不必专程派人送药过去了。”
喻青嫣微讶地反问道:“晋王府那边真是这样说的?”
“千真万确。”
喻青嫣又惊又怒,不由捏紧了手心。
慕策之这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吗?居然连装都不愿意再装下去了。
她半刻也坐不下去了,将鸡蛋从眼皮上拿了下来,连声招呼都来不及和蔡保打,便径直去了药堂拿药,出宫前往晋王府。
一回生二回熟,先前她来晋王府还需要云绿作陪,如今已经将大致路线都熟记在心里,不必麻烦别人引路,自己独自一人便能顺利前往泽山苑。
经过荣宝斋的时候,她特意往里头瞧了一眼,确定没见着什么人影,这才放心地步出院落。
谁知刚跨出院门,便见到宋含婷被侍女簇拥着,与她撞了个正着。
喻青嫣来前特意算过时辰,就算她脚程再快,此刻也应该有辰时六刻了,宋含婷这个点应该是请完安早早回去了。
既然不是她来错了时辰,那便是宋含婷特意留下在这堵的她。
此时再绕道而走已经毫无意义,喻青嫣干脆直面迎了上去,冲她端庄地行了个礼:“宋小姐。”
同她所想的一样,宋含婷确实是特意在这里等着她。
原本她与喻青嫣也算不上是有多大的仇怨,顶多就是几句口角之争,生气丢人也只是一时,很快便被她抛在脑后,时间一长,她甚至都记不起喻青嫣的名姓。
可偏偏她昨日去寻慕策之时,吃到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事情原是这样。
昨日慕策之不知道是忽然被勾动了什么心思,一大清早便吩咐下人破天荒备了两人份的早膳,不知是要邀谁同桌共食。
这举动若是安在别人身上的话兴许没什么奇怪的,可他平素一向寡居,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如此行径便显得很是反常。
宋含婷自幼便对慕策之十分仰慕,对他起居事物的上心程度更可以说是整个王府都人尽皆知,这点动静自然毫不意外很快就通过下人的口,传到了她的耳中。
开始宋含婷还以为是她这位神仙般的表哥觉得一个人用膳太过清冷了,想要开始多沾些烟火气。
于是她半点不带羞怯地带了一众侍菜的丫鬟过去,决定善解人意地亲自陪表哥用膳。
没想到连泽山苑的大门都还没踏进去,便被人拦在了门外。
直到后来她才得知,原来慕策之特意折腾了这一出,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那个日日来送药的小医女。
此事传出去后,她便听见许多下人在暗地里嘲笑她。说她一个名门望族的高贵嫡女,在男人面前,竟然还比不过一个卑贱低微的医女来得有吸引力。
想到这里,宋含婷就不由得俏脸含怒,狠狠瞪了喻青嫣一眼,那眼神好似恨不得生剐了她一般。
喻青嫣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又在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位表小姐,不过人在屋檐,此时也只得面带苦笑道:“宋小姐,不知道青嫣究竟哪里无意间冒犯了您,若是有的话,便在这里先行给你赔个不是。”
“赔?”宋含婷用尖利的声音反问道,“你拿什么赔?你立志要以女儿身在太医署闯出个名堂来,整日同那些男人厮混,自然是不需要注重什么声誉。可我还是个尚未出阁的小姐,以后还要许个好门第,若是被你脏污了名声,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话说得属实刻薄,以至于喻青嫣忍不住皱了皱眉,反声道:“在下并未在外抹污小姐的闺誉,又何来此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