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倒是不怕,死后不过换个地方,还能重新活过来。只是说好了要把佩佩和锦娘一起带出去,这下怕是要失约了。
喻青嫣觉得自己眼皮有些沉重,身上传来的剧痛渐渐转为一种麻木,让她紧紧扣着凳子,控制不住地想要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本来被粗链锁得好好的大门被人从外狠狠地撞了一下,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常年失修的大门就自行敞开,小小的宅院立刻被蜂涌进来的大批精兵包围了。
牙婆坐在椅子上慌张地惊叫,不知发生了何事,模样颇有几分滑稽。
院子那几名雇佣来的壮汉气势汹汹地迎上去,结果还没来得及挥舞几下拳脚,脖子上就横了几柄长剑,很快被士兵直接制服在地。
站在院子围观的姑娘们也被团团包围住,她们从小不是在乡下呆着便是被养在这大院里,哪里见识过这等大阵仗,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乱作一团跑到角落里躲了起来。
一时间除了动弹不得的喻青嫣三人外,院子内再不剩下其他人。
喻青嫣轻咳了一声,和同样伤痕累累的陈佩佩抵着头,勉强相持着坐到了地上。
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探底下锦娘的脉搏,好几次因为手心滑腻的汗,愣是没摸出什么动静。
最后还是陈佩佩看不过眼,拉住她的手放到锦娘的鼻端下。
万幸,虽然气息有些微弱,但好歹还活着。
确认完安危后,喻青嫣心里落下一块大石。
抬眼见门外一名五官有几分面熟的俊美青年,正被官兵的拥簇着面若冰霜地踏进门。
官兵们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冲他毕恭毕敬地行礼,尊他一声“陆大人”。
他肃着张脸,似乎是来找人的,视线在小院里几番逡巡后,很快便确定了目标,随即毫不犹豫地大步冲着陈佩佩的方向走来。
喻青嫣看着他那身醒目的绯红色官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在脑内猜测成型。
她愕然地往手边上看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在月色的衬托下,距她不过几寸的陈佩佩低垂着眼睫,面容竟显得如此陌生。
还没等喻青嫣张口询问什么,那青年便动作行云流水地单膝跪在了形容狼狈的陈佩佩面前,向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随后并手朗朗振声呼喝道:“臣陆秦云,救驾来迟,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第2章 二择一 哪个当活,自二择一
这话一出,整个院子倏然变得针落可闻。
喻青嫣发着愣,久久没有缓过神来,若不是她此刻连呼吸都觉得胸腔阵痛,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与她相处月余的瘦马奴隶陈佩佩,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公主?
此事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撼,喻青嫣又忍不住去看陈佩佩的侧脸,却见她面上虽然闪过诸多难堪、疑惑、复杂的情绪,但细细读来,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
喻青嫣忽然觉得头疼欲裂,目光无措地在来人和陈佩佩之间逡巡,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搭在膝上的潮湿手心被陈佩佩温柔地捏了捏,听得她安抚道:“你别怕,接下来的事就全权交给我吧。”
陆秦云办公处事极为妥帖周到,不用特意去寻,军队内已安排了几名随行的大夫,想来是在来之前就已经提前做好了万全准备。
先是把宅子外那些看守悄无声息地打晕,接着撞开陈旧铁索,从大门长驱直入,如愿救下了陈佩佩,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些人贩一网打尽。
只不过唯一有一点想不通的,便是他如何能确信陈佩佩一定在这所府宅内?难不成,是她们这群人里还有人给他里应外合地递消息?
不仅是喻青嫣想不通,陈佩佩也深感奇怪,并且还想也不想就问出了口:“陆大人是如何神通广大地笃定我……本宫陷在此处?”
陆秦云微不可查地一笑,指了指那方刑凳上的李锦娘:“本来下官此行也只不过是来碰碰运气,得到线人消息说殿下可能被人贩藏在附近,于是随意带人逛了逛。
不过处理闲杂人等时恰好被这名爬墙的姑娘瞧见,下官便正好循着问了问,谁知殿下洪福齐天,果真在此。说起来,还得要多谢这位姑娘。”
他倒是寻对了时机,不费一兵一卒就达成了目的,也不看看她们被打成什么惨样,再迟上一步就要没命了。
陈佩佩心里有怨,脸上自然也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看,怒气冲天地摊着一只腕子,就算相隔着百八十里都能感受到她凶狠的眼刀。
随行大夫瑟瑟发抖地跪着给陈佩佩把完脉后,冲陆秦云拱手一礼:“殿下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接上骨头安心静养几日既可,在下开些止血化瘀的膏药,每日涂上两回,不出十日,必能恢复如初。”
陆秦云微点了下头,用眼神示意身边的亲卫:“扶公主回去歇息。”
他身边立即出了两人,目不斜视地蹲身要来扶。
陈佩佩没有急着和他们走,反而道了声“等等”,转过目光看向身边的喻青嫣。
喻青嫣不知何时已经支撑不住睡了过去,她把喻青嫣脸颊边散落的碎发重新别到耳后,又静静地看了好几眼,不舍地眼眶泛酸,扭头与陆秦云商量央求道:“我马上就要启程回京了吗?能不能在这里再多呆些日子,等到她们脱离危险了再启程,我怕我不在这里,回头她们又挨牙婆欺侮。”
陆秦云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殿下万万不可。陛下和皇后娘娘日夜都在忧心殿下,食不下咽寝不安眠,殿下既无大碍,就算是为了他们着想,也理当尽快赶回汴京复命。
若是殿下实在放心不下这里的人,下官愿意留在陵兰替殿下照顾她们,一定能保二位姑娘无虞。”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把所有后路都封死了,陈佩佩没有理由可以反驳,心里也明白事情孰轻孰重,只得无奈应下。
她回身冷冷吩咐那几名跪着的大夫:“我走之后,这两位都必须尽心医治直到完全康复,好食好住地待着,不许有任何克扣,若是她们出了半点不测……”
陈佩佩那双桃花眼凌厉一挑,言语中已经颇有公主的威严:“你们所有人就等着掉脑袋吧!”
“殿下尽管放心,臣自会安排好一切,”陆秦云提起自如的笑容,冲着她不卑不亢地摆手,“请!”
陈佩佩怒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搭上身边侍从的手,不甘不愿地随着他们离开了。
等到她彻底走出这方院子,扶坐上了马车,陆秦云才觉了却一桩心事,缓缓收回了视线,脸上佯装出来的笑容也顿时恢复成面无表情。
他负手扫视一周这个老旧的院内,冷然吩咐道:“除了地上这两个女人带走之外,这个院内的人,一个也不许留。殿下曾经被圈养成为瘦马的事,一丝风声都不能走漏出去。”
身后的那队官兵飞快领命,不出片刻,屋内便传出了接连的惨叫声和奔逃声,不久后,又重新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陆秦云冷峻地低头抚弄着手腕上的那串乌黑佛珠,捻到第十二颗的时候,见到一名剑刃上都是血的士兵快步走出来和他禀报:“陆大人,全都处理好了。”
陆秦云应了一声,把目光转到唯一剩下的那两名活口身上。
他之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陈佩佩身上,完全没关注过她身边的人。现下事情都已经处理完了,他终于记起陈佩佩临走前郑重的叮嘱,一下下冉冉绕着珠串,漫不经心地往边上看了一眼。
底下的那名少女仰躺在长凳边,身形在灯火下半遮半掩,原本遮在脸侧的发被人拂开,露出一张被汗浸润湿透的柔美面孔。
只一眼,陆秦云便如遭雷殛地呆立在原地,原本平波无澜的面上出现了一丝裂缝。
怎么是她?
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将人从地上扶起,吩咐举着火把的士兵走得近一些。借着更加清晰明亮的光线,他彻底看清了昏睡中喻青嫣的模样。
水墨画上去般的细眉,尖瘦的下巴,灵巧的鼻尖上有着一颗殷红的小痣,唇色天生淡极,被紧抿成了一线。
这张脸与他梦中牵挂过千百回的那张稚嫩青涩的脸逐渐重合,合并成了一个模样。
若是当初嫣儿能活下来,现在大概也差不多是这个岁数吧……
就在他浑身僵硬还在犹疑时,无意识陷入昏迷的喻青嫣蓦然靠近他的胸膛,接着便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般,无比自然地偏了偏脑袋,把脸整个埋进他的衣间。
她烧得滚烫的面颊隔着内衬熨着他的心口,激得里头藏着的那颗心脏,像是死灰复燃的火苗,一下比一下更凶猛地开始剧烈跳动。
是真真切切的触感,他不是在做梦。
“嫣儿……”
陆秦云喉间发涩地脱口轻呼,掩在袖下的手忽然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他把那双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面上,一遍遍地抚着喻青嫣染上绯红的侧颜,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触碰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品。
半晌之后,他终于缓过情绪,哑声问道:“随行大夫呢?”
亲信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有些忐忑地回:“回禀大人,大夫都跟着殿下离开了,现下应当在处理殿下的伤势。”
“再去城内请几个,让他们立刻过来,”陆秦云低头看了看怀中气若游丝的少女,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临了又补充一句,“一定要是最好的,现在就去办。”
“是!”亲信领命,离开前目光还有些犹疑地打量了眼喻青嫣和李锦娘,鼓起勇气提议道,“大人,您还有公务要忙碌,这两位姑娘要不要一并让下人先抬回去?”
陆秦云摆了摆手回拒,俯身避开那些一看便触目惊心的伤痕,竟然亲自把喻青嫣打横抱了起来。
她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重量,在怀里轻飘飘的一片,像是随便来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
陆秦云察觉到了,不由得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抱着她一路踏上马车,脚步掺杂着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慌乱焦急。
马车很快行到了驿站门口,喻青嫣刚在马车上一直哆嗦着喊冷,即使他不断地扇风把炭盆里的银炭催热,让整个车厢烧得温暖如春,也没有办法驱散她的半分冷意。
陆秦云干脆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双手绕过她的腋下,把她整个人妥帖地拥在怀中,又笼着她的手不断地摩擦,用体温给她送去源源不断的暖意。
好不容易到了驿站,他任劳任怨地把人抱下马车,连歇息都没有歇息一刻,径直把她带进屋子里,动作轻之又轻地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期间不断有献殷勤的下人犹豫地想要从他揽过这档苦力活,被他警惕一眼钉在原地,再也不敢胡乱插手。
大夫已经在屋内等候多时,见到有人闯进来,立马正襟危坐打起精神。
他的二指往喻青嫣腕间一搭,抚着花白的髯须,眉毛飞起又落下,沉吟着久久没有说话。
“她怎么样?”陆秦云一颗心被他的表情吊得忽上忽下的,喉结微微攒动,忍不住出声询问。
大夫摇了摇头:“大人,恕我直言,这姑娘情况不容乐观。她的伤多数伤到了腑脏,先前被打得吐过一口血了,伤势很重,现在还能吊着一口气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醒得过来还好说,醒不过来可就难办喽。”
陆秦云攥紧了宽袖下的拳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碾成了一瓣一瓣,脑中被这话击得有一瞬空白,致使他想也不想地狠戾脱口威胁道:“她可是四公主吩咐要保下的人,你若是治不好她,你也得掉脑袋!”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夫为难极了,只得跪在地上求饶,“可草民也不是华佗转世,实在是才疏学浅,只能用参汤先吊着这位姑娘的命,其余的,也只能看姑娘自己的造化了。您就算是现在把草民的脑袋砍了,也无法改变什么结果啊!”
陆秦云听着他求饶的话,颇为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一旦碰上喻青嫣的事情就不能像往常一样冷静处事,现在居然还破天荒地恐吓起一个无辜的平民。
他轻咳了一声,强行把自己从那无边无际的恐慌感中挣脱出来,异常沉默地对大夫说道:“行了,先退下吧。”
大夫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药箱,忙不迭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客房内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陆秦云深深注视着床帐后陷入昏迷的女子,反复摩挲她裸露在棉被外的手背。他从旁边的铜盆中拧干了毛巾,轻轻擦拭她满头的汗。
经历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总算能够渐渐把情绪平静下来。先前事出突然,他太过意外,只一股脑想着救人没想太多。现在慢慢冷静下来一想,此事还有诸多堪称完美的蹊跷点。
眼前的这个女人,有着一张和他年幼时定了亲一起长大的青梅一模一样的脸,就连侧额上那块极淡的因为爬树摔出来的疤痕也被完美复刻。
难不成真是上天垂怜他每日辗转梦回时心痛彻骨,让他的嫣儿起死回生了?
不,不可能。
她当初明明是他亲眼看着入殓的,连墓碑都是他一笔一划亲手雕刻。
他不吃不喝在棺材前守了整整三日,执拗地一遍遍测着她鼻端的呼吸,始终不愿相信她是真的死去。
困极累极时眼前出现幻觉,好几次看见他的嫣儿从棺材里睁眼坐起来,脆生生地撒娇唤他“子舟哥哥”。可他真的笑着伸手去触,那身影又虚幻消逝不见。
再一晃眼,就见她依然脖子淤青,了无生气地躺在棺内,四周一切都没有改变,只独独留下一个满目猩红、撕心裂肺的他自己。
这让他如何再去相信,这就是他的嫣儿?
他的嫣儿早就已经死了,被放进钉好的棺材里,长眠在那g黄土下。就算她真的没死,那为何不回来找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不传信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为什么
现在又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陆秦云阴狠地欺身上来,手指在喻青嫣脖子和下颔的相接处不断逡巡,试图找出她带着□□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推论。
他执着地搜了一圈又一圈,直把她的下颔蹭得一片通红,动作之用力,甚至还能见到皮肤被粗暴的动作磨出浅淡的血丝。
――可是没有,她的脖颈肌肤摸起来细腻柔滑,什么面具都不可能藏匿。
陆秦云颓然地往床头一靠,被自己的猜忌折磨得快要发疯,眼中情绪闪灭,复杂莫测。
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嫣儿故意出现在他的身边?她到底在谋划什么意图?
可惜正处于昏迷中的人并不能给予他任何回答。
陆秦云泄愤般一拳捶在喻青嫣枕侧,砸得床板都震动了一下。
眼前人依然动都不动,连呼吸都还是进少出多的,硬生生把他满腔怒火浇灭了。
他阴鸷地盯了她的侧脸半晌,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直起了身,唤人把那吊命的参汤拿过来。
无论她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她还顶着这张脸,陆秦云注定不可能对她置之不理。这让他有种被人拿捏住软肋的不爽,却又无可规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