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中坐着一名穿着云白春衫面若敷粉的风流公子,他动作轻佻地斜倚着身子,嘴里嚼着花生粒,频频往这头张望而来,似是在打量喻青嫣白纱遮掩下的容貌。
目光过于直白外露,喻青嫣很快察觉到了,眉头不自觉地轻拧起来,三五口吃完了面,放下碎银就要离开。
结果她才将将转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有意无意的咳嗽声,紧接着去路就被人提剑拦住。
“美人请留步,在下裴辽,敢问美人要去何处?这齐物镇没人比本公子更熟,需不需要我送你一程?”那风流公子慢悠悠地当着喻青嫣的面站起来,眼若桃花,手中轻轻摇着一把檀木扇,噙着一抹笑意向她问好。
喻青嫣见他穿着不像个寻常商贾人家,本想推拒。但想到自己对齐物镇两眼一抹黑,与其等下四处打听问路,倒不如问问眼前这个现成送上门的,于是也不多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有劳,去医馆,怎么走?”
裴辽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惊讶之色,平日里那些娇滴滴的小姐连和他搭话一句都不肯,生怕有失自己的身份。
但眼前这位举止自然,倒像是刻意等着似的。他的眼中比之先前多出了几丝兴味。
“医馆我熟,镇西小道的陈家开的医馆是最红火的,大夫多,药材也齐备,就是有点远,需要加快些脚程。若是不急的话,本公子倒是可以顺道带个路,”裴辽特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姑娘可是哪里受了伤,需要去医馆瞧病?”
寻常的姑娘家被裴辽这么盯着早沉不住气了,偏偏喻青嫣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语气都未曾变:“我是大夫。”
她这么一说,裴辽的眸中顿时生出几分钦佩,拱手真心实意地赞道:“裴某在四方游走多年,还从未见过女子从医,如此说来,姑娘可算是如今举国第一人了。”
喻青嫣对他话中有意无意的吹捧不置可否,重新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冲他示意:“有劳裴兄带路。”
裴辽也从自己的仆人手中牵了匹马来,迎着四下纷纷投来的目光,挥袖轻咳了两声:“那什么,我送这位姑娘去医馆,马上回来,你们在这候着。”
商队的人对他这般行径早就见怪不怪了,简单点了点头后,便继续该喝酒的喝酒,该吃饭的吃饭。
裴辽嘱咐完便驱着马和喻青嫣齐头并进:“姑娘随我来。”
喻青嫣轻夹马腹,轻松地跟了上去。
两人借着马力,在午时前赶到了陈家医馆。临到医馆附近,人群变得极为拥堵不堪,无奈之下两人只能先下马观候。
“奇怪,我记得昨日来都没此等盛况,怎么才过了一天,这里就多了这么多人?”裴辽挑眉咋舌,虽然心下好奇,但碍于人群拥挤,面露嫌弃迟迟不敢上前。
喻青嫣闻言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些人的穿着,心中多少有了数:“应该是九江来的流民,无处安置,只能暂时聚集在医馆外。”
“可这医馆也不是什么施粥棚,既供不了吃穿也解决不了夜宿,何必在此苦苦守候,还不如暂时待在城外等待官府安置。”
喻青嫣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过既然医馆外需要救治的人数倍增,这就意味着需要更多的大夫来诊治,正是她投职的好机会。
思及此,她整顿了一番自己的衣裙,也作势要往里头挤。
“哎哎……”裴辽不解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你做什么?这些人浑身肮脏,不知道多少日没沐浴了,你还跟着往人堆里凑。更何况里头情况不明,不说你根本挤不进去,就算挤进去也是白费功夫。”
喻青嫣见他身上一尘不缁,想必也不缺钱花,懒得和他过多解释,只挣扎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没想到裴辽攥着她手腕的动作看似没怎么用力,却如同铁钳一般让人挣脱不得,半晌无果,她不由得着恼道:“你松开我!”
两人纠缠之际,推搡的人群里被挤跌出来一个瘦弱的少年,看着不过十二三岁,面色和唇色都发赤,头顶着冷汗,像是怎么站也站不稳一般,直挺挺地向着喻青嫣的方向倒来。
裴辽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把接过,顺势放倒在地面上,暂时也顾不上喻青嫣了,急忙蹲下身去拍他通红的脸颊,询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怎么了?”
这
少年说不出话,只费力地偏头咳嗽着,瞧着就病得不轻。
喻青嫣松了松被捏得泛红的手腕,往下瞧了一眼,慢一拍蹲在了裴辽旁边。
见他摆弄半晌也没把人叫起来,她顿时没好气道:“我是大夫,还是让我来吧。”
裴辽讪讪一笑,知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是凑个热闹,闻言立即面带郝然地把这块烫手山芋转交给了她。
喻青嫣将人平放在地面上,屏息仔细检查了一番那少年的面容。
她替人看病时格外专心,几乎是一门心思的盯着病人,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
裴辽不好打扰她,又不想就这样离开,干脆守在一边,用扇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无聊地扇着风。
忽然,他看见喻青嫣脸上面色一凝,伸手去掰看病人的唇,又轻轻搭上了手上脉搏,嘴上还低低念叨了一句:“奇怪。”
裴辽好奇极了,连声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喻青嫣没有搭话,没过多久就松开了手,霍然站起身,撕下一片干净衣角递给了裴辽:“遮上,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怎么?带完路就急着赶我走啊?”裴辽笑吟吟地接过那片衣料,当着她的面放在鼻端嗅了嗅,调笑道,“这算什么?你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喻青嫣见他依然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无奈地解释道:“裴兄可知,我方才探脉时听出了什么?”
“我又没学过医,如何知晓?”
喻青嫣早猜到他会这样答,于是立马接口道:“那裴兄可曾听说过传尸之症?”
听到这个词,几乎是瞬间,裴辽脸色剧变,褪去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倒像是全然变了一个人。
喻青嫣没看到他的神色,继续自顾自说道:“*所谓传尸者,由相克而生,毒瓦斯内传五脏,渐至羸极,死则复传其家属一人,故曰传尸。”
“我方才听到他的脉息微弱,咳嗽痰中有血,五脏皆衰,但精神振奋,像是浑然察觉不到病痛一般。症状与这传尸之症,倒是颇为相似。”
裴辽目光微动,收敛起脸上的玩笑之色,将手中的布条飞快系到脸上。一切做妥后,他声音透过厚厚的布料闷闷传来:“你可能确定他患的这就是传尸症?”
“还未曾,”喻青嫣隔着白纱迎上他的目光,肆虐的风几乎要将两人一起刮跑,“这种病可以称得上是百年难遇,我还得再看几个人才能确认。不过这可是疫病,是干系到万千人命的大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如今当务之急,是得先去通知官府。”
作者有话说:
*引用自《圣济总录》:“论曰传尸之病,由相克而生,毒瓦斯内传五脏,渐至羸极,死则复传其家属一人,故曰传尸。”
第5章 “属下参见将军。”
没等来得及走出两步,喻青嫣就被裴辽再次一把拉住。
“你没有任何证据,单凭一面之词谁会相信你?这里的大夫这么多,总有同你一样能发现病症的,等着他们报官不是更好吗?”
“裴辽,”喻青嫣忽然唤了他一声,珠玉一般的声音此刻包含着满满的认真,“你可清楚疫病为什么如此可怖吗?多拖一刻,就会多一人染上此病。官府的人信不信我的话无所谓,但总得有个人让他们知晓此事。若是人人都刻意瞒而不报,最终遭殃的只有这些无辜百姓,甚至是你我!”
裴辽沉默着看着她,不过片刻的时间,却好像是重新认识了她这个人一般。
他终于轻轻松开了手:“好,不过你是大夫,需要留在这里诊治。此事你不必去,交给我就好。”
喻青嫣松了一口气,对着他感激点头笑了笑:“那我等你消息。”
与此同时,江宁知府府上正迎来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他穿着一身灰黑色的大氅端坐上座,面庞刀削,容色如玉,那双子夜一般的眼睛藏着点点寒星,寻常人甚至不敢轻易与他对上视线。
江宁知府亲自给他奉上一盏华顶云雾,暗自拭去手心的冷汗。
他怎么也没想到重烨不好端端待在西境,居然带兵来到了江宁一带。
说起重烨,恐怕无人不知他的显赫军功。他虽出身名门,却十三岁便请缨领兵,在苦寒的西境一呆便是八年之久。在这十年里屡败契丹,几无败绩,特别是自小跟在身边的一支穿云轻骑,每一人都可敌百人之勇。
现下站在重烨身侧一左一右抱着剑的两位少年,分别唤作湛墨和湛白,是一对双胞胎,也被关中称为“黑白小将”。
据说重烨身后还有一位鲜少露面的军师,不过在北昆一战后便没了踪迹,怕是已经遭遇了不测,连尸身都没留下。
不过重烨一直未曾放弃找回那位军师的骸骨,因为痛失爱将,他的面色看起来也肃冷许多,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不苟言笑了。
江宁知府不敢多言,只能旁侧敲击询问他的来意:“不知重大将军为何忽然到访江宁,可是最近战事又起?这……下官也没做什么准备,怕是招待不周。”
重烨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本将只是奉旨回京,顺道路过江宁而已,大人不必慌张。”
“也是,听闻重大将军座下的穿云骑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哪怕是那契丹鼠辈们已兵临城下,也得被打回老家。”
那重烨身后的湛墨和湛白听了,心中暗笑,不由得纷纷挺直了腰杆,眉宇间难掩骄傲。
重烨承了这句夸赞却并无什么笑意,宠辱不惊地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大人给我军将士腾块地修整,一切从简即可,我们并不在此地过多停留。”
听闻他没有长期留下的打算,江宁知府的压力骤减,这才展开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连声吩咐下去,殷勤询问道:“不知重将军和两位小将军今日夜宿何处?贱内在家中已经备下了好酒好菜,还望各位军爷们到时赏脸莅临。”
湛墨和湛白都处在贪玩的年纪,闻言无一例外地同时望向了重烨,目光隐隐透出几分期待之色。哪知重烨将冷茶一饮而尽,推拒道:“我与将士们宿一处就好,不必做另外安排。”
从江宁知府处出来,湛白苦着一张脸和身边的湛墨悄悄抱怨:“你说方才将军就应了在那知府府中宿下该多好,我都幕天席地睡了快半月了,好不容易才有张榻可睡。”
“嘘,”湛墨冷脸对他比了个噤音的手势,“小点声,都睡了这么久,你也该习惯了。”
“习惯是一回事,想睡榻又是另一回事,”湛白轻轻锤了锤自己的背,“要是喻军师在的话就好了,将军定然舍不得她跟着吃苦,必然就顺势答应了。”
湛墨冷嗤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们俩刻意压低的声音一字不差地落入前头的重烨耳中,他扭头冷不丁地问道:“湛白,你想宿在此处?”
湛白打了个激灵,瞬间站直了身子,哪里还见刚刚歪恹恹诉苦水的模样,他一眼一板地答:“没有,将军,我觉得睡在郊外挺好的,自在,夜可观星闻虫鸣,别有一番滋味。”
重烨见他认错颇快,一时倒也寻不到理由训他,警告般看了他一眼后便回过头。
他们三人是骑马而来,正也打算骑马回去,没料还没来得及上马,远远便见到一人骑着单骑,朝着这头飞驰而来。
湛白视线一顿,很快率先认出来人:“将军,你看,是裴辽那小子!当初说好了一起在江宁会合,我们都到了他还不见人影,想必是又去哪里快活了吧。”
话音刚落,裴辽就勒马一个急刹停在了他们跟前,见到重烨立马翻身下马,无比尊敬地行了个军中礼,不胜欣喜道:“属下参见将军。将军,你们可算是来了!”
“是啊,我看再不来,你就要乐不思蜀了。”湛白在后面不嫌事大地笑骂道。
重烨点头让他起身,问道:“不是让你在城外等着,怎么来了这里?其他人呢?”
“将军有所不知,”裴辽喘匀了气,慢慢解释,“先前我们的确是在城外等候穿云骑,不料撞见许多抓捕流民的蛮头兵,无奈之下我们只好乔装打扮成了商贩进了城。此番九江遭此大难,必然又是孙礼那阉贼……”
话还未说完,就被重烨伸手打断:“这里有耳目,不得妄议国政。”
裴辽只好把后面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我方才同九江知府知会了一声,他同意在附近安排一处驻扎军队,等会儿你就传我的令去此地看看。”
“将军万万不可,”裴辽惊得直接跪了下来,“属下方才才从齐物县出来,听闻里头有流民染上了疫病,正想通禀知府,穿云骑万不可在这附近逗留。”
重烨皱起眉:“疫病?方才没听江宁知府说起过,你如何知晓?”
“其实属下也是听一位结识的姑娘说的,也不能完全断定,”裴辽犹疑地回答,“不过此事关乎您和将士们的安危,属下不能冒这个风险瞒而不禀。”
“诶,我说裴辽,这位姑娘现在何处?她是个大夫吗?就敢胡乱下论断,”湛白颇有些不虞地插话,“你别被美色蒙昏了头,这事可做不得玩笑。”
“我真没开玩笑!”裴辽脸涨得通红,“我亲眼所见医馆前流民成群,是与不是,前去一看便知。”
湛白还想继续反驳,重烨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我同裴辽一起先去齐物县看看情况,湛墨湛白,先带着军队在郊外安顿,在没有命令前,不要踏进江宁半步。”
聚集在陈家医馆的人群还未散去,临近日暮,医馆马上就要关门,流民们挨挨挤挤地在门口腾地坐下。
喻青嫣将手头上的病人暂时转移到了临时租来的破棚下,嘱咐任何人不得接近。自己在一旁搭了个简易的桌椅,坐下来替一些在后排看不上病的百姓问诊。
开始时这些流民还以为她是来撞骗的神棍,都不敢靠近。但慢慢地看她有条不紊给一些伤者包扎开药方,待人温和有礼,也不收取任何诊金费用,不免纷纷动了看病的念头。
渐渐地,在喻青嫣四周聚集了很大一批民众。
她一一探过这些病人的脉,发现他们体内或多或少都有了些传尸症的初期症状,因为身体感到不适所以才会来求医。
但是这陈家医馆替他们诊过后却只是以寻常伤寒来搪塞,叮嘱他们服下些驱寒的草药即可,不知是本就都是些滥竽充数的庸医,还是害怕惹祸上身。
喻青嫣一面将有症状的病人与无症状的病人通过棚子隔开,另一面又嘱咐他们都及时蒙住口鼻,避免沾染或是扩散疫病。
如此忙碌了一个下午,她的额上已经微微见汗,好不容易将一切安排完,又听得棚内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大夫,快来!这位小姑娘好像马上要不行了!”
闻言,喻青嫣立刻放下手头上的一切事物,一头钻进了棚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