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同往日, 她坐在屋子半天, 左等右等也不见秋霜回来。
适逢九月雨季,到了傍晚时分更是天色乌黑,大雨如注。秋霜出门时没带伞去,想必是被大雨困在了书阁里头。
思及此, 喻青嫣实在放心不下, 起身掩好窗户, 带上油纸伞和一盏微弱的灯笼, 出门去寻她。
外头的雨势实在迫人,才出去没小半会儿工夫,她的下裙裙摆连同绣鞋一起,都被雨浇了个湿透。灯笼里那豆大点的烛火在狂风里飘摇,时明时暗的,连路也照不分明。
喻青嫣索性将裙摆撩到腿弯处,干脆利落地系了个结,步伐顿时松快了许多。
临近书阁,她遥遥望到一个门前站着个模糊人影,正在冒着雨弯腰拾着什么。雨势滂沱,那人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当,全身被雨浇了个湿透。
喻青嫣顿时心下一沉,二话不说快步走上前去,临得近了,发现果然是秋霜。
她手里还紧紧抱着那几本早上她交代过的书,现在全被雨水泡烂了,书页散落在地上,糊成了纸浆。
――方才秋霜就是在拾这个。
“姑娘,你怎么来了,”秋霜脸上全是滚落下来的雨珠,胡乱用衣袖拭了拭,看见她却是一讶,“外头雨势大,你身子不好,小心淋着了,快去书阁里避一避。”
说着,便要拉着她去避雨。
然而喻青嫣直挺挺地站着没动,她将手里的伞撑到了秋霜的头顶,伞太小,只能遮住一小片地方,没过几息,喻青嫣就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湿透了。
“谁干的?”喻青嫣强忍着心头翻涌的怒气问道。
秋霜目光有些闪躲,讪笑道:“是奴婢,奴婢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小心将书落地上了。”
喻青嫣看着她这副样子,再稍加联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火气顿时压不住了。当即将她的手一牵,便要去宋含婷的院子里讨个说法。
没想到反而被秋霜摇头制止了。
“是奴婢不小心听到了大小姐说话,这才被罚的。”
她将遮着眼睛的湿发拨到了一旁,勉强笑着安慰喻青嫣:“奴婢方才偷听到了一个好大的秘密呢,也不亏。”
鉴于秋霜还在雨里冻得瑟瑟发抖,喻青嫣强迫自己冷静了几分,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将她带回了明月园。
刚踏进院子,就见夏兰焦急地迎上来:“这么大的雨,你们是去哪里了,怎么弄成了这样?”
喻青嫣没和她多解释,先将秋霜带到了浴房里,去柜中翻出了一条干燥的布巾,闷不做声地狠狠拭着她的脸。
秋霜发出一声痛呼,眼睛却亮晶晶的,笑道:“如此待我,一时间倒不知道究竟谁才是小姐。”
喻青嫣没好气地用布巾甩了一下她的额头,惹来秋霜更大声的笑。
秋霜一面笑着,一面眼中有了点热热的湿意。她让喻青嫣一并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认真道:“姑娘,若是寻着机会便早些离开大学士府吧,我方才听大小姐说了,她们压根就没想过让大少爷娶你。现在留你在府上,只不过是为了安定少爷的心,等到他高中,不等他开口,老爷自会向圣上请一纸婚书。”
这些喻青嫣心里头早就清楚,不然也不会在宋文柏放出狠话的那日同他这么说。
“我早就知晓,我没那个心思嫁给宋文柏,到时候自会离开。”这几日喻青嫣的伤势也养得差不多了,也渐渐升起了要走的心思,正好有了这个借口,也不会让人起疑心。
她望向一旁的秋霜,柔声道:“若是我走了,你和夏兰会同我一起走吗?”
秋霜和夏兰是她从大病中醒来后唯一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人,喻青嫣对她们难免有着几分亲切的依赖,若是要走,必然要带上她们。
秋霜心里自然也是情愿的,只不过她和夏兰皆卖身宋府,想走怕是也没这么容易,但她没和喻青嫣说这些,只是扬起脸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的姑娘已经很照顾她们了,若是再给她惹麻烦,连她自己都过意不去。
说完小话,两人都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喻青嫣把要走的事情同夏兰又说了一遍,夏兰先是一愣,随后看着秋霜递过来的眼神,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嗯,那我现在便去给姑娘收拾行李。”
说是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拢共不过是几套衣物和几套宋文柏送来的首饰,喻青嫣甚至连银钱都没有。
秋霜和夏兰将自己攒下来的几两月银都塞到了她的包袱里,喻青嫣本不想要,却听秋霜说:“反正我们都是一块的,我们的钱便是姑娘的钱,若有需要,向姑娘取用便是。”
喻青嫣一想也有几分道理,于是将钱清点好放进钱袋里,贴身放着,以免丢了。
当晚,喻青嫣沉浸在即将离府的喜悦中,没有自己一个人睡,而是和秋霜夏兰挤在了一张床上。
三个小姑娘紧紧挨着,汲取着彼此的体温,盘算着出府之后能做些什么。
到了后半夜,喻青嫣身子有些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睛。朦胧间,她断断续续听见秋霜和她说:“姑娘,这是我姥姥在小时候给我求的护身符,保平安的,可灵了,你带在身上,一个人也能安全些……”
喻青嫣听得不甚分明,很快便沉睡进了梦乡。
第二日喻青嫣起了个大早,她猜想宋时清大概是不想见她,但出于礼节,还是去了一趟朗竹馆告辞。
没想到她连大院门都没进去,就被外头的门房小厮给拦在了外头。
喻青嫣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早早准备好的陈述信连同那块随身的凤纹白玉一并递给小厮:“劳烦大哥替我把这些东西交给舅舅。”说罢,低低行了一礼,就算是辞别。
她与秋霜夏兰商量好,未时时分在城郊东门会面,于是没在这里多做停留,直接拿上了包袱物什,从后院偷偷溜出府。
出门后,喻青嫣便径自去西市租了一辆马车,驾着它悄悄往城外赶。
奇怪的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有学过驭马驾车,但是手甫一触上缰绳,便神奇般无师自通了。
驾着马车行驶在前往城郊的大道上,这一路出来的太过顺利,倒叫她有些如坠梦中的不真实感。
很快到达了约定的地方,城郊风大,喻青嫣出来时穿得单薄,现在猛灌了一脖子风,冷得直跺脚,忍不住又轻咳了两声。
但她怕错过了秋霜和夏兰,执拗地不肯进车里等,原地蹦了两下,等到身子热乎起来后,又搓着手远眺。
这一等便等了两个时辰。
原定约好的时间早过了,天色都昏暗了下来,秋霜和夏兰依然迟迟未来。
喻青嫣的心也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慢慢沉了下去。
先前她们同她说的是还需要费点时间去讨要身契,现在看来,倒是处处不合理。既然她们与宋府签了身契,那岂能这么轻易便能跑出来。更何况秋霜向来比她心细,怎会忽然将银两突然都交给她保管。
喻青嫣越想越不对劲,正要重新爬上马车,胸口一凉,从脖子上掉下了一个小东西。她拾起一看,是秋霜之前一直贴身佩戴着的护身符。
看到这个,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她们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能够出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尽早离开大学士府!
喻青嫣顿时又急又气,脸色都白了两分,望了一眼昏黄的天色,不再犹豫,立马驱车掉头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重新回到大学士府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了,出门时的那个小偏门已经被人锁了,不过这点高度也难不到她。喻青嫣干脆将手上的包袱一甩,手脚灵活地爬上房梁,直接翻了过去。
走近明月园,才发现院子里格外吵闹,人影攒动,隐约传来一个人尖利的嗓音。
喻青嫣心中浮起一丝不妙的预感,才走了没两步,撞到跌跌撞撞跑出来的一个脸熟的小丫头。
她六神无主的目光在看见喻青嫣的那一刻终于聚了焦,带着哭腔道:“表小姐,您终于回来了!方才大小姐来发现您不见了,说是要打死秋霜姐姐和夏兰姐姐呢!”
第61章 同人不同命,有爹娘撑腰的孩子了不起。
不等她把话说完, 喻青嫣已经冲了进去。
入目的是两条铁凳,秋霜和夏兰被人用绳子绑在凳上, 正被人用闷棍打, 背上都洇开了一片血迹。
宋含婷便端坐在她们跟前,甚至还捧着一盏茶,淡淡道:“倒是两条忠心的狗, 只可惜你们那主子早便抛下你们跑没影了,也没有机会看见你们为她这般受苦受难的模样。”
喻青嫣盯着她们, 脑中却骤然浮现出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来, 也是这般被人围着,瘦弱的小姑娘被押在铁棍之下, 瑟缩得像只绵羊, 细声细气地小声哀求着。
“嫣姐姐……”
“嫣姐姐救我……”
她的脑袋开裂般发疼, 脸上的血色尽失,冷汗涔涔, 几乎透不过气来。
倒是宋含婷眼尖, 一眼在人群中认出了她,高声冷笑道:“文嫣表妹,这么迟才回来, 我还以为你不告而别了呢。”
喻青嫣狠狠地攥了一把手心, 勉强让自己从疼痛中回过神来,她眯起那双好看的柳叶眼,歪头笑道:“倒是不知道表姐忽然来访,又有何贵干, 难不成又苦闷如何讨陆寺正欢心, 特地来明月园散心吗?”
“你……”宋含婷被她当场戳到了痛处, 当即柳眉倒竖地站起来。她这几日确是为了陆秦云的事想破了头, 他不来大学士府,她便寻到了他的府上去。没想到他外出办公去了,人没寻到,倒是撞上了喻青荷那个泼辣的外宅妇。
直到现在宋含婷都还心有余悸,她从未见过如此既无礼又胡搅蛮缠的人,若是以后真的嫁给了陆秦云,怕是第一个要直面的就是这个外宅妇,为此她焦心了好几日都未曾睡好。
如今她瞧着灯火下喻青嫣的脸,越看越觉得与喻青荷颇为相似,没来由地从肚子里冒出一股火来。
“别以为府中的下人称你一句小姐,就真把自己当个小姐了,”宋含婷踱步走到她的身侧,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对这张脸简直恨得牙痒痒,“没有人也没见过真正的宋文嫣长什么模样,谁知道你是不是哪里来的野货,冒充我宋家的人。”
喻青嫣面无表情地撇开脸:“表姐这话倒说错了,说着认定我此生非我不娶的人,不正是你的亲弟弟宋文柏么?我若是假冒,他又怎会认不出?”
“宋府所有人都知道,文柏十五岁被接回汴京便害了一场大病,把之前许多前尘往事都忘了。若非你带着那块定情玉佩忽然出现,他又怎会记起与你的婚约。”
若非从宋含婷嘴中亲口听见,这些旧事喻青嫣还当真不知道,她愣了一下,总算理解了为何宋文柏当初那么执拗地要娶她。
想起这几日,她对宋文柏的态度一直都不算太好,甚至为了摆脱他的纠缠,还说了许多对他来说极为残忍的狠话。相比对方对她一如既往的坚定,她倒是有些翻脸无情。
宋含婷见她良久不语,还以为是心虚了,神情越发得意了几分,步步紧逼地询问:“怎么?没话说了?承认了?”
喻青嫣沉默不语地望向还在铁凳上的的秋霜和夏兰,她们的神色委顿,眼中却不见丝毫怨怼,依然担心地看着她。夏兰甚至还有气无力地冲她眨了眨眼。
她的心头一滞,轻吸了一口气,重新抬眼对上宋含婷的眼睛:“即便如此,也并没有物件能证明我不是宋文嫣,名义上来说,我依然还是宋府的表小姐,你如此做派,不怕外头人议论你苛待族妹吗?”
“我可没有苛待你,”宋含婷低眸看了看自己修得晶莹干净的指甲,“只不过是出手惩治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仆罢了。”
她眼波一转,冲着秋霜和夏兰身边的两个小厮使了个眼色:“谁让你们停下的,继续打。”
那俩小厮立马依命照办,手中的木棍如同雨点一般毫不犹豫地落到秋霜和夏兰的身上。
“停!别打了!我让你们停下!”喻青嫣焦急地喝令道。
可惜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宋含婷带来的,压根不会听她的话。
宋含婷气定神闲地重新回到凳子前准备坐下:“别白费劲了文嫣表妹,他们是不会听你的,与其气坏了身子,倒不如和我一起坐下来,看看这场好……”
话还没说完,她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用力扯了一把,整个人站立不住地往地上歪去。一片天旋地转,掺杂着下人们嘈杂错愕的惊叫声,眼前景物轮转,最后定格在喻青嫣近在咫尺的脸上。
喻青嫣整个人跨坐在她的身上,面不改色地伸手给了她一掌。她下手丝毫未留余力,还未反应过来的宋含婷被她打得脸一偏,脸颊和头皮一起火辣辣地泛着生疼。
等到第二个巴掌落下时,宋含婷终于清醒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尖叫了一声,以一副和喻青嫣拼了的架势,整个人翻身坐起,也是同样的一拳挥在了她的胸口。
两人再一次扭打在一块。
围观的众人也全然没想到会是这副场面,纷纷上前来拉架。喻青嫣眸中亮得惊人,死死地扯着宋含婷的头发没撒手,把她疼得几乎五官扭曲。
但她自己也没讨到什么便宜,混乱中手被宋含婷抓住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扯得越狠,她便咬得愈深,到最后几乎都痛得失去了知觉。
这场闹剧闹到最后,还是宋时清被惊动了,带着人匆匆赶到了明月园来,这才止息。
宋含婷浑身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脸颊红肿,嘴角也破了,脖子上被掐了个红红的指印,怎么看怎么狼狈,正坐在一旁哭。
喻青嫣也粗粗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虎口都快被咬穿了,血流如注,她抹了一把唇角的血丝,撕下自己的内衬,简单地做了一下包扎。
“怎么回事?”宋时清看到宋含婷这副模样,脸色铁青,沉声呵斥身旁的下人,“没用的废物,你们这么多人,怎么看护的小姐,难道任由她被人打?”
“还有你,” 宋时清怒气冲天地指着宋含婷,“你身为一个名门闺秀,你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宋含婷委屈极了,眼睛哭得通红:“爹爹,不是女儿先动的手!是表妹她……”
“好了,不要说了!”宋时清压根听不进她的解释,“你们几个,把小姐带回院子里去,上点药,从今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爹爹!”
宋含婷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人一把架起来,头也不回地带出了明月园。
解决完了宋含婷,宋时清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喻青嫣身上。
她同样是周身狼狈,却不像宋含婷那样哭天抢地的,还能够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方才滚落在身上的尘土。
宋时清看人时眉毛习惯性地皱起来,居高临下地负着手,眼神沉沉地看着她,“方才是你打了婷儿?”
他的气势迫人,不像是来主持公道的,倒像是有意在她面前施压。喻青嫣却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视线,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答:“是。她要打死我的婢女,我拦不了她,只能够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