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知,手足阋墙,目无尊长,已是触犯了我宋氏的家规?”
喻青嫣面不改色:“愿听凭舅舅处罚。”
“好,既是如此,那我便罚你今晚跪一晚祠堂,好好反省反省今日犯下的错误,你可认罚?”
同样是打架,宋含婷不过被斥骂两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继续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却要去跪祠堂,真是同人不同命,有爹娘撑腰的孩子了不起。
喻青嫣眼中偷偷泛起一丝泪光,很快又被自己逼了回去,她双手交握举过头顶,声音沉静,不卑不亢:“文嫣领罚。”
夜半亥时,层云出岫,月光照射在地面上,死一般的清寂。
夜晚的祠堂格外冰冷,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刁难,地面虽空旷,能坐的地方却只有一块小小的蒲团。喻青嫣将身子靠坐在祠台边,感觉脑袋传来一阵头重脚轻。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摸了半晌也没觉察出什么温度,倒是浑身怕冷得很,叫她的牙齿也有些轻微地打战。
喻青嫣蜷起身子将自己抱得紧了些,阖着眼睛强迫自己睡过去,然而事与愿违,她不仅没睡着,脑中还不断闪过几个零星的错乱片段,令她一时间分辨不出到底是置身现实还是梦境。
太奇怪了……
为什么梦里会出现这么多陌生的面孔,无关乎宋含婷,无关乎宋文柏,甚至无关乎她自己,只有一双接着一双的眼睛在望着她,或是含着深情或是带着怜惜或是浅淡似水。
喻青嫣伸手去握,却只触摸到了虚空。她在这几双眼睛的瞳中看到了倒映出的她自己,那一刻,像是有什么坚固的东西被打碎了,刺得她脑仁生疼。
喻青嫣被脑中的剧痛刺激地清醒过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直直地照射在她的眼皮上,刺得她重新闭上了眼睛。
昨日睡了一晚上祠堂,又几乎是粒米未进,她的面色极其憔悴,几乎是满脸苍白倦容。
喻青嫣撑着身子,忍着手上的剧痛使自己站了起来。
她脚步虚扶地推开祠堂的大门,还未走出两步,就见迎面走过来了极为熟悉的一人。
那人头颅高昂,穿着不俗,正是宋含婷身边的婵娟。或许是因为昨日因为她的缘故被宋时清责骂了一番,同喻青嫣说话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公事公办的不耐烦。
“小姐伤势不轻,今日陆寺正会来府上做客,小姐特地让我来转告文嫣姑娘一句,若是想让府上的大夫给你那两个丫鬟看病,就乖乖地替她去见客。”
第62章 陆秦云要和宋含婷结亲?
“伤势不轻?”喻青嫣轻扯了一下唇角, “昨日府内这么多大夫给她瞧了,也没将她治好么?倒是要我这个在祠堂里呆了一晚的人替她去见客。”
见她主动提起昨晚的事, 婵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贱蹄子, 昨日竟敢将小姐的脸打成这般模样,让她如何见人?亏我们小姐之前还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喻青嫣轻嗤一声, 背着手走近了几步,将婵娟逼得连连后退, 神色都变得有几分不自在, 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你……你做什么?我又没说错!”
“掏心掏肺……”喻青嫣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是指在宋文柏考完试后让宋大学士直接上书赐婚, 将我扫地出门呢?还是让我帮她勾引那喜怒无常的陆秦云, 费劲万般心思替她做嫁衣呢?”
“你怎么……”知道。
婵娟在她的注视之下, 怯怯地将后面的两个字咽回喉咙里。然而转念一想,秋霜与夏兰的性命都还握在她们手中, 腰杆又重新挺直了几分:“既然你都已经知晓, 那以后也不必再拐弯抹角了,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那秋霜与夏兰昨日对你忠心耿耿, 半点关于你的下落都不肯透露。而你也是一样, 为了她们不惜和我们小姐撕破脸皮,想必在你心中,这二人还算是有几分分量吧。”
“如今她们的性命只在你一念之间,表小姐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究竟是她们二人的性命更重要, 还是你所谓的自尊更重要?”
喻青嫣背在腰后的手骤然攥紧。
发生了昨天那档子事后, 说她高傲也好, 说她要脸面也罢,她根本不想对做出宋含婷任何低头的行径。可是此事事关秋夏二人的性命,与她们二人相比,她强撑着的那点傲气也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
喻青嫣握着的拳头松了又紧,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这么久,她终于还是妥协了,从嗓子里挤出一个艰难的声音:“……好,我去见。”
婵娟早料到她会低头,心中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脸上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鄙薄。
不是不屑于认错吗?不是总做出一副不容侵犯的清高姿态么?最后还不是妥协了?
她从衣袖里拿出一块新的面纱:“文嫣小姐可别忘了这个,千万别露出马脚,不然到时遭殃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还有一整个宋府。”
该如何做喻青嫣都清楚,她一把拿过面纱围在自己的脸上,对着一旁水缸中的倒影理了理自己的仪容,一切准备就绪后,这才跟着婵娟去了前厅。
这一次她依然无法开口出声,只能够屏退左右,一个人躲在珠帘后面。
屋内燃了点木质檀香,格外的凝心安神,喻青嫣昨晚本就没怎么睡好,先前所有的心力都用来应付婵娟了,婵娟一走,她的神经骤然一松,在这香气的催眠下,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打到一半,喻青嫣飞快地止住,努力睁大眼睛驱散困意。
不能睡,不能睡,等下还要面对陆秦云那只老狐狸呢。
她将昨日之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感觉脑袋又隐隐开始作痛,不过这似有若无的痛感此刻却是她保持清明的最后一丝支撑,叫她不至于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睡过去。
过不久,从房间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叩门声,随后有个人跨进门。喻青嫣听着,精神一振,好整以暇地转了一下手中的毛笔。
陆秦云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湖蓝色长袍,胸襟前绣着一只白鹤,腰间系着白玉蹀躞带,显得格外清爽谦润,隔着朦胧轻晃的珠帘,连他那双勾人的狐狸眼也显得正经了不少,看上去像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君。
然而喻青嫣现在却并没有多少心思去欣赏他的容貌,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度过接下来这一段时间。
按照宋含婷的性格,平时即便是没话也要凑上前多说两句。如今她与陆秦云共处一室,怕也是要她先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思及此,喻青嫣执起笔,开始搜肠刮肚地寻开场话头。
令她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陆秦云竟然纡尊降贵地率先开了口,打破了他们二人的沉默。
“宋小姐的嗓子直到现在也未康复吗?”
这话听着有几分情真意切的忧心,表面像是在关心她的身体,实际上还含藏着几分不着痕迹的探问。
喻青嫣故意重重地咳了两声,随后压低声音,捏着嗓子开口:“含婷一向身子骨弱,病比寻常人好得慢些,咳咳……不劳大人费心了。”
陆秦云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既是如此,还望小姐好生休养,我府上还有几瓶御赐的药,对于治愈风寒极为有效,明日就托人送到府上来。”
喻青嫣眉角一抽,若真的让他把药送来了,她以后还如何扯谎不开口说话啊?
她手腕一动,飞速写下:[御赐之药何其珍贵,含婷有何福分能够享用,大人还是自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她写得快,递得也快,手腕从珠帘中伸出去,眨眼便送到了陆秦云跟前。
趁着珠帘晃动,陆秦云迅速往里头瞥了一眼。光线不甚明朗,只能够隐约看清是个带着面纱的女子坐在里面,至于到底是不是宋含婷……
陆秦云拧起眉,他早忘记这宋大小姐长的是什么模样,一时倒也辨认不出。
他收回目光,正要接过那纸笺,忽的目光一凝,定在她的手上。
上次这双手还是如玉一般无瑕,几日未见,从手掌到虎口竟裹上了重重的布条,还透出一点隐约的血色。
她受伤了?陆秦云望着她的伤口,泛起一丝疑问。
可凭宋含婷在宋府的身份地位,锦衣玉食,这点伤口应该早就被大夫处理得当了。这不像娇小姐就诊,倒像是在荒郊野岭时自己做的一些应急止血包扎。
盘旋在陆秦云心头的疑云越来越大了。
他好半天没什么动静,喻青嫣又如同听老学究上课的差生一般开始犯困,上下眼皮直打架,都近乎要合上了,这才听见他说:“以后我们有可能会结亲,给你送药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诶?
诶诶诶?
喻青嫣还以为是自己太困听错了,满脸震惊地抬起头来,她方才听见陆秦云说要和宋含婷结亲?
一时间瞌睡都驱散了几分,喻青嫣的心境突然带上了两分复杂的情绪。她虽与陆秦云只有一两面之缘,但从对方的言行举止来看,确实是位可堪婚配的如意郎君。
若他真娶了宋含婷……
喻青嫣咬了咬下唇,一时也脑补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罢了,左右她只不过是个来替宋含婷见客的,他娶与不娶,与她何干?他若真娶了,还替她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于是喻青嫣极为干脆地仿着宋含婷的语气挥笔写下:[大人这是何意?是打算来学士府提亲了吗?]
她问得干脆,对面看完后却陷入了一阵缄默中,半晌没有答话。
喻青嫣打了今天不知道第多少个哈欠,支着额头,努力让自己清醒着等待对方的答复。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头越来越晕,刚闭上眼睛,就克制不住地睡了过去。意识即将消失前,她听到陆秦云轻而又轻的回复,带着几分病态般的偏执,像是耳语一般。
“不,除了她之外,我不会娶任何人。”
陆秦云在帘子前等了半天,不见里头的人有任何的动静,他感到有丝奇怪,于是轻唤了一声:“宋小姐?”
隔着珠帘可以看到原本坐着的身影好似累了,歪着脑袋趴在了桌案上,低着脑袋呼吸平稳,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原本这个时候的陆秦云不会有过多犹豫,转身便走。但是今日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宋含婷”身上疑点重重,他竟一时没动。
过了半晌,他一面慢慢捻着手中的佛珠串,一面不动声色地撩起了面前的珠帘,径直走进了里屋。
如他脑中所想的一样,珠帘后摆着一张小巧的月牙桌,上面铺满了杂乱的宣纸,压纸的砚台也散落在一旁。
视线往下,便看见一名穿着对襟云锦衣,淡青色绢丝下裙,脸上带着白纱的姑娘正趴在桌上酣睡,她的手上还拿着饱蘸墨水的一支笔,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在纸上留下了几道胡乱的痕迹。
凑近之后,陆秦云才发现她脸上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绯红,不用伸手去探,就知道她必然是发高热了,而且还发得不轻。
不过这些他也压根没闲心管,他在意的只不过是面前这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宋含婷。
他向来不喜欢被人骗,若是被他发现是这宋小姐在阳奉阴违地糊弄他……
陆秦云眼中透出一丝冰冷的阴鸷。
那便别怪他翻脸无情。
他将手探向了面前熟睡之人,在手指即将触及到面纱的那一刻,喻青嫣像是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一般,警觉地睁开了眼睛。
她刚睡醒,眼皮褶皱格外深,眼睛通红的像只兔子,骤然看见近在咫尺站立在面前的陌生男人,害了一大跳,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弹跳起来。
“小心!”
眼看着她越退越后,凳子摇摇欲坠,即将有摔倒的危险,陆秦云下意识沉声提醒。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下一秒,喻青嫣碰倒了椅子,整个人狼狈地摔坐在了地上。
她的后腰重重地撞上了木椅腿,传来一阵酸麻生疼,那一瞬间,痛得喻青嫣几欲掉泪。
这下她的瞌睡是彻底被打跑了,望着站在跟前正垂眸打量着她脸的陆秦云,她一时间大脑宕机,也顾不上揉自己的腰,捂住脸飞快地站起身,当着他的面一溜烟跑了,动作快到陆秦云根本来不及出声叫住她。
然而只需要这么一点短暂的接触,便已经足够了。
陆秦云眯起眼睛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几乎已经百分之百地笃定。
她根本不是宋含婷。
第63章 将你嫁过去给陆寺正当侧室呢!
喻青嫣几乎是跌撞着跑出的房门, 脚步虚浮,还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跤, 膝盖狠狠地磕在地上, 惹得在外头干活的丫鬟们纷纷抬起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好在陆秦云暂时没有追出来,也没撞见这丢人的一幕。
喻青嫣倒吸了一口凉气,飞速撩起衣裙, 检查了一下膝盖上伤口。万幸学士府门前是用玉砖铺的地,光滑得很, 仅仅只是伤口看着一片红肿, 吓人罢了。她放下裙子,强忍住自己的不适, 缓慢地扶着墙站起来, 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旧伤未愈, 又添新伤。
喻青嫣深觉倒霉一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她这几日的遭遇,不论是天意还是人为的厄运, 都折磨得她身心俱疲。
现下她浑身疼痛, 仅靠着自身最后一丝清明意识咬牙坚持,完全顾不上旁的,只想寻个安全的地方, 好好地睡上一觉。
若是此刻喻青嫣还有余力回头的话, 便可以看见在她身后正远远缀行跟着一个人,他步伐从容,如同身处自家后花园一般信步闲田,偶尔遇见学士府的侍女, 还会停下来含着笑打声招呼。
就这般一前一后, 经过了学士府的好几个庭院。
在经过宋文柏的书房时, 喻青嫣一个神思恍惚, 不慎撞上了从房内刚出来的一名侍女。
那侍女手中捧着不少字画,堆积得几乎有半人高,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撞全洒落在了地上,她顿时柳眉一横,怒上心头,正要训斥出声。
然而还没待她看清是谁在这里捣乱,对方已经迈着有些浑噩的步伐走远了。
侍女深吸了一口气,只好自认倒霉,蹲下身来收拾散落满地名贵的字画。
这些字画都是陈放在宋文柏书房中收藏着的名家之作,每一幅都价值连城,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弄脏了,用她那点微末的月银可赔不起。
她边满心埋怨,边手脚勤快地收拾,在拾捡起某一副画时,从边上伸来一只修长洁白的手,先一步替她拾了起来。
侍女抬头看了一眼,认出了来人,立马自脸红到脖子根,支支吾吾地站起来行礼:“陆……陆大人……”
陆秦云帮她只不过是顺手而为,他的目光还放在前头的喻青嫣身上,等她接过后便及时收回手,微微一点头算是回应。正准备抬脚继续跟上去,没等他动身,余光里忽然映入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僵硬地顿住身子,俯下腰来,从脚边散落的一堆画中,抽出了压在最底下的那一幅,徐徐展开。
画中的女子生着一张令他魂牵梦萦,再熟悉不过的脸,拿着一把苏绣团扇,坐在藤椅上小憩,神色安然恬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