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画上署名的年月,是一副才完成没多久的新画。
陆秦云骤然收紧了手,强行按捺下起伏的心绪,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问身旁的侍女:“这画……是哪里来的?”
侍女接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眼,灿然一笑:“这画是我们大少爷画的,前几日放在窗边下雨淋到了一点,今日日头好,奴婢正打算拿出来晒晒。”
“这画上之人,你可见过?”
“这……”侍女一直呆在书房伺弄书册,对于外界的事情知之甚少,闻言面上流露出思索的神情。
然而陆秦云却是半刻也等不了,脸上的温和面具被打破,焦急地又催促了一遍:“见过吗?”
侍女一拍脑袋,终于回忆起来:“我想起来了,这是那个表小姐!和少爷有婚约的表小姐!”
闻言,陆秦云目光瞬间变得冰冷阴鸷,沉沉地反问:“婚约?”
侍女无知无觉地陷在兴奋当中,丝毫未察觉周身空气都冷了下来,捡着自己曾听到的八卦趣闻给陆秦云听:“是呀,表小姐孤身自江宁来奔亲,没想到路遇劫匪,摔下山崖,幸得少爷搭救。他们二人幼时曾许下婚诺,如今既已见面,自该履行。只不过目前苦于门第之差,无法成婚,不过少爷同我说过,只要他这次能够高中,必然去圣上跟前求一道圣旨赐婚。”
“他们历经了这么多磨难,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个好结果吧。”
陆秦云挑起那双狐狸眼,细细打量着手中的这副肖像,似是开玩笑一般道。
“那可不一定。”
喻青嫣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回到明月园,她一头栽进自己的屋子里,蒙上被子,几乎是刚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很久,睡到一半她感觉自己身上忽冷忽热的,又抬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这一次总算没有触感失灵,她意料之中地摸到了一头的滚烫。
怎么又病了……
喻青嫣有些自厌般地收回手,强迫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
药……她需要药。
如果再烧下去,她真的会死。
喻青嫣从床帏间跌撞着爬起来,在自己平日里放药的橱柜里一通翻找,终于找到了一副退热药。
她的双手哆嗦着拔开瓶塞,刚倒出一颗药丸,正准备塞入口中。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震天的敲门声,有一个婆子在院子里大声叫喊:“表小姐!文嫣小姐在吗!文嫣小姐!”
她被扰得手一颤,药丸自指尖滚落下去,坠在了地上。
喻青嫣抿了抿菱白的唇,凝起自己烧得有些涣散的目光,走过去打开房门。
“哎呦,喜事,天大的喜事啊文嫣小姐!”扑面而来兜头就是这么一句话,紧接着房子里挤进来一个衣着花哨的陌生嬷嬷,手上拿着一张喜庆的庚帖,“你马上便要苦尽甘来享清福喽!”
喻青嫣看着她这副模样,直觉不妙,默了片刻后才哑声问道:“……什么事?”
“那陆寺正陆大人,前几日无意间撞见了你的画像,对你可是一见钟情,多番打听。只可惜你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耽误了正式的见面时机。本以为这桩好姻缘要黄了,没想到老爷得知这件事后,当场做了主,准备将你嫁过去给陆寺正当侧室呢!”
“咳咳……咳……” 喻青嫣被惊得一口气没喘上来,连连咳嗽,好不容易才止住,“你方才说舅舅要将我嫁给陆秦云当侧室?”
“是啊,”那嬷嬷笑眯眯的,握住了她的手,“老爷特意交代老奴转告小姐,既然小姐先前已经托人还回了同心佩,那先前大少爷同您定下的婚约,自此作罢,以后各自嫁娶,两不相干。”
“那陆寺正年少有为,官运亨通,颇受圣恩,京城不知有多少家千金望族争着要嫁给他。按说以你江宁旁系的身份,若不是得他青眼,是万万高攀不上这般门第的。更何况他至今尚未娶妻,你进门后便是整个陆府的女主人,到时再诞下一儿半女的,有朝一日总能被扶为正妻。”
喻青嫣默默听完,冷冷道:“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嬷嬷出去,不必再多费口舌,我不会嫁给别人做妾的。”
“你!你真是不识好歹,难不成,以你这般身份地位,还奢望着能嫁过去直接做正妻不成!”
“这桩婚事,本就不是我本意,”喻青嫣漠然道,“舅舅虽是我的长辈,却并非我的父母,没有权利干涉我的终身大事。我心悦何人,要嫁给何人,全凭自身做主,他管不着。”
说罢,喻青嫣便转身回头,重新躺回床上,任凭他人如何劝动,都阖着眸佯装作没听见。
末了,她听见那嬷嬷恶狠狠地撂下狠话:“这门亲事可由不得你,等到聘礼一到,就算捆,也要把你捆到陆府!”
门被重重地摔上。
喻青嫣望着眼前白色的帐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掀开被子,从袖中掏出方才还未曾吃完的药瓶,一股脑地将里头的药尽数倒了出来,泄愤般塞进了嘴里。
药丸苦涩,堆顶在喉头,没有水和着,含在嘴里咽不下也吐不出,令人恶心欲呕。
但她却仿佛没尝出这药的难吃一般,机械地动着牙关,将药丸尽数嚼碎,而后下咽进肚子里。
胃里渐渐腾起一丝苦意,喻青嫣狠狠地再次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直到这时,她眼角的一滴蓄谋已久的泪水,才敢顺着脸颊慢慢滑落,滴到了枕巾里。
第64章 你说的约法三章,可以。
也不知是不是药效发挥了, 亦或是她心头憋着一股子气,这一觉喻青嫣睡得格外不安稳。
好不容易从梦里头挣扎着醒过来, 满头都是冷汗。
秋霜不知从什么时候过来照顾她, 已经累得在床边守着睡着了,她起身的动作惊醒了她,此时正直起身子, 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姑娘觉得身体好些了吗?”秋霜应该方才哭过,眼睛肿得像核桃, 瓮声瓮气地说道, “早知会受到这些气,姑娘当时就应该丢下我们, 不该回来。”
“别说胡话, ”喻青嫣嗓子都烧哑了, 声音轻轻的,安慰般抚上她的脸, 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我说了要带你们一起走,那必然是要一起,你们两个小妮子骗得我这么惨, 我还没和你们算账呢!怎么样?那日被打的伤口还疼不疼?”
秋霜含着眼泪笑着摇了摇头:“不疼了, 已经有大夫来帮我们瞧过了。”
喻青嫣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倒是姑娘,烧得这么凶,人都要烧糊涂了。奴婢方才寻了一番,屋里的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了, 这就去外头再去买些回来, 顺便给姑娘请个郎中回来瞧瞧!”秋霜说完, 从床边起身, 便要出门。
喻青嫣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下了她:“别去!”
“现下宋府的人怕是不会放我们出去,我睡了一觉,感觉身子已经好得多了,你替我换身衣服,去外头通禀一声,我要见一个人。”
秋霜迷茫地问:“见谁啊?”
“陆秦云。”
秋霜出去禀告之后,外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喻青嫣甚至都以为没人理会她这个无理的要求。
到了傍晚左右,才听到有人来报,说是陆寺正刚下朝,听到她想见他,立马便来了府上。
喻青嫣这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有几分悲哀。可以看出宋时清对这门亲事有多么看重,要是放在平时,她说些什么压根不会有人放在心上,更别说要见陆秦云这种达官显贵。
陆秦云是宋家的贵客,她在行头上也不能落下,特意让秋霜拿了一套庄重的衣物来。
上头的衫子是暗红蝶纹的,裙子就挑了一条织金软银褶裙。秋霜怕她受寒,又给她披上了一件薄薄的云肩披风。
她还在病中,气色不好,但却被衣服衬得肌肤赛雪,弱柳扶风,这么一看,倒真像是一名正待嫁的闺中娇娘。
穿戴好后,她依着前头的人带路前往会客前厅。
路上遇到了好多人,大家看着她的目光各异,或是夹杂着鄙夷,或是羡慕,还有一些意味不明的调笑。
喻青嫣将脊背挺得直直的,对于旁人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脖颈修长,仿若一只骄傲的天鹅。
就这般踏入了前厅,除了宋时清外,她看见宋含婷也坐在里面,见到她来,目光好似刀子,要将她生剥活剐。
喻青嫣敷衍地行了个礼,走到宋含婷对面坐下,淡淡询问道:“陆寺正还未到吗?”
宋含婷再也忍不住了,无视身旁丫头的眼色,一把站起身,强压着周身怒气冷笑道:“文嫣妹妹如今可是满身威风,知道的以为你是嫁给陆寺正做侧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嫁去做正房奶奶呢。”
“那可不比表姐,百般心计,万种布置,到头来竟比不上我角落里的一张画像。”
“宋文嫣!”宋含婷被戳中了痛处,眼眶瞬间就红了,嗓音尖利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暗中使了些狐媚手段,枉我先前如此信任你,没想到你的心思竟是如此歹毒。”
喻青嫣如今看见她这张脸胃里都泛恶心,故意淡笑着端起手中的茶杯冲她示意了一下:“那还得多谢表姐牵线搭桥。”
宋含婷简直快要被气疯了,胸口不住地起伏着,连拳头也握得死紧。
“好了,婷儿,”坐在正位的宋时清终于开了口,“子舟马上便要到了,若是被他看见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宋含婷被这句话稍稍唤回了几分理智,连忙低头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来。
喻青嫣在一旁冷脸看着他们父女二人一唱一和的,不知道他们要搞些什么名堂。
过了大约一刻钟,陆秦云终于姗姗来迟,甚至还未来得及卸下身上的绯红色官袍,足可见对喻青嫣的重视。
他长身玉立,容颜芝雅,脸上带着惯常温和的笑意,同宋时清行了个礼,在厅前环视了一圈,最终施施然抬步落座在喻青嫣的身旁。二人同是身着红色系的衣裳,看起来倒像是特意安排,极为登对。
宋含婷暗中看着,又差点咬碎了自己的一口银牙。
“老师不是派人传话说,是文嫣小姐想要见我,怎么现在……”陆秦云特意拖长了后音,目光扫过面前坐着的宋含婷,直把她看得一阵脸热。
“是这样,子舟,你别怪老师擅自做主,主要是含婷丫头,她对你一直以来的心思你也清楚,如今你都打算娶宋文嫣进门,难道就不能再考虑考虑与婷儿的亲……”
陆秦云起身及时制止他接下来的话:“古虽有娥皇女英二女共侍舜帝,坐享齐人之福,然子舟非舜帝,求娶文嫣姑娘乃是应心而为,并非□□驱策。世间万千颜色,吾只偏好其中一抹,故恕子舟,不能答应老师这个请求。”
他的言辞端正,情真意切,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宋时清沉默了半晌,而后忽然抚着胡子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也不再强求了。”
宋含婷眼看着自己的婚事即将告吹,急得直跺脚,连忙探出身子来,想要轻轻出声暗示:“爹爹!爹爹……”
还没等宋时清有所回应,她率先不慎撞上了陆秦云盯着她的那双漆黑的眼里,几乎是瞬间,她的血液冻结了一般,从头到脚冒出几丝寒意。
宋含婷被他毫无感情的目光吓得立马磕磕绊绊地改了口:“爹……女儿身体有些不适……就先回去了……”
说罢慌张地拎起自己的裙摆,匆匆行了个礼退下。
她都走了,宋时清再在这里碍眼也没什么意思,没过多久也找了个借口走了。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喻青嫣和陆秦云两个人。
陆秦云不着痕迹地看了身旁的姑娘一眼,心跳得很快,喉咙有些干涩,干脆又饮了一盏茶。
在这次见面前,他还在猜测这宋文嫣是不是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只不过是一名长相相似的陌生人。如今见了面后,他那颗焦躁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叫嚣着。
是她。一定是她!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阴差阳错间竟叫她离开了晋王府,失去记忆成为了这宋氏的旁支小姐,现在更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
陆秦云表面□□着云淡风轻的假象,心头却早已被狂喜、懊悔、歉疚等复杂情绪接连交织充斥着。他按捺下自己蠢蠢欲动想要靠近的举动,在她纯然的目光里尽力扮演好一个初识的谦谦君子。然而背在身后微颤的手,却早已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
而这一切,喻青嫣毫无所觉。
她尴尬地将脑袋撇向另一侧,死死地攥着下裙裙摆,手中已经紧张地出了一手的冷汗,不知该从何开口才能让陆秦云接受她接下来的这番言辞。
“不知嫣儿姑娘此番叫陆某前来,是为了何事呢?” 最终还是陆秦云率先发现了她的满身局促,开了话头。
喻青嫣抿了抿唇,暗暗做了些心理建设,这才鼓起勇气正视他:“实不相瞒,文嫣唐突地叫大人前来,是有话想对大人说。”
陆秦云丝毫不意外,慢慢捻动手中的佛珠,挑眉示意:“姑娘但说无妨。”
“文嫣自知身份低微,能被大人看上,已是八辈子修来福分。但姻缘一事,向来讲求的是男女双方情投意合,虽然大人对我有意,但我对大人并无情意。若是强娶,文嫣宁可……”
喻青嫣支支吾吾地讲到这里,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陆秦云,正好对上他投来的依旧温和的视线,心中微宽,终于敢将话继续说下去,“……宁可触柱而亡,也不愿委曲下嫁。”
“若是要嫁也可以,大人娶我,无非是要拉拢学士府,该做的一切,文嫣都会配合。只是有一点,此次的婚约我们需约法三章,只做一对假夫妻,平日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等到大人达到目的后,就放我离开,如何?”
说完这些,喻青嫣将脑袋埋低,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这番言论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毫无说服力,谁又会平白无故娶一个假媳妇进门,陆秦云估计脑子进水才会同意和她约法三章这个要求。
她浑身僵硬地低着头,甚至都不敢抬眼看身旁这个满身温和的郎君,只觉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在犯罪。
“你方才说……若我不答应,你便触柱而亡?”
喻青嫣咬了一下下唇,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脸上浮出一丝薄红来。
她觉得这威胁有些自恋的嫌疑,说不定对方并没有这么喜欢她,只是看她这张脸有几分颜色罢了,她又何来的自信敢用自己的性命相挟,当真是这天底下最无用的威胁了。
然而她又何从知晓,这天底下最无用的威胁,恰恰正是拿捏陆秦云的致命软肋。
几乎没有什么犹豫,陆秦云直接应下:“可以。”
喻青嫣全身心还沉浸在被对方拒绝后该如何自处的状态里,闻言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话,懵懵懂懂地抬头确认:“什么可以?”
“你说的约法三章,可以。”
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好说话,喻青嫣的眼睛都亮起来了,忙不迭从宽袖中掏出了两张早就做好陈述的纸契和一方小印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摊好,紧接着眼巴巴地盯着他瞧,唯恐他下一秒便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