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策之也不甘示弱地回:“重将军客气了,将军肯赏脸留在府上用膳已是难得,王府岂有将客人拒之门外之理。”
“刘嬷嬷,即刻吩咐厨房备上一桌好酒好菜,本殿要好好款待重将军。”
第99章 修罗场二
刘嬷嬷领命而去之前, 还颇为担忧地望了喻青嫣一眼。
就连一名旁观者都能觉察出此刻的气氛不对,更别说喻青嫣此刻处在两个男人的目光中心, 无论说什么都有偏颇之嫌, 于是她干脆聪明地退开两步道:“你们先聊,我回房换一件衣服。”
等到喻青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慕策之收回目光, 冲重烨做了个作请的手势:“此处并非谈话之地,还请重将军移步。”
重烨的右手习惯性摩挲着腰间的剑柄, 敛去眉目间的那份躁意, 轻轻颔了首,跟着慕策之一路穿行过长长的花廊来到了前厅。
几名得体的婢女立即上前为他们奉上刚沏好的茶盏, 而后静悄悄地鱼贯退出轻阖上门。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慕策之拿起茶盏轻轻吹了一口, 嗤笑一声:“重将军可比当初约定好的日子整整提前了三天, 如此单枪匹马贸然进京,难道就不怕本殿临阵倒戈, 趁机将你这反贼首领扣押在京都请功领赏吗?”
“殿下若真的能够一直容忍那些阉党的卑劣行径, 当初又何必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与本将共谋寻个出路?”重烨转动着手上的那个玉扳指,幽幽答道,“如今皇族沦落为阉党走狗肆意操纵的傀儡, 百姓赋税繁重, 饥不聊生,殿下既找了本将,相信定不会打算袖手旁观。”
“可惜孙礼权势一手遮天,不仅在朝中逐步安插棋子, 如今就连军权也紧握在手。若是要革洗朝中势力, 令皇族重新掌权, 光凭殿下一人之力, 哪怕是有晋王旧部在背后支撑,依本将猜测,怕是也甚为吃力吧。”
“孙礼防范之心甚重,要避开他的耳目实属不易,唯有藏拙才能够自保。将军曾经在他手中栽过一次跟头,就更该明白,政权更迭不同于战争输赢,更不完全取决于战力强弱与否。司礼监这些年所作所为,早已使得人心涣散、民怨沸腾。要知道君主如船,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事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时刻悬在头顶的一把刀,对于我们而言,却是手里头能够握着的最大倚仗。”
重烨拱手道:“如此说来,想必慕世子心中已有了对策,若是之后有什么需要穿云骑效力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重某虽才浅力薄,却也愿意为我卫国冲锋陷阵,做那最锋利的一把剑,身先士卒,死而后已。”
“将军对于卫国的忠心,本殿从未怀疑过,”慕策之冲他遥遥举杯,“这厢以茶代酒,先敬将军一杯。”
重烨也端起手边的那一盏茶示礼,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二人刚搁下杯子,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对望一眼,同时默契地噤了声。
喻青嫣换了件软银琵琶锦衣,裙子是藕荷色的,缀着用莹白珍珠编成的腰链,与耳侧的碧色坠子相得益彰。
她在陆府时穿着颜色多为明艳大方的红粉色,如今的打扮却是非常素净清新,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一般,活脱脱像是换了个人。
见到她来,二人同时换了一副神色,没有流露出半分异样,好似方才真的只是闲聊了半阵一般。
喻青嫣见他们之间气氛已经不似方才那般针锋相对,也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道:“清斋那边饭菜已经备好,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先用饭如何?”
“自然可以。”
“听你的。”
他们二人同时应声从位置上站起来,一个颀长如鹤,一个挺拔如松,站在喻青嫣的跟前时,十分清楚地感受到自他们身上传来的隐隐压迫感。
她瞬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再多呆,连忙背过身抢先一步在前头带路。
慕策之和重烨便落在她后头一步的距离,一个在左侧一个在右侧,将喻青嫣有意无意地围在中间。
“对了青嫣。”
拐过一个廊角,重烨抬手轻扯了下喻青嫣的衣袖,将二人间的距离拉得近了些,随后把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她的手中,“这个给你,特地给你带的。”
喻青嫣低头,见是一个绣着羊角与祥云纹样的酒囊,连忙打开盖子轻嗅了一口,无比惊喜地抬脸道:“是奶酒!”
重烨望着她这副模样,眉目柔和,眼底的温柔都快溢出来:“我记着你以前便很爱喝,贪杯不肯停,有回喝醉了半天在屋顶上不肯下来,还是我将你给抱下来的。”
“你远在京都,若非是进贡的御赐之物,很少能再见到西境来的物什,我怕你心中惦念,特地托人用快马日夜兼程替你打了一壶送了过来,快尝一尝,看看是不是以前的滋味?”
喻青嫣重重点了下脑袋,捧着酒袋豪饮了一大口,甫一咽下喉,便满足地眯起眼睛,喟叹道:“好喝,还是西境的酒香醇绵软,柔顺甘滑,甚合我意。”
“那是因为你还没饮过汴京极负盛名的梨花白。”身旁冷不防传来慕策之淡淡的声音,他修长的手伸过来,一把接过喻青嫣手中的酒囊,就着她在袋口上印下的那抹淡淡的口脂浅饮了一口。
他的眉心习惯性一皱,表情浮现出些许难言的古怪:“只能算做哄小孩的玩意儿罢了,根本算不得是酒。”
喻青嫣看着慕策之的薄唇沾染上一丝胭脂色,脑中乍然浮现出昨日之景,面色腾得一红,连忙将酒囊一把夺回来抱在怀里,恼羞道:“无论算不算酒,我都极为喜欢这个口味,不劳殿下再费心多言了。”
她拿着酒囊疾走了两步,径自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率先进了清斋内。
慕策之有些莫名地收回空落的掌心,不解地望向她的背影。
她这是……生气了?
进入清斋,今日晋王府难得来了客,刘嬷嬷特地吩咐厨房多弄了几个菜。
原本光慕策之和喻青嫣两个人用膳,菜品便已经多得令人目不暇接,如今重烨一来,更是备了满满一大桌子菜。最外沿摆了各式茶酥点心,正对着喻青嫣摆了道杏仁豆酪、糖醋藕片、桂花松鱼,笋炒鸡丁,再里头点还有道珍珠水晶包、蒜香烤鱼片、蜜饯鸭掌,正中央还放了一道红烧琵琶大虾和大碗的芙蓉什锦羹汤。
喻青嫣本就有些饿了,也不拘着礼,等到重烨动了第一筷后,便拿起一旁的筷箸夹了一片鱼肚卷。
她与重烨都已吃了第一口,余光却瞥见慕策之坐在她身旁不紧不慢地净完手,望着面前的菜蹙着眉,没有丝毫要动筷的意思。
她这才忽然记起来,慕策之在吃食上极为挑剔,太甜太咸的不爱吃,油的辣的吃不了,若是往菜里头搁了葱姜蒜的一律不吃。
可偏偏刘嬷嬷特意偷偷向她询问了一下重烨的口味如何,她想也未想地回重烨是个无辣不欢的主,所以今日所备的菜,大部分都是辣菜,对于他来说极难下口。
在喻青嫣饭桌上看了又看,几番搜寻后,最终锁定了面前的一道清炒豆苗,这盘菜距离她的位置极近,离慕策之却是极远。
许是这几日在同桌用饭用惯了,喻青嫣手比脑子动得更快,毫不犹豫地夹了一大筷子往慕策之碗中放。直到慕策之抬起头扫了她一眼,她才脑中“嗡”一声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太过逾距了。
她连忙将筷子缩回来,装作无事发生过。
没想到慕策之却一扫方才的阴霾,展颜勾起唇角,将她放在碗中的那一大筷子豆苗轻轻放入口中:“多谢阿嫣。”
另一侧的重烨显然也留心到了这边小小的动静,他那双星火般的目光不可察觉地一黯,忽然道:“慕世子,实不相瞒,我此次提前回汴京,其实是想将青嫣接回西境。”
此话一出,喻青嫣和慕策之的筷子同时一顿,两人齐齐望向了他。
不同的是,一个是满脸的惊讶,另一个却是肉眼可见的不虞。
“你如何知道,她一定就想同你回西境呢?”慕策之嘲弄地望着他,似乎是在笑他莽撞,“你自己自身尚处在颠沛战乱中,让她跟着你走,是想要她随军四处征战吗?”
“也不是不行。”喻青嫣淡淡出声,引得慕策之颇为意外地侧目而视,“当初我跟着将军征战了三载,从对军务一窍不通,变得逐渐游刃有余。即便是随军打仗,对青嫣而言,也并非是一件难事。”
慕策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面色重新变得阴沉起来。
而重烨却屏着息等她说完,眼中光彩熠熠,迫不及待地继续问道:“那么青嫣你会不会……”
“我不会回西境,”喻青嫣毫不犹豫地说道,语气温柔而坚定。她侧过身望向重烨,“将军的好意青嫣心领了,只是青嫣很早便已经同将军解释过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去。”
她话音刚落,慕策之便心头一轻,就连原本绷着的身子也放松了不少。
重烨拧起眉:“你若不离开汴京,过不了多久,这里便会变得一团乌糟,届时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事。若是你不慎出了事,那我会自责一辈子。”
“这边不劳将军操心了,本殿自会守好她,”慕策之抬眼撞上了重烨的视线,语调淡淡,说出的承诺却是极为郑重,“哪怕付出性命的代价,也会护她无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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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修罗场三
话音刚落, 喻青嫣便感觉到周围倏然一静,方才好不容易暂时达成和平的二人再次交锋一般对上双目。
喻青嫣坐在重烨和慕策之位置的中间, 感受着周围的暗潮汹涌, 深深地闭目叹了一口气。随及睁眼机械地往口中塞了一口白饭,满脑子都是赶紧吃完赶紧逃。
正在她埋着头努力充当透明人时,一只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抄起一只硕大的鸡腿放进她的碗边,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和悦柔和:“阿嫣,本殿记得你爱吃这个, 来, 多吃一些。”
喻青嫣忽然被米饭呛了一下,面色瞬间涨得通红, 低头用帕子掩住唇不住地咳。
一旁的重烨见状, 连忙斟了一杯奶酒, 送至她的唇边,温声道:“青嫣, 张嘴, 喝点这个润润喉。”
慕策之看得面色一沉,手心不自觉握住了喻青嫣坐着的那张红梨木圈椅,只不过轻轻一用力, 便将她整个人拉至身旁, 他抄起手边的那杯茶强硬地塞到喻青嫣的手中,同时抬起那双熔金般的瞳冷声道:“不劳烦重将军了。”
重烨听着这明显不悦的排斥之言,充耳不闻地轻笑两声,毫不退让地将手搭在了喻青嫣的椅背上, 暗中催动内力, 又将椅子的距离硬生生扯回几分:“慕世子此言差矣, 我同青嫣在西境的那几年, 一直受她的帮助,自觉亏欠青嫣姑娘良多,此等不足一提的小事,又怎么敢称得上是劳烦。”
“哦?”慕策之浅浅勾了一个笑,手指有意无意地缠着喻青嫣散在肩侧的发丝,笑意却并不达眼底,“那本殿倒是有些好奇,她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将军如此念念不忘?”
重烨望了他一眼,居然真的面不改色地率直答道:“我自幼从军,身边所随之人无论老幼长次皆为男子,见过的女子不多,即便是相识,也不过匆匆一面之缘。别的女人,我没这个闲心,也没这个工夫去了解。
但是青嫣不同,才不过是刚及笄的年岁,她便坚韧得像是一株从石缝里破土而出的花。为了出入军营方便,不惜舍了红妆,一直以男装示人。跟着穿云骑日夜兼程,即便骑马将腿磨烂了也没喊过一声苦。为了治好军中忽染上的恶疾,她以身试银针,只为能够最快找出救命之法。”
慕策之动作一顿,收敛了几分懒散,肃起脸来。
这是他从未听说过的喻青嫣,慕策之想道。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想了解她所经历过的那些过往,哪怕是需要从眼前这个令人生厌的重烨口中得知。
“为了救我,她领兵只身陷入险境,以命相搏才换得了我的一丝生机。尽管她此刻还能够好好地站在我的面前,但我并非初入军营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那阿加汗秉性如何,身为他多年对手的我再清楚不过。
一旦落入他的手里,便要遭受诸多折磨的酷刑,即便是一心求死也是件奢望。青嫣欺骗了他,以他的性格,除非将人折磨活生生致死,不然绝不会善罢甘休。”
慕策之的手越握越紧,就连木椅上一根刺入他掌心的尖锐木屑也并未发觉,手心顿时变得血淋淋一片。
“直到现在,我也并不清楚青嫣她究竟是以何种方式逃出生天的,但我很清楚,我对她所有的心思,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只不过是一场顺其自然的心动罢了。”重烨灼灼如阳的目光落在始终垂着头的喻青嫣身上,不自觉地想要伸出手去触摸她的发顶。
然而手还未曾触到喻青嫣,便被慕策之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开,这一番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听得他额上青筋直跳,忍不住开腔嘲讽道: “本殿也未曾想到,在外威名赫赫的重将军竟这般无用,到头来连个柔弱的姑娘都护不住。”
重烨手背来不及收回,被这一掌打了个正着,听着这话,火辣辣的痛感顺着手臂一路蔓延到脸上,将那张英气的面容烧得通红。
他身形踉跄了一下,那双星火般的双眸中划过一丝痛苦的涩意,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喃喃道:“慕世子说得对,的确是我对不起青嫣……”
“够了,”喻青嫣猛然站起身,望着面前为了她针锋相对的两个男人,俏脸生寒,“不要再说了!”
她还待再说些什么,卫卓却忽然急匆匆推门而入。
他犹豫的目光在喻青嫣和重烨身上一扫而过,似是在顾虑要不要避开这两位外人再禀报,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快速同慕策之说道:“殿下,陆寺正陆大人说前几日情急之下在您面前失了礼数,实在过意不去,所以今日特地备了些薄礼,想要当面同殿下谢罪。他带了宫中的口谕,是奉了孙督公之令前来拜访,属下就算想派人拦也拦不住,如今他正往这边来了。”
闻言,慕策之同重烨飞快地不着痕迹对视一眼,同时在心里道,这么巧?
前脚重烨才刚进京,后脚陆秦云便急不可耐地想要进晋王府确认虚实,看来宦党那边也是防范之心极重,生怕出现纰漏功亏一篑,所以即使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
喻青嫣也在瞬间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不由得一把抓住了重烨的衣袖,焦急道:“将军需快些藏起来,千万别被陆秦云发现了。”
见重烨依然眉目深锁,一副极其不情愿的模样,她只好又低低催促了一声:“快啊!”
如今如果要跳窗跑出去已然是来不及了,陆秦云正带人进厅,若是不慎被耳目发现,那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重烨快速四下张望了一番,最终身子一跃腾起,蹬着房中的墙轻车熟路地藏身到了房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