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得浑身乏力,睁眼望着眼前青灰色的幔帷,脑中尚处于一片混沌中。
好半刻, 喻青嫣才有力气勉强支撑着坐起来,目光落在床侧之人身上时明显一愣。
那人披着件单薄的月白深衣, 侧支着额, 看不清面容,隔着幔帘朦朦胧胧望过去与陆秦云的身量差不多。她心头下意识一惊, 连忙往床内侧避, 一时不察, 头昏沉沉地撞在那雕花实木上,发出沉重的一声, 额头上很快浮现出了一道红印子。
“嗤……”
慕策之缓缓睁开了那双熔金色的琥珀眼睛, 面容淡淡:“睡糊涂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喻青嫣原本还默不作声地捂着额,闻言却满目欣喜地抬起脸来,连身子都放松了许多:“慕策之?原来是你呀!”
她终于想起来为何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如此眼熟了, 此处是晋王府的泽山苑, 她身下所眠的床榻,也是慕策之的。
“不然你以为是何人?”问完这个问题,慕策之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缓缓一沉, 明明心里头在意得要命, 唇角却浮现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难不成是你的那个好夫君陆秦云?”
如今他已经完全可以笃定当初在卧月桥上的那个人就是喻青嫣, 一想到她曾经伙同陆秦云联合起来骗他,还称陆秦云为“夫君”,他的心头便压制不住地泛起怒火来。
喻青嫣望着他变化莫测的神情,显然也想起了这一茬,内心叫苦不迭。且不说她当初被陆秦云那副温柔表象所欺,就连记忆也尚有空缺。那时为了脱身的情急之言,又怎么能作数?
她连忙否认道:“自然不是!”
然而对上他那张清冷的脸,喻青嫣竟莫名生出些许面红心热的惭愧,她的唇艰难地开了又合,一时不知从何开始解释才能更让人信服。
但显然,慕策之这种性子也不会和个怨妇一般同她讨说法,见她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只淡淡冷哼了一声。
喻青嫣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连忙硬着头皮尴尬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殿下是如何找到我的?又是如何让陆秦云同意将我带回晋王府的?”
“你养了一只信鸽。”慕策之忽然没头没尾道。
喻青嫣怔然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忽然提这只鸽子作甚。
而后脑袋间很快电光石火一闪,恍然明白了什么:“难不成自我走后,这只信鸽一直都是殿下在喂吗?”
“……只是见它每日来讨食,有些可怜,顺便罢了,你别多想。”
喻青嫣看着他有些不自然地将脸别开,不由得轻轻扬起了个淡淡笑容,心头涌起了几分感激。
原先她还当是穿云骑旧部在喂养这只小东西,之前和秦欢他们在裕关时,还特意留心询问过。这几位少年郎皆是直爽之人,无一人承认自己能够心细至此,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任她想破了头也猜不到背后这位神秘的饲主竟然是向来冷情冷性的慕策之。
她知慕策之是个不擅表达的,若是他口头上能说出两三分,想必私底下已默不作声做了八九分。也是因此,才能这么快通过信筒里传出的指令,知晓她被困在了陆府。
“即便殿下知道我在陆府,陆秦云他又怎会如此轻易同意放我走……”思及此,喻青嫣的笑容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凝重,“不好,秋霜夏兰呢?若是我就这般一走了之,保不准陆秦云那个疯子会拿她们撒气,我得回去救她们。”
慕策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少安毋躁:“阿嫣,陆秦云如今忙得焦头烂额,暂时还想不到这几个小丫鬟。你若是真想救她们,大可以从长计议。”
“不过以我看来,陆秦云并不会无故对她们动手。现在你人既已不在陆府,这些威胁条件便也失去了效用,若是你说的那个秋霜和夏兰,真的出了什么事,也只会让你记恨他一辈子,”他点了点手指,娓娓道来地分析,“陆秦云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若你关心则乱,做出点傻事,怕是只会正中他的下怀。”
慕策之的话分析得在理,喻青嫣很快冷静了下来:“我知道了殿下。”
即便如此,她犹觉心中不安,于是掀开锦被,准备给秦欢他们传个话。
刚将被子掀开,便看见慕策之的眼睛不经意地在她身上掠过,颇为不顺眼地皱起了眉:“你身上穿的都是些什么庸俗衣物,现在去给我换了。”
闻言,喻青嫣低下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物。
她的衣物一直未曾更换,还是陆秦云替她准备的那套轻罗云雁裙,用料精良,款式大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也断然算不上庸俗之流。
更让她惊奇的是,慕策之如此爱洁的一个人,竟会容许她这般风尘仆仆地躺在他的床铺上整整两日!
正好她也觉得出了许多虚汗,浑身黏糊糊的,连忙点头道:“殿下说得对,我这便出去换了。”
说罢,她手忙脚乱地蹬上床下的绣花鞋,拎起裙摆匆匆往门前小跑了两步。
慕策之抱着臂站在喻青嫣的身后,始终专注地望着她的背影,然而没过多久,却见她又飞快折身返了回来。
紧接着很快身上一暖,竟是她踮脚主动过来轻轻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慕策之眼中滑过一丝浓重的愕然,几乎是瞬间,耳根红了一大片:“你――”
“多谢你,殿下,”喻青嫣轻轻一抱便很快撒开了手,动作快到像是旧友间的短暂寒暄,她认真盯着他道谢道,“谢谢你将我带回来。”
“算你还有点良心,”他眼瞳微闪,不甚自在地伸手温柔抚了一下她的脑袋,“和我又何必言谢。”
毕竟我欠你的更多。
剩余的那句话,慕策之并未说出口,他望着喻青嫣重新拎着裙子回身,裙摆如纱云一般散开,于晨光间回眸冲着他扬唇一笑。
慕策之顿时极淡地勾起唇角,也轻轻跟着笑了。
等到浸泡在滚烫的浴桶中沐浴完毕,喻青嫣只觉得一身病气都被洗脱,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来给她送衣物的是许久未见的刘嬷嬷,她前阵子大病刚愈,人都瘦了一大圈,瞧着没从前精神了。但是即便如此,她见到喻青嫣时忍不住眼中一振,爱怜地拿了块帕子替她绞着湿发,百感交集地叹道:“先前老奴一直听缙风卫说姑娘为了殿下,被刺客逼得落了崖,尸骨无存,还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得姑娘走得太过惨烈。”
“幸好姑娘是个福缘厚泽的,大难不死,有朝一日还能回到这晋王府来……”说到这,刘嬷嬷悄悄地落了两滴泪,她连忙用帕子拭去。
喻青嫣敏锐地察觉到了,转过身去安慰地给她擦拭眼泪:“嬷嬷,你哭甚么,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吗?”
“幸亏是回来了,幸亏是回来了。你可不知,那日你坠崖的消息传出,殿下整整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三日。对外虽然美其名曰养病,实际上老奴心里头清楚,他是因为对你愧疚,是在反省自己。”
“那几日里,老奴急得团团转,好在殿下自三日后便振作了起来,他笃定既然没有找到姑娘的尸身,那说明姑娘定然还有一线希望还活着。
为了能够尽快找到姑娘的下落,殿下他开始尝试着走出晋王府,同官场上的大小官员们虚与委蛇。他往日不爱参加任何宴会,也不爱出去赴宴,就连皇室的宴会,他能够请辞的也是请辞。
晋王府看着虽家大业大,实际上已经日渐式微,有许多作风新派的官员,并看不起殿下这种沾亲带故的皇亲宗室。可是殿下哪怕是再厌恶,也会强行忍着,只为了这些大人能够赏几分薄面,派人专门留意有没有发现姑娘的行踪。”
喻青嫣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内情,若不是刘嬷嬷主动和她说,说不定这些事,即便是某日慕策之入了土,也会将这些话带入棺材,不会同她透露一分一毫。
她垂下眼眸,心中感觉被一股暖洋洋的风给包裹着,说不出的熨帖。
急忙将所有的衣物都穿戴好,又将长发继续绞干,感觉将自己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才急匆匆回到慕策之的房内,想要再见他一面。
可惜推开房门,门后坐着的人,并不是那道熟悉的清冷身影,而是两个正在低声谈论着什么的声音。
喻青嫣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带着咚咚作响的心脏,缓缓地靠近这两个人。
等到她打了声招呼,看清面前二人的脸时,三个人同时一愣,对面的二人比她还要更加几分,特别是着白衣的那个,嘴巴大得像是能够塞下一个鸡蛋。
还是她率先回过神来,迟疑地开口唤道:“湛墨?湛白?”
“军师!”湛白还是和以往一般大大咧咧的性格,看似有哪里变了,实则哪都没变,他凑过来拍了拍喻青嫣的肩膀,“我还想着过几日将军进京时同他一块来寻你呢,没想到这么巧,你居然自己来了。”
“过几日重烨要进京?”喻青嫣捕捉到了关键词,诧异道。
“对,”湛墨笑了笑,眼中隐有傲色,“卫国城池接连失守,再打下去,怕是整个卫国都要拱手让人。曾经我们大将军如同丧家之犬般被他们赶出汴京,如今,当然要风风光光地再被迎回来。”
作者有话说:
很快大家就可以凑一桌打麻将(划掉)修罗场了
第97章 “如果说的话会被忘记,那么这个呢?”
当初喻青嫣曾在陆秦云书房的折子上偷窥到过重烨的一二近况, 不过短短月余时间,他的队伍竟已壮大到连京都都忌惮不已的程度。
她会心地翘起唇角, 毫不意外地夸赞道:“他可是大卫曾经的战神, 重将军手下从无败绩。若无他握兵镇守西境,如今的卫国哪里来的这般太平日子。”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重烨没有兵权在手又如何, 如今孙礼手里头握着的,哪一位不是将军曾经的麾下旧部, 即使他如今身居高位, 生杀予夺,又真的能够就此高枕无忧心无芥蒂地调用这些兵马吗?”
她这番话着实说到了湛墨和湛白的心坎里, 两人相视一眼, 眼底皆是隐隐的赞成之色。
“对了军师, 有样东西,将军要托我转交给你。”湛墨从袖口中掏出一封密信来, 郑重地交到喻青嫣的手中。
猝然望见湛墨手腕间裸露出来的那道醒目伤疤, 喻青嫣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的伤势如何了?”
湛墨将重新袖子拢好,淡淡苦笑一声:“如军师所见,神医已替我们接了筋脉, 休养了将近一年, 如今日常的行动已经不成问题,只是手不能负重,脚不得疾走,也同废人没什么两样。”
“不过即便是无法追随将军上战场, 也可以在汴京城内隐姓埋名做个暗桩, 幸好不算是一无是处。”
喻青嫣望着他们有些黯淡的眼睛, 心里头也颇为难受。
当年他们二人意气风发, 黑白二将之名威震四海,如此自矜自傲,就连提起穿云骑的名讳,都会不自觉骄傲地挺起胸脯。如今却如同被人剪去羽翼的雄鹰,再也无法展翅高飞。
若说不为他们惋惜遗憾是假的。
喻青嫣将信收下来放进怀里,没急着拆看看,而是独自一人怀着重重心事坐上了庭院里搭好的那架秋千。
既入了冬,户外冷风掺杂着细雪,便不适合再荡秋千,但她却像是没感到寒意一般坐在上头枯坐了好久,垂眼盯着自己那双悬空的昙花纹样绣鞋鞋面。
直到日头都有些昏斜,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她感觉头顶忽然落下了一片阴影,湿冷的风雪皆被挡了去。
喻青嫣抬起凝了霜的睫羽,正对上慕策之那双沉静的眼睛,一时间倒分不出究竟是细雪更寒凉,还是他的眼眸更清冷。
他立在她的身后,腕间一沉,轻松地稳住她乱晃的秋千绳,语气有些莫名的严厉:“身子都还没好利落,还这般贪玩,现在马上随我进去。”
喻青嫣刚想开口反驳,甫一张唇,竟真克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
见状,慕策之的脸色更黑沉了几分。
她一直都有些害怕他的冷脸,不等他说下一句,立马慌忙站起身来:“嬷嬷说殿下你出门了,我见你迟迟未归,放心不下,这才坐在这里等你。”
从这秋千的方向一路遥望,的确能望见泽山苑的大门。
慕策之姑且信了她这两句明显是在哄人的胡言,脸色微微和缓了几分,道:“下次在屋里等便是,进去吧。”
喻青嫣松了一口气,连忙随着他进了里屋。
屋里头提前生了炭火,热融融的暖意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浑身都放松下来,脱去外头的厚重披风,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喻青嫣将冰凉的手拢在炭盆上取暖,眼见慕策之也脱下了外衣,忽然动了动鼻子用力嗅闻了一口,不解道:“哪里来一股的酒气?殿下你饮酒了?”
慕策之的动作顿了顿,却并未否认。
等到喻青嫣抬袖执火折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她才发现他的面色确实比往常要薄红一些,不过他的目光尚且清明,神态间也并无异样。喻青嫣估摸着他也喝得不多,估计只是浅浅啜饮了几口。
她松了口气,想起怀中还有重烨的信未读,于是将其重新拿了出来。
刚从信封中抽出信纸,她的腕子就被对面伸来的手一把握住了。
慕策之的手指还带着外头的淡淡凉意,圈着她细瘦的腕骨,一言不发地摩挲着:“是谁的信?”
喻青嫣觉得他今晚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手下被他摸着的地方像是起了团火,她不适地往外挣了挣,随口答:“重烨的。”
话音刚落,就感觉手腕被握得越发紧,慕策之宽大的掌心轻捏着她的后颈,强迫她的视线从信上移开,直到她的目光与他的平齐,这才闷闷地执拗道:“你不许看!”
“为什么?”喻青嫣被他逗得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是头一回认识他一般新奇,“重烨是我的朋友,我好久未见到他了,想看看他的近况,怎么,这也不许吗?”
“他好得很,不劳你操心,”慕策之轻哼一声,忽然无预兆地松开了手,重新偏过脸去回身落座,“好,那你看吧,随便你,最好今夜看个够。”
喻青嫣见他这副模样,已经隐约猜出了什么,她忍着笑将信给重新展开,还特意冲着他道:“那我真看了,殿下?”
慕策之依然别着头,像是没听到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于是她收回视线,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回了信笺上。
才刚对着烛火读了两行,那道隐没的声音又再次不依不饶地响起来,含着淡淡的嘲意:“喻青嫣,你的朋友未免也太多了吧?一会儿是陆秦云,一会儿是重烨,我真想将剖开看看,你究竟将心分成了多少瓣,怎么见到谁都要去多管闲事?”
喻青嫣读信的动作一滞,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叹了口气:“你喝多了,殿下。”
“我没喝多,”慕策之始终清明地注视着她,甚至站起身来走至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阿嫣,在你为我坠崖之前,我曾经同你表明过心意,你应当知道我对你存着何种心思。”
她的手指紧攥着裙子,心跳快得厉害,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却被他一把按住了身子,再也没有了任何后撤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