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青嫣顿时撇过脸去,听得身旁的秋霜为她抱不平,气愤低咒道:“枉奴婢当初看走了眼,还觉得陆大人待姑娘极好,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罢了。姑娘你发着高热站在寒风中,他却在同美娇娘情意绵绵,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同姑娘纠缠着不放,还是早些放姑娘……”
“秋霜,”喻青嫣打断了她下面的话,“此处耳目众多,慎言。你说得对,我们不该在寒风里头挨冻,还是早些上车的好。”
说罢,她便领着人往前走了两步,向着末尾的那辆最简陋的马车而去。
陆秦云一直留意着喻青嫣的一举一动,发现她径自坐进了一辆离他最远的马车,眼眸顿时微不可察地一沉。
那红衣少女顿时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变化,好奇道:“那位是你的妾室吗?”
“她是本官的妻子,”陆秦云纠正道,“此次前来苍洲,也是因为她同我闹了些别扭,一气之下出走。本官放下所有公务,只为前来将她接归家。”
“你已经娶妻了?”那少女俏脸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正是,”陆秦云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她最后一丝幻想,“本官这辈子只愿娶,也只会娶她一人。”
“余南。”
“属下在。”余南拱手下跪。
陆秦云拧起眉:“去同她说一声,坐到我的马车上来。”
余南偷瞧了一眼陆秦云的脸色,忙不迭地领命去了,没过片刻,又很快折返回来,给陆秦云带话。
“主子,姑娘说她就呆在那辆车上挺好的,不必麻烦了。”
陆秦云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他隐言不表,负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攥成拳,最后只从齿缝中掷出三字:“随便她。”
话说回喻青嫣这头,她原以为进了马车能够暖和些,却没想到这车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还未扯便烂成了一片一片。冷风顿时毫无遮挡地涌进来,就连秋霜也打了个寒颤,就算拢了拢衣袖也无济于事。
她往常搭坐的马车里头都生着盆炭炉,连坐垫都是暖和厚实的皮裘,如今只有个冰冷硬实的木座子,车厢狭小得连躺平都不行,才坐了一会儿便觉得骨头都开始发疼。
喻青嫣本就身体抱恙,如此一折腾便更加觉得不适,只得恹恹地靠着坐位,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然而即便如此,当余南在马车外询问她要不要坐到陆秦云的那辆宽敞的大马车里头时,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回拒了。
若是同陆秦云坐在一处,怕是处境要比如今还要再煎熬上一万倍。
所幸他也并未强人所难,只是托人来询问了一句,很快马车前便坐上了一名马夫,扬鞭策马辘辘地往前走。
初时喻青嫣在车中尚且还能够忍耐,后来随着马车车速越来越快,车身越来越颠簸,她的手指紧紧扣进了木板缝隙中,被晃得有些头昏眼花。
秋霜见她难受地蹙起眉,连忙掀帘往外喊道:“车夫!能不能驶慢些,我们姑娘本就身子不适,你这般赶路,岂不是想要了我们姑娘的命!”
“这位姑娘,这辆车本就轮子比其他几辆小些,赶起路来也更加吃力些,若是你要驶得慢些,便去同前头那位大人说,若是他肯慢下来,你们也不必这般难受。”
秋霜看了一眼车内即使陷入昏睡也紧蹙着眉头的喻青嫣,暗自一咬牙,道:“好,我这便去和大人商议一下此事。”
恰好此时车停,她一骨碌爬下车来,快步走到了陆秦云那辆华盖金顶的宽敞马车前,轻轻敲了两下车门:“陆大人,奴婢秋霜,有事想同大人商量。”
过了一阵,里头的门才被轻轻推开,陆秦云支着颔坐在里头用朱笔批阅公文,头也未抬道:“何事?”
闻言,车外策马的余南也一跃下马,用眼神征询着她。
秋霜低头咬了咬牙,道:“回大人,我们姑娘所乘的那辆马车有些小,实在是赶不上前头的速度,烦请大人能够通融一二,让前头的车驶得慢些。”
陆秦云手下动作一顿,反问道:“不舒服?”
秋霜默了一下,正待点头称是,却听他道:“若是觉得不舒服,便坐到我这辆马车上来。”
秋霜心里头清楚,自家姑娘宁可一路强忍难受,也绝不会向他低头,她犹疑了一瞬,小心翼翼道:“大人,只需让前头的车驶慢些便是,不必如此麻烦。”
陆秦云眼瞳深邃如夜,慢条斯理道:“既是如此,让你家主子亲自同我来说。”
且不说喻青嫣此刻正昏沉得厉害,就算是她此刻清醒着,也断然不会前来委曲求人。
秋霜略微有些明白早些时候喻青嫣同她说的那些话了。经此一事,陆秦云对她已然失去原有的信任,时刻防备着她再次逃跑,即使是实话实说,也难以洗脱出逃的嫌疑。
秋霜耷拉着脑袋回去了,特意同余南借了一壶水来,沾湿帕子,替喻青嫣轻轻擦拭着额上的冷汗,她嘟囔道:“姑娘你说得对,他确实不相信你,奴婢都这般和他提了,他竟然连半点情面都不讲,真是小气至极。”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再次启程时,秋霜竟隐隐感觉马车比先前要来得更平稳缓慢了许多,她松了一大口气,继续将喻青嫣的脑袋移到自己的腿上,心中期盼她能够睡得更舒服些。
不过三四日左右的光景,他们便从苍洲回到了汴京。
喻青嫣是最早奔下马车的那一个,几乎还未等它停稳,便脚步虚软地往外头跑,直到奔到一棵树下,这才掩着嘴不住地干呕起来。
她这几日都没吃下什么东西,此时能够吐出来的,也不过是一点酸水。猛然抬起头,只觉得视野一阵天旋地转,幸好身旁伸出来一只有力的臂膀,牢牢地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身。
喻青嫣于视野朦胧中隐约望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熔金眼眸,清冷如月,里头盛着她再熟悉的淡淡嘲意,不知为何,竟无来由令她心绪一安。
她以为自己还昏睡在梦里,恍若隔世地怔怔唤了一句“世子殿下”,很快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95章 怕是以后她再也不会回到他身侧了。
卫卓佩刀抱胸守在慕策之的身侧, 目光上下打量着被自家世子抱在怀中的姑娘,眼中掠过一丝警惕之色。
他才成为慕策之身边的暗卫不久。
之前缙风卫总领卫山领命赴阳城关办事, 短时间内, 慕策之身边缺了个可用之人,于是决定在缙风卫中再拨一名暗卫贴身随行。
除了卫卓外,其余的缙风卫侍卫各个机灵懂事, 能力出众。只有他寡言少语,满心满眼皆是武道切磋, 对于人情世故都还尚有几分懵懂木讷。
没想到即便是这般, 也能意外入了慕策之的眼,卫卓受宠若惊地接了令, 在身旁人艳羡的目光下, 自一名普通的缙风卫被破格提拔成了慕策之身边的近卫。
因得这份知遇之恩, 卫卓虽面上沉默不显,心里头却一直对慕策之心怀感激, 恨不得能上刀山下火海, 肝脑涂地来报答。
不过跟在慕策之身边越久,卫卓对他便越油然而生一股钦佩。世人皆知他有着一副清冷如月的谪仙皮囊,却不知在这光芒之下, 他也有着满腹经纶和文韬武略。
在与醉心武道的他切磋时, 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看出了他运功时的破绽,最终沉住气找到机会将他一举击溃。
这还是在慕策之心疾未愈疏于习武的情况下。若是当初他未被先天的不足之症所扰,现今又该会是怎样叱咤风云的天纵奇才。
卫卓最是崇武,光是在脑子里想想, 心头都掠过一丝兴奋的战栗。
当下, 他见慕策之淡淡地紧抿双唇, 一副神色难测的模样, 立马被骇得回过神来,心下暗叫不好。
上一次有位官吏为了讨好自家殿下,特意点了好几名舞姬在边上服侍,当那名舞姬柔弱无骨地自发坐进慕策之怀中时,他便是眼前这个叫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可当时那个舞姬好歹还是清醒着的,只要狠声呵斥几句,便能叫她离开。可如今这一位却是意识不清地直直昏在了慕策之的怀中,这可不是光靠喊喊便能够解决的。
卫卓果断伸出一条胳膊,想要替自家世子搭一把手。
手都还未碰到那位姑娘,慕策之却轻易变了脸,见了他的动作,揽着喻青嫣的手越发紧了紧,同时颇为不悦地横了他一眼。
卫卓被瞪得有些莫名地讪讪收回了手,憨直地挠了挠后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是好。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家殿下脸上有这般情绪,觉得新奇极了。他从前永远都是一副淡淡的,游离于世外的模样。好看归好看,却像是一具没有躯壳的泥塑菩萨,空洞而又冷漠,注视人时像是在高傲的审视。
而现在,他像是被人一把拽回了人间,眼底虽说有几分压抑的怒火与复杂之色,总算也有了几分烟火气。
慕策之微凉的手触到喻青嫣浑身滚烫的身体,几乎不用想都猜到她正浑身发着高热,他眉目微皱,明知此时她烧得迷糊听不见,却仍然执拗地低声批评道:“每次都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喻青嫣,真不知道你脑袋里塞的都是些什么稻草,难不成是故意离开去外头受苦找虐的吗?”
这话虽然听着刺耳,却也不难发现隐藏在话语之下的那股浓浓关切之意。
病情不容再继续耽搁,慕策之将她那只细白手臂绕过脖颈,二话不说地将人一把打横抱起来,抬脚预备往最近的一家医馆而去。
然而还未走出两步,去路便被一把剑直直拦下,就连前方也环绕了好几名禁卫军,将他们所有的去路都团团围住。
这场景似乎似曾相似,只不过他从当初那位出兵包围别人的,转眼变成了被别人包围着进退不得的那位。
“慕世子,”陆秦云眯着眼睛,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搭在喻青嫣后背及腿弯处的手,声音沉沉:“一句话都不解释,就这般大张旗鼓地带走我的侧室,怕是会惹人非议吧。”
慕策之看也不看直指胸膛的那把利箭,冷然反问道:“嫁给你做妾的那人是宋家的宋文嫣,此人名叫喻青嫣,怕是陆大人近来找人找糊涂了,连自己找的究竟是何人都能够认错。”
“不论她叫宋文嫣亦或是喻青嫣,当初与我拜了堂成了亲的人便是她,契约既成,便不容更改,我们夫妻二人之间的事,还轮不到殿下一个外人来置喙。”
陆秦云每说一句,慕策之就皱紧一分眉,他讥笑道:“契约?夫妻?陆大人,若你真的喜爱她,关心她,将她看作是你的妻子,那么又怎会让她回京时坐上这等破烂的马车,又怎会不知她现在正浑身发着高热,在病痛中苦苦煎熬?”
“她发高热了?什么时候?”陆秦云的模样明显诧异极了,迫不及待地要上前来察看,却被卫卓一把拔出刀,拦在一尺之外。
“寻常的风寒高热,不过三五日便能好,若是迟迟不见好转,怕是已经烧了有五六日了。陆秦云,你大可以继续在此阻我。可若是还继续烧下去,我不能保证她之后还能安稳地出现在你面前。”慕策之语气很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在话语其中也蕴了些不易察觉的焦急。
“这样吧,慕世子,”陆秦云还不肯放手,“你将她放下,我会亲自带她就医,给她找最好的太医医治,保证半刻也不会耽误。”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个尖细的嗓音拨开重重包围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一面挤,一面大声道:“让开!奴家要见陆大人!快让奴家去见陆大人!”
这一嗓音一听便知道是从宫里头来的宦官,大家皆不敢阻拦,人群自发地分出了一条道来。
只见一名身着蓝色袍杉的小宦官自远处急匆匆地跑来,边跑边焦急地冲陆秦云道:“陆大人!奴家千盼万盼,可算是将您盼回来了,这几日您究竟不声不响地去了何处,奴家一连去寺□□上找了好几回,也被侍卫堵着不见您的人影。督公他有急事,召您即刻入宫议事呐!”
慕策之在一旁听着,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股嘲弄之色:“看来陆大人还有要务在身,依我看也并不方便陪着阿嫣去看医,既是如此,便更应该尽快放人了。”
陆秦云的眉头皱得死紧,回过头来,难得带着几分犹疑地对那名小宦官道:“真的一刻都耽搁不得吗?我这边还有一些要事要处理,义父那边……”
“一刻都耽搁不得,”那小宦官一眼一板地说道,“督公说了,先前已经警醒过大人,莫要为了一些儿女情长,耽误了正事。如今大人既已身处高位,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着,便更应该懂得此理。”
陆秦云沉默着,依然一言未发。
“请大人即刻随着奴家进宫吧,”那小宦官弯下腰,又一次拜请,不卑不亢地答,“督公已候您多时了。”
陆秦云放置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紧握,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慕策之怀中,正沉沉昏睡着的喻青嫣。她的唇瓣因为缺水的缘故而变得干燥开裂,双颊被烧得通红一片,额上也渗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紧蹙着,任谁都能够看得出她此时十分难受。
而一向自诩心细的他,这么多日对此居然一无所察。
这几日他同喻青嫣几番争执,快要被气昏了头,明知她坐在那辆小车上并不舒适,却仍然没有做出什么表示,为了让她服软,还不惜放出话来,让她亲自过来求他。
也许正是因为这般,她即便是害了病,烧得都快糊涂了,也不愿意同他说哪怕是一个字。
正如慕策之所言,此时若是强行将她留在身侧,只会一味加重拖延她的病情。他甚至连最简单的,守候在她的身侧等着她醒来都做不到。
陆秦云双眸阴鸷地暗了下去,艰难地抬起手来,下令让禁军让出一条道来。
就在慕策之抱着喻青嫣直直掠过他身侧的刹那,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若是这次放走了喻青嫣,怕是以后她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侧了。
陆秦云下意识想要出声叫住他,想要反悔,想要现在便抛下一切将人给重新抢回来。
可是那个小宦官还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望着那双含着警告之意的眼睛,他打了个激灵,勉强被唤回了一些理智。
最终只能够和磐石一般被钉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慕策之将他心爱的女人一步一步地带离他的视线,直至最后再也看不见。
在喻青嫣身影彻底消失的瞬间,陆秦云顿时感觉心脏像是空了一块般难受,他有些不适地佝偻起了腰背,伸手轻抵在胸口,好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几瞬,好不容易才强压下了那份痛楚,在那小宦官焦急的催促声中重新睁开了眼。
谁也未曾注意到,他的眼角不知何时变得有几分通红。
陆秦云强迫自己露出个笑来,沙哑着声音道:“走吧,进宫去见义父。”
第96章 “过几日重烨要进京?”
喻青嫣这一病如山倒, 足足昏睡了两日才转醒。
晨间的光线透过如意纹窗镛明明暗暗地照进内室,窗外的腊梅已然怒放, 即便是未点香篆, 梅香也幽幽浮在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