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基本可以确定卫文帝就在孙礼的手中，可是如何将其平安营救出来又成为了一道莫大的难题。
喻青嫣几乎一夜都未阖眼，等到第二日破晓，不待她有所动作，很快便有着一群禁卫军上来制住了她，一路将她押上了城楼顶。
现在还是初春，寒风料峭，她身上只着了薄薄的宫装，根本无法抵御严寒，被冻得俏脸煞白。有几名禁卫军甚至从前还是重烨麾下的，喻青嫣脑中都还能浮现出他们的名字，然而如今打招呼也根本不合时宜，她只能默默的闭上了嘴。
同样的，那几名禁卫军也认出了她，先是错愕了一瞬，紧接着纷纷低下了头。其中一名还对她抱拳低声道：“军……姑娘，得罪了。”
说罢，他掏出一根粗绳，按照上头的吩咐将喻青嫣的双手背到后头紧紧捆缚住。在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任何的挣扎和反抗，低头垂着颤动的睫羽，几乎是一言不发。
等到那名禁卫军撤下，喻青嫣尝试着偷偷小幅度挣了挣手，意外发现虽然绳子看似缠了好几圈，实际上并不算太紧，甚至只要她用尽全力挣一下，绳子便能够松散开。
以前营中专门教导过如何打绳结，穿云骑不比京都禁卫军，军规严明，这实不该是一个受过训的人会做出的事。
她忍不住有些讶然地向身旁望去，方才和她说话的那名禁卫军已回了队列，持枪直立，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见他如此，喻青嫣心跳快得很，内心已有了个模糊的猜想。
在城墙上站了一阵，很快视线里又有个年迈的人影蹒跚而来，他的脸色被气得铁青，被身后的人攘着，差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即便是落到这番境地，也丝毫无损他身上带着的天然贵气，以至于喻青嫣一眼便认出了来人，脱口而出唤道：“陛下！当心！”
卫文帝抬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摆摆手让她安心，随后强撑着勉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二人分别被押送上城头，低头一望，发现城门外肃肃立着几万精兵，持弓执盾，一眼望去声势浩然。
为首领兵的正是重烨，他额前系的那根白玉额带熠熠发亮，亦如他那双星火一般的双眼，灼烫而炽热。尤其是在看见喻青嫣和卫文帝的身影同时出现在城头时，他不自觉勒紧了手里的缰绳，目若炬火，直勾勾地盯着上方。
可惜喻青嫣并未回看他，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他身旁的慕策之身上，自认识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从未见过慕策之脸上出现过这种神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骇人。
他难得身穿了一套银白色的甲胄，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高束的马尾难得增添了几分少年感。他淡色的薄唇不悦地抿着，看向喻青嫣的琥珀色的瞳里破天荒盛满了怒火与担忧，但既是如此，也丝毫未减损半分那皎月般的容颜，仍然具有令人呼吸一窒的惊艳。
喻青嫣双手被缚，动弹不得，只能远远冲他浅浅勾了勾唇，她眼中异样地充斥着浓浓的眷恋与不舍，像是要与他离别了一般，这令慕策之没来由有些不安，下意识皱紧了眉头。
他微不可查地冲着身旁的人打了个施令神色，周围的人立即领会离开。
不久后，就见喻青嫣身后站守的一名小卒微微动了下身子，将脑袋往她的方向微侧，逼音成针，传送入她的耳中：“喻姑娘，别回头。属下卫山，是主子命我和卫卓悄悄潜伏在此营救您。”
喻青嫣的耳朵动了动，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回身去瞧。
“绑住姑娘的绳子我们已派人动了手脚，只要姑娘稍稍使劲，届时便能够松开。到时候姑娘听我们的信号，挣开绳子，穿云骑与缙风卫会为您杀出一条血路，您是主子最在乎的人，也是主子的救命恩人，卫山即便是舍出这条贱命，也会平安护送姑娘离开。”
听着这些话，喻青嫣垂下的黑睫微颤，侧过头冲着他淡淡一笑，那笑意含义不明，甚至还带着几分看开的释然。
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一处，低声拒绝道：“不必麻烦你们了，我已有决断。”
与此同时，天光乍破，太阳终于升起。日出的阳光撒进稀薄的云层，照亮了现下这般紧张的局势。
等到卫文帝的身形完全在城墙边站定，重烨与慕策之一同翻身下马，与众将士齐跪高呼万岁。
音浪阵阵，排山倒海般传来，其中蕴含的决心与意志似乎要将这堵难以逾越的城墙震碎。
卫文帝在政这几年，一直被孙礼所胁，尽量扮出一副无心政务的模样，不仅被迫交出了朝政大权，就连户部递上来的民情也是力不从心，又何曾有机会见到这副震撼的场景。
他自责得两眼泪水纵横，高声道：“众将士快快请起！朕虽贵为天子，万人之上，这一生却也活得窝囊至极，受佞臣所制，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之中，自诩配不上这皇座，也配不上当卫国的君主！”
“如今你们还因朕的安危受制于孙礼，枉送性命，朕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这天下怕是再也没有比朕更加无用的帝王了！”
“陛下不必这样说，”慕策之朗声道，“陛上怀有一颗仁爱之心，只是如今宦官当道，我们起义军此番发兵汴京，便是要攘内，除孙礼，清君侧。若是没有小人干政，相信陛下一定能够成为一名好皇帝。”
重烨也道：“如今最重要的，是保证陛下的安危，若是陛下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对于卫国来说才是致命的打击。”
“孙礼，你摆出这个架势想要做什么，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直说便是。”
话音刚落，从城墙的一端缓缓现出一个青灰色的身影，他的身形修短合度，衣袖飘飘，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意境。
孙礼缓缓转着手中手捻，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不愧是重将军，做事重实效，从来都不拖泥带水。”
“咱家想要做的事很简单――”他拖长了尾音，同时轻点了下头，示意身边的人将喻青嫣和卫文帝都押到他的身边。
他伸出双手，同时搭在二人的肩上，那双上挑的丹凤眼中溢满笑意：“咱家也不说虚的，起义大军这般轮番施压，攻城攻得急，又是你这素有战神之名的领帅坐镇，仅凭咱家手中这区区几万禁卫军，还真不一定能够招架得住。”
重烨目光微凛：“你既已知晓，那还不赶紧将陛下与这名姑娘都给放了？届时本将还能够网开一面，留你一条全尸！”
孙礼哈哈一笑：“重将军别着急啊，这人，咱家一定是会还的。”
重烨和慕策之对视一眼，皆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便听得孙礼继续道：“可是要是把两个都放了，咱家可实在是脸上无光，所以这两人，你们只能够选一个。”
“至于剩下的另外那个，即便是今日城破，咱家命丧于此，也会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念头拉着他一起陪葬！”
“一边是卫国的一国之君，一边是你们挚爱的女人。慕世子，重将军，该如何选择，就看你们自己了……”
“卑鄙之徒，尔敢？”重烨听后面色沉沉，勃然大怒，立时抄起手边的一把弓箭，拉弓引箭射了出去。箭头飞速破空，带着十足的劲力，毫不客气地往着孙礼那张犹有笑意的脸上直直射去。
可是就在距离他还余半尺之远时，那支箭便被孙礼旁边的几名护卫高手断然出手截获，甚至凭空出现了好几面盾，将孙礼严严实实地护在其中，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被偷袭的可趁之机。
即便孙礼并未中箭，还是被吓了一条，原本还算和善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他冰凉的手指如一条淬了毒的蛇信，轻轻划过喻青嫣裸露在外的脖颈，随后毫不留情地猝然一把扣住了她的脖子，收紧五指，阴□□：“重将军，咱家的耐心有限，别白费这个工夫，还是赶紧选吧，不然这两位，你一个也带不走。”
喻青嫣被掐得双脚离地，完全喘不过气来，面上也控制不住地开始涨红，只能痛苦地抓住孙礼的手。但她并未因此求饶，而是睁着那双清凌凌的倔强眼，竭力大声道：“重烨！你可还记得当初亲自为穿云骑定下的军规吗？”
重烨没有答话。
“若是……咳咳……不慎被敌军所捕，同伴务必亲手射杀之。青嫣之前有问过将军，若青嫣有朝一日被捕，将军可能够正先率下，亲手将青嫣射杀？”
“……可惜当时将军避而不答，并未给青嫣一个交代，那么……咳咳……现在，将军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答复了。”
她微微仰起脸，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催促着他：“就如将军刚刚射出的那一箭一般，给青嫣一个痛快吧。”
第116章 直直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穿云骑中确有这样一条军规, 是为了避免将士因优柔寡断而错失良机，也是为了避免成为俘虏后遭受更多的折磨。
战场上总有人牺牲, 做出的每一个抉择都需权衡利弊。
若他是贤臣, 此时应该当机立断，舍一人稳军心，将国君救下才是顾念大局。
然而重烨听后却迟迟未动, 他的手按在腿侧的长弓之上，手上青筋暴起, 力道大得快要将那张弓给捏碎。
爱人与家国, 他在很早便已说服自己该有所取舍，也正是如此, 他小心克制, 不敢靠近不敢染指, 生怕会给那个心爱的姑娘带来灾祸。
可即便已经如此谨慎，也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日。
重烨咬牙闭目, 动作极为缓慢地一点一点将手臂抬起, 平常可以轻松提起的弓如今仿佛重若千钧，随时要将他宽厚的肩膀给压垮，瞄头几番偏移, 最终定格在了城墙边沿那道嫩粉色的身影上。
喻青嫣不知何时已被孙礼压在了垛口边, 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半空中。
“看来重将军心里头，已有了决断，为了一个窝囊废皇帝，选择牺牲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将军之魄力, 咱家佩服, ”孙礼扯出一个嘲讽冷笑, 望向周围，“你们这些呆子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为将军的大公无私好好颂德歌功一番？”
众人闻言立马振臂高喝：“将军高义！”
孙礼有些得意地微微抬起下巴，他之所以做出此举，并不是真的要让他在喻青嫣和卫文帝中选出则个，因为他了解重烨的性子，家国之重，重过情爱，甚至重过他自己的性命。
可惜铁打的人也会有弱点，若是喻青嫣真的最终被迫惨死他手，那么他与卫文帝之间的隔阂算是一辈子都无法消弭了。
听着身边此起彼伏传来的称颂，重烨的心头越发觉得刺痛，恍惚间他又望见了那双熟悉的清冷柳叶眼，带着一如从前的温柔坚定，不断驱使着他放开搭在弦上的手。
就在重烨绷着脸，狠下心一闭眸决定松手射出那一箭时，凭空飞来另一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将他的那支箭射落在地。
弓箭顺势擦过他的虎口，他大拇指上那枚特地包金修补好的玉扳指应声裂开，从指间滑落，滚落到沙地上。
这一次甚至连修补的机会都没有留下，那枚玉扳指落地直接碎作四分五裂，连碎片都无法再拾起。
重烨目无焦距地怔怔垂下眼，盯着自己被利箭划破，正在慢慢渗血的拇指，心也好似随着那枚扳指一并破碎了，空落得要命。
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是清楚，这支箭到底有没有真正瞄准喻青嫣，即使是没有人阻挡，最终也绝对伤不到她。
重烨苦笑了一声，重新抬起头来，眼中的那一点泪意已经悄然退去。
也好。
这一箭，算是彻底划清了他与喻青嫣之间的界限，令他再也没有资格能够站在她的身侧。
重烨右指不断地摩挲着那张弓，掩下自己汹涌的情绪，扭过头来生硬地夸赞道：“世子的箭术真是深藏不露，比起草民的还要准上三分。”
慕策之用那双熔金色的琥珀眼睛淡淡扫了他一眼，冷声开口道：“我并不是你军营中人，也不知道你们在恪守着什么不成文的规矩。不过不论你有什么大义凛然的理由，还是有着什么迫不得已的借口，我肯帮你的唯一条件便是，绝不能够动她。”
他朗声毫不客气地举起弓来向着人群示意：“谁要敢再动手，我的下一支箭就会立马射穿他的脑袋。”
重烨的眼睛剧烈一闪，嘴巴蠕动了一下，最终依然什么都未吐露。
喻青嫣早在听到慕策之声音的那一刻便动容不已，在心头堆积了多时的重压终于决堤，泪珠控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
她的目光从孙礼身上挪开，颇为吃力地扭过头，逡巡扫过旁边满面灰败，瞬间苍老了好几倍的卫文帝；再到浑身紧绷着，手已经轻轻搭在腰间的剑柄上，随时蓄势待发展开营救的卫山卫卓二人。
这里到处都是孙礼的耳目，仅凭城楼上埋伏着的寥寥几人，想要带着他们突破重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难如登天。
她不愿再看见有人再为她枉送性命，即便是将她顺利营救出去了又如何，只要孙礼还将卫文帝控制在手中，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若是此次起义失败，无论是慕策之还是重烨，亦或是现在站在城墙下的这千千万将士，面临的结局都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方才重烨的那一箭将她射杀，便足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孙礼也再无理由继续制着卫文帝。
倘若孙礼之后反悔不肯交人，便是彻底坐实了弑君的罪名，可以随时征兵讨伐。
反之，现在重烨并未得手，两名统帅现下还因她起了些许冲突意见不一，即使现在将士们还是一副面色凛然的模样，大概心里也会痛恨她是个在关键时刻搅乱时局的祸水红颜。
她必须要扭转当下处于劣势的局面！
喻青嫣背在身后的手骤然用力，原本绑着她的绳子开始渐渐松动。她顾不上手上被勒出的深深红痕和尖锐的疼痛，拼尽全身的力气奋力一挣，只听极轻的“啪嗒”一声，绳子终于应声断裂。
没有关系。
喻青嫣在孙礼的手下艰难喘息着，潮湿的汗水混杂着泪水一并落下，湿漉漉地打湿了她的面庞。
这里的一切都由她而起，也终将都会因她结束。
喻青嫣因疲惫而变得有些虚焦的眼睛微抬起，今晨第十次望向来时的那个方向，像是在特意等待着什么人一般。
快些来吧。
她快要没时间了。
“看来喻姑娘还真是福分不浅啊，”孙礼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而是正望着城楼下二人莫名变得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哈哈大笑出声，“枉咱家还以为这次真要马前失了蹄，没想到他们二人间竟先起了内讧。”
喻青嫣勉强动一下嘴角，眉目间满是嘲意：“这不就是你想要见到的吗？最好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能令起义军彼此猜忌，溃不成兵。我猜，从最一开始，你就已经知道重烨不会牺牲我和陛下任何一个人，所以才用了这般下作手段，不论他的选择是什么，都会变成里外不是人。”
孙礼对此不予置评，而是带着点赏识的目光重新打量起她来：“你方才一心求死，倒让咱家对你有些刮目相看。倘若重烨真的不管不顾射出了那一箭，恐怕此刻咱家无法稳坐高台，还要吃上不少的苦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