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几次试探,都被鹿晚游故意岔开,如此鹿夫人便明白了,暗中叹气一声, 不再提及,一切只求女儿情绪安稳。
兴许真是因为离开了秦家那个倒霉地方,刚动身不久,鹿夫人便惊喜发现, 鹿晚游的精神有了明显好转。
她不再整日发呆,任由神智飘远, 而是开始尝试整理心情, 等落地歇脚时, 就拿出纸笔来写写画画, 神神秘秘的也不让人看。
不知她在做什么, 但见女儿身上逐渐恢复神采, 鹿夫人心里只有高兴的份, 岂会拦着。
其实,若她亲眼看见纸上的内容,只怕会立即大惊失色。
因为鹿晚游写的, 并非是发泄心情的胡言乱语, 而是她在未来世界中观察一遭之后, 记录下来的各种重大事件。
残酷画面在折磨她时,也令她生出了一种清醒,没时间沉沦了,必须这次宝贵的机会做点什么。
于是,鹿晚游忍着心颤,逼自己一遍遍回忆,“百里渊”在他的那个世界里,除了折腾鹿家执意复活人命,还参与了些什么事件。
找寻天材地宝时,他救助过某地的山洪;外出抓试验品时,他意外找到了几处深藏百年的妖邪老巢;他还发现药心谷的叛徒施潜可能正藏匿于衍城中……
信息被一条条记录,再推测出大致的时间地点,很快就写满纸页,其中关于鹿家的,则被重点标注。
五脏六腑都被煎熬透了,鹿晚游才终于整理完毕,如重新活过来似的喘出一口浊气。
看着手上的纸张,她知道自己忙碌的方向了。
到家后,借着帮母亲分担辛苦的名头,鹿晚游不动声色地利用家族资源,率先处理了一批事务。妖邪老巢汇报给当地管辖,施潜的位置则传递给药心谷,至于那山洪所发地段,则筹钱整理河道,修筑堤坝。
如此几次,不管是在修仙门派还是普通人心中,都给鹿家攒了不少好名声,鹿夫人瞧着,十分欢喜。
她唯一的儿子身体羸弱,长女早早出嫁,小女儿又性子太柔,看哪个都不适合交托重担,家族未来总令她担忧。不过现在,鹿晚游的表现出乎预料,鹿夫人忍不住放给她更多职权。
于是,尽早巩固朝龙山,便成了鹿晚游接下来任务的重中之重。
朝龙山破的惨烈,她看过一次,终生不敢再忘。
加派人手巡逻只是基本,联合周边势力一起加固封禁,约定年年查看,更迁走附近野居的山民,栽种更多压制恶灵的灵植,鹿晚游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
听着山底镇压的声响,日渐减少翻涌的频率,她总算能暂时松一口气。
母亲养病所需要的药材,鹿晚游能精准找到采购地点,哥哥所修阵法上的疏漏,鹿晚游能偶尔点明给他。甚至连姐姐怀孕的大致时间,她都会提前送去消息,让姐姐莫要操劳,以防不测……
预知未来的本事掩饰得很好,家人并未怀疑,只觉如今的鹿晚游成熟许多,做事也细心坚定,比以往更可靠。
殊不知这样的夸赞,对她来说,除了有帮到家人的庆幸,更有一种难言的沉重。仔细想想她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挂在鹿晚游脸上的笑容,便没那么灿烂了。
淮山灵矿如今从秦家转到了鹿家手上,需要重新管理,派自己人去采。
鹿晚游没有相关经验,略懂一二的鹿宁心又因为胎儿不稳必须静养,为了帮妹妹一把,她特意送过来一个助手,是盛家的旁支公子。
“他这一支主管盛家的各处灵矿,你可以好好向他请教,不必拘谨。我成亲时你们见过的,他对你印象很深。”
收起姐姐传来的小纸鹤,鹿晚游与面前这个叫盛泽的同龄人见礼。
她为公事落落大方,对方反而红了脸颊:“鹿小姐不必客气……能过来帮你,在下三生有幸。”
重担在身,鹿晚游不想其他,见对方文质彬彬的确实很好相处,便迫不及待拉着人一起赶往淮山。等到了矿场,盛泽也不负家族之名,将灵矿各处讲解得头头是道,注意要点也提醒清楚,更安排好鹿家矿工逐步进洞开采,熟悉地形。
两人白日在一起四处勘察,晚上又共同听矿工们汇报上来的消息,经常要忙到很晚才会分开。
几日相处下来,鹿晚游对盛泽敬重又感激,只觉亦师亦友受益良多。如今淮山灵矿的事情逐步走上正轨,她终于可以将心头的石头放下,露出轻松笑意。
“多谢你这几日的倾力相助,等这边没事了,我一定要去姐姐面前好好夸赞你!”
盛泽轻轻一笑:“既然感激,与其留着以后,不如现在就报?在下要的也不多,只想听鹿小姐弹奏一曲而已。”
四周休息之人也立即起哄:“小姐的琴音有提神助力之效,我等听过以后,不仅脚下如飞,身上力气都多了不少!”
事情办得顺利,鹿晚游的兴致很高,见大家辛苦这么久都想要听琴,也就不再扭捏,从乾坤戒中拿出一张古琴,借用袅袅琴音,驱散众人身上的疲倦和伤痛。
等一曲听完,一件柔和的披风轻轻披在她肩膀上,抬起头,正好跟盛泽的眼眸对上。
“起风了,你身体本就不好,辛苦工作已是不易,莫要再被吹病了。”
“多谢。”鹿晚游拉紧披风。
“鹿小姐的琴当真好听,令人心醉。我并非琴修,如今都忍不住想要转职试试了,到时候,还需要你来多多指教我呢。”
没人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转职的,不过这种客套,人家既然说了,鹿晚游又岂有拒绝之理:“你帮我处理灵矿,我给你教授琴艺,理所应当,义不容辞。”
原以为他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等矿工开始忙碌了,场地空旷,盛泽居然真的拿出一张琴来,摆好了姿势,就等着鹿晚游过来教授他。
“我是真心想向你请教。”见鹿晚游愕然没动,他笑意温和,手指在琴弦上胡乱拨动,声音嘈杂,不成曲调,“还得麻烦鹿小姐从头教我,因为我真的是个笨学生,什么都不懂。”
“……”
瞧他态度真诚,不像作假,鹿晚游迟疑一会,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伸出双手,一点点纠正他的指法。
她教得认真,盛泽却并未全情听讲,除了近距离欣赏着鹿晚游的脸颊,更时不时朝着远处山头的某个方向打量,抿着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些上勾的弧度。
“嗯?你在看什么?”意外发现他在走神,鹿晚游好奇,也转头朝那山头看去。
盛泽内心轻啧,笑道:“没什么,有只鸟飞过去了。”
多盯一会,鹿晚游却发现了不寻常,那边树荫后面,似乎藏着一个人影,根本就不是什么飞鸟。
此地灵矿刚刚易主,周边情况不明,辨不清那人影是敌是友,所图为何,鹿晚游哪敢松懈,立即心生堤防,命令一部分侍从原地镇守,而自己则带着另一部分人前往山头查看。
“我不放心,当与你一同前去,出事了也好保护里。”盛泽立即跟上。
一行人迅速赶到了目的地,只见四周地面上确实留有一串杂乱的脚印,证明之前有人在此徘徊良久,可现在树荫后却早没了人。
“四处搜搜。”正常人何必要跑,鹿晚游更觉不安了。
侍从们立即展开搜索,盛泽也在一旁帮忙。他眼神似乎天生就比旁人要好,盯着一处隐蔽树丛观察片刻后,突然发现了什么,大喝道:“大胆贼人,畏畏缩缩藏在此地有何目的,还不给我现身!”
说完,他便执剑冲了进去,紧接着传来几声当啷,盛泽一声痛呼,从那树丛内又踉跄着退了出来。
片刻功夫,他手上的剑已经被人缴了。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见盛泽捂着手腕,面色痛苦,鹿晚游赶紧上前查看。
一双沉稳的长靴,踩踏着清脆的树枝缓缓而来,过于熟悉的动静,叫鹿晚游心中刚起惊疑,而后便听到了那个令她浑身一震的声音响起。
“缴械而已,他能受什么伤。”
侧头看清那人,鹿晚游很难不皱眉:“……你为何在此?”
来者正是百里渊,他虽不可能是贼,但徘徊于此地依旧难以叫人心安。
没有回答,百里渊的眼睛始终盯着她的手,期待她能快些将旁边那个男人松开,尽管不说话,但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鹿晚游对其余男子的关心,令他眼睛都要嫉妒红了。
鹿晚游在防备,并未注意到自己搀扶伤者有何不妥,百里渊心中滚动再多酸涩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将阴冷的目光转到盛泽身上。
没用的东西,不知自身几斤几两就敢来随意挑衅他,如今还在这里装腔作势,讨要鹿晚游的同情……百里渊越想越磨牙。
若不是鹿晚游在场,他非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盛家公子。
光是凭他这段时间来日夜与鹿晚游待在一处,同出同进,有说有笑,刺他几剑便一点不冤。
居然还巧言令色让鹿晚游教他琴艺指法,暗藏心机与她近距离接触,站在高处一览无余的百里渊,好几次都差点没忍住。
更为可恶的是,这人分明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却一直不说,照常与鹿晚游相处,言行还更显亲密,其内心藏着怎样龌龊的念头,百里渊同为男人,一想便知。
方才缴械,只稍微用了点力气作为报复,对方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实在可笑,百里渊盯紧了他,嘴角浮出冷嘲:“盛公子真是鲁莽又不堪大用,若真有贼人藏于此地,你故意冲来,怕是早没命了。”
“咳咳……”
盛泽不与他说话,只虚弱地看向鹿晚游微笑,“我方才好像是鲁莽了点,不过也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全,怕那树丛中藏着的人对你不利……一冲动,就忘了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本事,呵呵,反惹人笑话了。”
鹿晚游正色道:“怎会笑话?你如此用心帮我,我很感激你。”
“……”百里渊胸口一炸,需得深吸好几口气,才能勉强保持住平静。
“多谢鹿小姐为我保全颜面。”盛泽摇头而笑,又咳了几声,像是身带重伤马上将背过气似的,鹿晚游赶紧将人扶稳,扭头质问百里渊:“你方才究竟下了多狠的手?”
正着急辩解,百里渊转念一想又觉无用,他就算说出真相,这盛家公子如此会演戏,鹿晚游又岂会信他?
“若我真下了手,以他的本事,现在还能喘气?”冷哼一声,百里渊心中别提多憋闷了,只能在眼神中藏着道道凶光,一起射向盛泽。
而盛泽有鹿晚游做抵挡,对百里渊投来的警告丝毫不放在心上,对面越强,他越弱。
“是我自己不济事,与百里仙君无关。”他出声调和二人间僵硬的气氛,听来是好意,却无端叫百里渊心情更烦躁了,恨不得让他那张嘴永远闭上。
“等会回去了叫医官给你好好看一下。”鹿晚游对盛泽态度和煦,一抬头看向百里渊,面色就变了,满脸的不赞同,“你究竟藏在这里做什么?居然还出手伤了人。”
百里渊看似负手而立,站得笔直,实则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早已经掐得发白了。
他能来干什么?
无非是长久未见到鹿晚游,心中思她成狂,哪怕躲在暗处,也想来多看她几眼,谁知生出这些不愉快,还被一个不入流之徒欺压到脸上,全无反抗之力。
以前对上秦如风,百里渊都没有如此束手束脚的时候,面对她的抵触,他喉头滑动,无奈将胸口的浊气全部咽下:“无事,只是知你近期为家族操劳,想给你送点东西。”
装有妖王赠礼的百宝囊,还混着一些他自己寻来的宝贝,被一起拿出来,摆放到鹿晚游面前。
这段时日,其实两人做着类似的事,都在提前防范未来可能发生的灾祸。
不同的是,鹿晚游还需整理信息,而百里渊如亲身经历过一遍,记忆更加精准。
知她同在忙碌,百里渊伤怀又心疼,不敢多加打搅,就一个劲地收集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而且,为了避免她将自己再跟某人联系在一起,百里渊还特意避开了记忆之中,那人送出去的所有物件。
眼前这些,都是他慢慢积攒的,满心以为如此隆重的礼物,多少能让鹿晚游开心一点。殊不知,不管他送的是什么,鹿晚游收或者不收,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场面,早已经狠狠触到了她心口那道还未愈合的伤疤。
“……”她连呼吸都开始抖动。
一模一样的架势,鹿晚游怎么可能忘记,在看过的画面里,那个人是怎么在坟墓前,给她摆上一堆昂贵礼物的。
他总是这么礼数周全,即便去挖坟掘墓,带来的东西都丝毫不少,郑重其事的样子,跟面前这个人毫无二致。
胸口像被砌了一堵厚墙,鹿晚游无法顺利喘气,笑容难看地盯着百里渊:“……不如留着,等我死了再送?”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听得周围人汗毛竖起,纷纷惊望。
只有百里渊瞬间明白她的暗指,浑身一凛,想着自己千避万避,小心谨慎,却终究没能避开,不由面上苍白,身形微晃。
“鹿小姐能长命百岁呢,说什么胡话。”
意识到这两人之间气氛诡异,盛泽抓住机会,果断出击,方才的虚弱全不见踪影,反有余力去搀扶鹿晚游了,“既然百里仙君没有打灵矿的主意,我们还是早些下去吧,这里风大,你吹不得,下面肯定也有急事需要我们处理了。”
不愿再留,鹿晚游点头转身,百里渊意图挽留的手只能徒劳地凝在半空。
换成一副主人姿态的盛泽,竟直接代替鹿晚游下达驱逐令了:“这里是鹿家灵矿,事关重大,还请无关人士尽早离开,以免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旁人也就罢了,这混账东西比之前矫揉造作时还要可恶,百里渊尤其不能忍,立即鼓动周身怒气,催得四周树枝刷刷作响。
“你干什么?”
意识到不对,鹿晚游生怕他又要动手,为了好给盛家交差,她第一时间将盛泽护在自己身后,并朝百里渊怒目而视,“休要无故伤人!”
仅凭这一个动作,百里渊直接泄气,整个人就好像被抽空了似的,再想聚集威能,身心都空落落的找不到支点。
“没事了,我们走吧。”
又胜一局,盛泽微笑着将鹿晚游拉走,转身前,还特意给百里渊留下一个暗藏得意的微笑。
而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的百里渊,只能狠狠咬牙,灰头土脸眼睁睁地看着他带鹿晚游离开,嘴里还不停说着什么“之后可以找些灵兽过来巡山,免得贼人再来侵扰”“放心都交给我吧”之类的言语。
满含怒意的飞剑,已被召唤出来,卡在他身侧嗡嗡作响,只待一个念头,就可以朝盛泽直刺过去。
可一阵风过,吹来鹿晚游轻轻附和的声音,百里渊心口绞痛,最终还是默默闭上双眼,什么都没发生。
被意念操控的飞剑,转头刺进了附近的一棵大树,轻而易举将树身劈成两半,哗啦啦倒塌的声响,没有惊动前方离开的人半分。
第121章
心生防备的鹿晚游, 下山之后便钻进屋内,有什么事都在里面商谈,如非必要, 很少出来了。